深水之鱼

    这几年时兴钓鱼，突然之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八小时外都一股脑儿地往仙鵝湖边按去，撑起五花八门的帐篷，黑压压一大片，像一幅幅飘动的油画。钓者们在那儿吃喝拉撒，嬉戏打闹，把个好端端的仙鹅湖弄得乌烟瘴气，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旺局长也不晓得那根筋搭错了路，突然之间就爱好起钓鱼来。每当周末来临的那个下午，上班总是心神不定，六神无主，悄悄关在办公室里，把旺老三送他拿来作实习训练的那根鱼竿，反反复复地摸挲着，金黄色的鱼竿特别光滑，很有质感，摸起有如少女的手指般细柔温润。在河边握着这根鱼竿，真有不一样的感觉，儿时伙伴旺老三带着他实战过好几次了，屡试不爽，时而兴奋、时而焦急、时而等待，就像等待着中大奖一样，那种感觉无以言表。还有几个月就要软着陆了，自己得必须培养个爱好，将在退休以后的岁月里寄托余生......

周六天刚见亮，旺老三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旺老三和他是本家的娃儿朋友，从小就在河里摸爬滚打，下河捉火烧斑、黄疙巴、二胡子、赤尾鱼，好不过瘾。后来他考取大学，步入仕途，一路稳扎稳打，从食品公司的一名采购员干到正县级，稳稳地坐在建设局的位置上快要十年，实在难得。而旺老三，从小就调皮捣蛋，读书不行，鬼点子多得很，初中都没毕业就去当兵，后来做包工头，成立了“名城建筑公司”，据说搞发了，腰缠万贯，是当地响当当的大老板。但他这个人鬼得很，一辈子从不找旺局长办事，旺局长坐在建设局局长椅子是都快十年了，他没在他手里要过一个工程，哪怕是几百万的工程都没开过一次腔。旺局长也坚持一条原则，逢年过节从不收他的烟酒、茶叶之类的土特产，更不要说红包了。两个人一直保持着穿开裆裤时的那份纯真。

旺老三在电话那头说，旺大局长，旺老哥，今天我们换个地方行不？仙鵝湖人太多，太吵，又臭哄哄的，早把鱼儿吓跑了，我们不如去天女山，那儿人少，我已订好房间。旺局长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声说好好好，正合我意，仙鵝湖吵死人了，真不是爷去的地方。

旺局长洗漱完毕，旺老三开着大奔驰风驰电挚地使来。旺局长背着鱼竿，全副武装，跨上越野车又风驰电挚地驶向天女山。

火辣辣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一条条肥大欢快的鱼儿跳跃水面，不知死期将至。

旺局长静静地坐在河边，一双昏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湖面，等待着那条又肥又大的鱼儿上钩。他差不多等了一个把小时了，那条长着红嘴巴、红翅膀的赤尾鱼狡猾得很，在他视野里游来游去，尽情嬉戏游玩，就是不吃他的鱼饵，不上他的当。这儿虽然没人，清净无比，鱼儿多，但这儿的鱼儿狡猾聪明，却不愿意上钩，上钩率、吃饵率都远远没有仙鵝湖那边的高。看来这儿湖水清澈，鱼食丰富，鱼儿们早就脱贫致富，不愁吃了，不像那边的鱼儿饿得猴急急的，鱼竿一甩下去就去咬，狼吞虎咽的。

