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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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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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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槿花开

1

去年,我回第二故乡参加战友聚会,入夜,在落宿的五星酒店28楼客房闲聊时,有战友突然提到谭芳贞这个名字,谭曾是驻地一野战医院外科护士。战友说,“他在谭的科室住过院,说她是他见过的最好护士,不是之一,而是之最。”我也曾是谭芳贞的护理病号,对此,深有同感。我一边与他聊着,一边起身来到窗前,望着这座熟悉城市刚燃起的灯火,回忆闸门霎时被荡开。

那一年,桂东南的春来的特别早,早的有点异乎寻常。二月刚过,解放军191医院的朱槿花就满院绽开了,朱槿花又称扶桑花一般以红、黄两种颜色居多,但这座院落的朱槿跟别处不一样,它没有其他杂色,都是清一色的粉白,远远望去,在阳光照射下,那悬在树梢硕大耀眼的团团朵朵摇曳多姿,像天上白云,像飞扬瑞雪,像草原绵羊地里的棉花,确切一点,它更接近医院白衣天使头上那顶洁白的护士帽。

那些日子,早晨阳光向好的时候,我和一些病友都能透过外科病房的玻璃窗,看到一位护士,在外科楼下的朱槿树下采摘花朵,然后将采摘的朱槿花,带到外科每间病房,一束一束地放进盛有清水的瓶子里,每天都那么专注用心,从来没有间断过,每天都是甜甜的笑,从不见她发过一回脾气。

她有一个跟她人一样美的名字——谭芳贞, 她是我的主管护士。负责外科05-6至05-16十张床位, 因为长得有点像电影明星陈冲,有时,我和病友们还称她为“小陈冲”。

南方土地潮湿,终年气候温暖如春,其实,这座大山脚下的野战医院除了朱槿花,四季都盛开着各种美丽花朵。爱花是女孩子的天性,我很好奇谭芳贞为何那么喜欢朱槿?独独对它情有独钟?还要“强迫”我们去喜欢它? 另外,我还发现,这医院除谭芳贞偏爱朱槿外,院里领导和其他医护人员似乎都对朱槿怀有一种别样的情感,他们喜欢朱槿,并把朱槿花亲切称着“院花”

最初,对这我不明所以,不清楚是为什么?随着入院时日逐长,其中秘密才被慢慢解开。

79年中越边境战事剑拔弩张,随着参战的气息一天天加剧,战争氛围愈来愈浓。各部队、兵种陆续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在医院召开的全院参战誓师大会上,很多医护人员都领到了战时特有的参战给养供给证,填写了标注姓名、医院番号、血型等战时人员身份卡,认真整理战备物品随时待命。在院里首批志愿到南疆前线参战的15名医院医护人员中,有一位怀着三个月身孕,叫朱瑾的26岁护士妈妈,主动请缨上前线。毕竟战事难以预料,谁都不可估测在战场将会发生什么?在那样的氛围下,朱瑾像一些参战的男同胞们一样,表决心,写血书,留遗书,参战的紧张感与迫切感写在她的脸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考验的时刻到了,一次战斗打响,朱瑾冒着枪林弹雨来回穿越阵地与后方救护所之间,在成功将2名重伤战士安全转移之后,又一头扎进炮火硝烟之中,令人痛心的是,后续营救没有取得成功,朱瑾连同她腹中的孩子一起倒在了越南特工疯狂射来的一串流弹雨中。鲜血溅洒在南疆的土地和野花绿草丛中。

战斗结束后,为纪念朱瑾医院筹资专门在门诊楼前面草坪树起一尊高约6米以朱瑾为原型的汉白玉雕像,作为该院的旗帜、院魂来以示后人。每年新兵入伍,新的医护人员报到履新,院里都有雷打不动的规定,由政工部门的同志领着新人们来到朱瑾烈士塑像前默默伫立,在这座精神高地接受思想与灵魂的洗礼,同时,他们还将院内四季花开不败的朱槿花作为“院花”。以永久缅怀景仰这位高洁的女子。