旺局长心里鬼火戳，眼看钓鱼的黄金时间就要过去，鱼儿们还是我行我素，不按他的套路行事。但他耐心很不错。他总结自己一生的得失，没有其他高招，就是耐心好。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不管风吹浪打，胜是闲庭信步。这是他一辈子的人生信条。不只是钓鱼，对人生，对社会，对事业，对工作，乃至一切，都是这样，独具匠心，考虑得无微不至，甚至滴水不漏。古人说，常在河边走，那不打湿鞋。可他就能做到一辈子当官从政，就没有湿过一次鞋子。不是么，自己干革命工作几十年，除了文化大革命期间遭批斗个几次外，都是顺风顺水，一直待在的好单位，比如计划经济时期他在食品公司、粮食局、商业局，红的发紫；后来搞市场经济，那几个部门垮了，他又待在财政局、土管局、建设局，一路红到现在。人们戏称他为“不倒福”。官呢也越做越大，从采购员、会计，做到科长、经理、副局长、局长，直至七品，正处级，羡煞别人。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想当年和他一起摸爬滚打的弟兄伙些，有的早就英年早逝，入土为安。有的经不起金钱美女的糖衣炮弹，栽了，在吃牢饭。光阴荏苒，一晃，下半年他就要软着陆了，心里五味杂存，不免感叹人生如梦，转眼就将彻底退出历史的舞台，总有些牵牵扯扯，莫名地有些惆怅。

旺局长头发已经谢顶，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走到现在，风风雨雨，磕磕绊绊总是有的，肯定很磨脑筋。他当了一辈子老好人，实在难能可贵。在职工心中，在上级眼里，口碑都是相当不错，背地里都叫他“旺包公”、“旺廉洁”、“旺好人”。一生不贪财、不贪色、不贪酒、不打牌、不赌博，就只一样爱好——钓鱼，都是最近旺老三才怂恿的，不过他现在已经很痴迷钓鱼了，晚上做梦都在垂钓。

还差几个月，他就要从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虽然免不了多少有些怅然。这一天，迟早都是要来的，不如早点退下来，见好就收才是真理，过度迷恋会把自己陷进去，他心里非常通透，已向市委组织部递交了辞请报告。可是有一件事，让他非常烦恼，最近市里定下来一个大项目，投资十几个亿，叫他在退下来之前要完成招投标。好多老板来找他勾兑，都被他拒之门外。有人趁他不在家，往他家里送钱。讨厌死人了，过后还得全部送纪委去。

太阳正当顶，像一团火球，烧烤得人浑身燥热。这个龟儿子旺老三，也太不称职了，妄为师傅。这哈不晓得躲到那个角落晒阴凉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太阳底下，脸都晒得像油蜡菇。他在心里暗骂。

旺局长边等待鱼儿上钩，边想着这些烦心的事，觉得乏善可陈，索然无味。但看到眼前的湖光山色，河水清且涟猗，一条条鲜美可人的鱼儿在眼前慢悠悠地游荡，摆动着漂亮的尾巴，心中的惆怅很快就灰飞烟灭。那些鱼们不上钩，他奈何不得。于是就坐在湖边，思绪像天上的云朵漫无边际地游动。他忽然想起古时候有关钓鱼的诗句，最喜欢清代诗人王仕祯《题秋江独钓图》。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綸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这诗的意境与此时的环境有异曲同工之妙。偌大的一个天女湖，碧波荡漾，在骄阳似火的夏天里，泛着粼粼波光。却空无一人，被他一个人拥有，远处有渔船划动，也不往这边划过来，老远的躲着。旺局长懒得理会，又想起了明朝解缙与朱元璋钓鱼时吟唱的那首千古名诗。数尺丝纶落水中，金钩抛去永无踪；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还有古人说的“游鱼贪食，钓者诱之；人该游鱼，我则钓之......"

正当旺局长徘倘在古诗之中悠然自得的时候，一时髦女郎打着花阳伞飘然而至，仿佛从天而降的仙女，带着缕缕清香，让旺局长精神为之一振。女郎款款来到旺局长身边，紧挨着站在身后，悄然支起遮阳伞，一片温馨的凉意笼罩下来。女郎微微启动朱唇，口吐幽兰，柔声说道：“老人家，太阳这么大，小心被中暑喔。钓鱼只是消遣，身体才是自己的。”旺局长循声回头，心中愕然：这女子，真是美丽绝伦，穿得很透析，把白里透红的身体包裹得轮毂分明，前凸后翘。旺局长还从来没见过这等丰满温柔的女子，不禁有点儿怦然心动。

鱼儿终于上钩了，是那条整天围着他游来游去的大赤尾鱼，和他打了一天的交道，他认得到这条鱼。旺局长手艺初成，看见鱼儿上了钩，心情激动地没法形容。但他并不慌张，不急着收线，等到鱼儿咬死了，估计扳不脱了才站起来，从容不迫地，不慌不忙地往这边拉。好大的一条红嘴赤尾鱼，他使劲往岸边拖，鱼儿蛢命地挣扎。僵持了大约五分钟，旺局长累得满头大汗，鱼儿还在水里顽抗，不愿束手就擒。女郎很识时务，在旺局长精疲力尽的时候，搭了把手，过来帮助他收线，小心翼翼地把鱼儿拖到岸边。水浅至腰部，他们都抑制不住激动跳下水去抓鱼。鱼儿知道死期将至，拼尽全力扑腾，溅起一串串水花。他们顾不得那么多，一下往鱼儿扑去，企图把鱼儿抓住。他们脚下打滑，摔了个四脚朝天，浑身湿透。旺局长毕竟年纪大了，体力不支，哪经得起这般折腾，倒在水里起不来。女郎过去搀扶，不小心又被鱼竿绊倒，像一条美人鱼，活生生倒在了他怀里，秀发里飘出来勾人魂魄的幽香。旺局长在水里空荡荡的，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自觉不自觉带搂着了她的软体香肌，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但他很快就使自己镇静下来，挣扎着站起来，向那条已经奄奄一息的鱼儿扑过去......

鱼儿捞上了岸，鱼鳞在太阳光底下闪着蓝篮的光芒。旺局长围着鱼儿转动，心中激动不已，以胜利者的口吻唏嘘道：鱼儿啊鱼儿，你跟我周旋半天，还是被我钓着了，只怪你太贪食，深水之鱼，死于诱饵......

话音未落，只见旺老三穿着拖鞋，叼着熊猫烟从岸边的丛林里走了出来，鬼头刀把的样子。旺老三径直地走到旺局长跟前儿，嘿嘿笑道，旺局长啦旺局长，我的旺老哥，你真是老当益壮，手艺不错，这么大的鱼儿都钓得上来，兄弟我佩服佩服。旺局长客气道，哪里哪里，老朽不才，多亏了这位小姐鼎力相助。转身一看，哪里有美女的身影？我该不是做梦吗吧？老哥，你不必找了，刚才那位小姐是我公司的公关部经理，如果你老需要，兄弟我随时奉上。这个地方，你还不晓得，是我的度假山庄，我早就买下来了，欢迎你经常来这儿钓鱼。

旺局长云里雾里，还没回过神来，旺老三又拿着苹果大平面手机凑过去说道，老哥，刚才你们在河里抓鱼，我拍了几张风景，你瞧瞧，我传给你老留个纪念。旺局长眯起眼睛瞟了一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得差点七窍生烟。这是一组他和女郎在水中嬉戏的照片，不，简直就是一组风流艳照。女郎裸露上身，一对乳房高耸入云。她在他怀中，风情万种，激情四射.......

旺老三见旺局长六神无主，有些惊慌，拍拍他肩膀，打趣道，老哥不要怕，我只是随便照着好玩，不会乱传的，你老放心，我们是穿开裆裤的朋友。不过，你看建设局这次的工程，是不是让给兄弟我来做......

太阳快落山了，一抹斜阳无聊地游弋在湖面上。刚刚钓上来的那条可怜的鱼儿迷晃着眼睛，有气无力地盯着旺局长，红红的大嘴巴时不时地蠕动着，仿佛在临走之前有话要说。旺局长气得骂娘，一脚踢翻了装鱼的盆子。娘逼的，苍蝇真是到处盯有缝的蛋。却骂不出声来，只得暗自叫苦：深水之鱼，死于芸饵……老子被人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