2

谭芳贞是知书明理、热心善良的姑娘,骨子里有着像朱瑾一样类似的东西,她是美人胚子,长着一双会说话眼睛。漂亮、高雅、大气、超凡脱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娴淑端庄、气质高贵,这些成语都不足形容她的外表。

来自湘北“洞庭鱼米之乡”的她,出身医生世家,自小家境优渥,父母都是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医术精湛,钱来得顺手,在省会长沙和居住城市均有房产,人脉资源也丰厚。但谭芳贞从小对军营充满向往,崇尚军中英雄,憧憬部队火热生活。

99年,她通过高招入伍到这家医院,这一年正是朱瑾牺牲20周年,这一年美国悍然轰炸我驻南使馆,面对霸权主义的肆意暴行和卑劣行径,谭芳贞摩拳擦掌、义愤填膺,她真想把自己的柔弱女儿身变做七尺铁血男儿之躯,许身报国效力疆场。

毕业季,191医院派工作人员到谭芳贞就读的医学院招兵买马,并在学院礼堂组织了“励志青春从军报国”为主题的巡回宣讲。现场,她被部队官兵先进事迹深深感染,尤其是朱瑾烈士的动人故事更是让她热泪盈眶,那晚,她一夜没睡着,面对人生决择,她心潮澎湃、怦然心动,更加笃定了要献身国防立志去军营建功立业的理想。

携笔从戎本是一件极为光荣的事 ,可是谭芳贞的老师不理解,同学们不支持,父母亲友更是反对。为啥?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独生女儿,还多才多艺,唱得一口好民歌,弹得一曲好古筝,专业也非常不错,凭她的条件,应该是上班时穿着洁净的白大褂端坐于大城市大医院整洁有序窗明几净的病区,推开窗子,去聆听窗外的鸟鸣花开,眺望草坪上的绿草如茵、枝叶间的绿影婆娑;下班休闲时,穿着洁白毛衫或长裙身姿窈窕漫步于繁华都市,傲娇得像一只美丽的天鹅……

那段日子,一向对女儿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父母,因女儿在人生价值认识上分歧偏差,也变得焦虑不安,不可理喻。“芳贞你去哪儿不好,偏偏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去那么一个偏塞的山沟沟里的部队医院,那是人呆的地方吗,这些问题你想过没有,以后,你的人生怎么办,你的未来怎么办?”忧心忡忡的父母联合起来向女儿发难。

“部队怎么啦?山沟沟里怎么啦 ?那个地方别人能去,为什么我不能去?别人能在那里干的好好,我也能在那里建功立业,别人家的儿女都是父母所生,他们能去部队吃苦忍受寂寞枯燥,我凭什么就要坐享悠闲漫妙?假若大家都不当兵,都怕到部队吃苦,那国家怎么办?”在女儿一连串的诘问里,父母一时语塞,无以言表,找不出更多可以让女儿改变选择的理由。

这场僵持没有结束,父母的观点依然强硬,不死心的他们,又搬出别的理由:“女儿,你为爸妈想过没有,你这一去部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转业,你就忍心屁股两拍,撇下我们两个老人不管不问,将来我们风烛残年身子骨弱了,怎么办?你是不是准备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孤苦伶仃地去养老院打发余生?”这一哀而不伤的杀手锏的确管用,也戳到了谭芳贞的软肋处,她心微微一颤,那根最深处的柔软神经被拔动。

父母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他们一是担心女儿从小在蜜罐里养大,怕到部队适应不了那种艰苦生活;二是担心今后老了无所依靠,女儿留在身边总比把她放飞出去要好的多。但不管父母的原则和想法如何坚硬如铁,谭芳贞深思熟虑之后,扎根军营的决心仍然坚如磐石,仍然不向父母妥协、低头、让步,仍然不愿放弃自己的初心,她握紧拳头暗暗发誓,“我是不可能退缩的,我的一片丹心在军营,我的人生北斗在军营!”

最终,父母没做通女儿工作,没能挽留住女儿,没有拽住女儿展翅高飞的翅膀。获知谭芳贞去意己决,不少同学责问她,“我们学校的‘校花’、‘才女’,广州、长沙、武汉哪个大城市不能留,却偏要去钻大山沟?放着时髦的连衣裙和漂亮高跟鞋不穿,却要穿那宽大的绿军装?”谭芳贞只坦然一笑、云淡风轻:“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我和军营有前世今生的缘分,我要把最美的青春年华献给部队!”。

就这样,谭芳贞来到这个山沟里的野战医院报到了,医院外科成了她人生路上的第一个驿站。

3

日历一天天地翻动,转眼,谭芳贞来到医院就两年了。

从最初的不适应到适应再到完全融入这种环境,她已喜欢上这种看似单调却很充实的军营生活,她热爱这里的山水草木,热爱这座被大山包裹的医院。有时,她会在假日空闲和科室几个姐妹一起,趁着黄昏,踏着夕阳,越过沟垄,跨过小桥,穿过树林,迎着月光迎着风,到周边的山脚下走走,看一看红水河的激流,听一听山谷间的松涛阵阵,走着,看着,听着,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便浮上心来,所有的路是那么熟悉,所有的水都那么清澈,她好像走进了故乡的山水里。她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还像学校时那么用功,工作独挡一面游刃有余的她,多次被医院评为岗位能手,被军区后勤部评为“三八红旗手”和巾帼标兵”。每天坚持读书、背英语单词、研习护理业务到深夜。夏天,山里蚊虫多,当时,医院护士楼居住条件也不是太好,她就把小腿和脚泡在装有冷水的塑料桶里,这样蚊虫咬不到,还提醒解乏。短短两年时间,谭芳贞就凭着自己对军营对工作的热爱,凭着自己的出色表现,赢得院领导和众多同事的刮目相看。当一张张立功获奖喜报被寄回她的家乡,她的父母手捧着这些结满女儿奋斗泪泉和与汗水的荣誉证章,常常高兴得喜极而泣,两个老人互相安慰道,“俺家闺女当初选择没错,我们是不该阻拦她的,以后我们一定要支持她的工作。”

翌年春天来的早,雨也下得坚决而笃实。随着大山第一场春雨的落下,意味蛰伏了几个月冬季宣告结束,空气中弥漫着大地被雨水清洗后散发的清润湿凉。温煦的阳光下,人们带着久违的欣喜,看到医院第一朵朱槿花的悄然绽开。正是这年春天,谭芳贞与那位边关军人不期而遇,收获了人生这段纯美恋情。这位军人叫丁亦男,他是为搜救驻地农场侨民家走失小孩而不慎被毒蛇咬伤生命垂危的。为了使丁亦男尽早康复,谭芳贞悉心照料倾情相助,做了一件超乎护士本职范围的人生壮举,这件事不仅得到领导同行们的交口称赞,也让到这里住院的部队官兵为之动容 ,事情成为医院的一段佳话,故事被写进军地的报刊。谭芳贞所做这些,虽不及朱瑾的事迹那般壮怀激越惊天动地,那么富有英雄传奇色彩,但就事件本质而言,却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从其身上可以找到许多与朱瑾烈士类似的因子。

4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丁亦男被送到医院的情景,应该是二月下旬的一个周末,胆管炎微创手术后正恢复的我,正拿着餐具准备到医院食堂吃午饭。走到楼梯间的外科护士站时,突然听到护士长白文萱在跟当天值班的谭芳贞说话,“小谭,急诊科那边,刚接诊了一个危重病人,生命悠关,据说是宁明边防部队过来的,被毒蛇咬伤了,急诊科那边有几名护士到军区总医院进修去了,人手不够,院里要我们科派一名同志过去帮忙,你办事认真细致有耐心,技术也不错,我觉得你去合适。”谭芳贞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血压计,有点怯怯地对白文萱说,“护士长,我能胜任吗?急诊科的姐妹们,个个顶呱呱,可都是院里一流的护理力量啊,我怕是难堪大任。”“你就别磨蹭了,我说你行你就行,快收拾东西,现在就去,事情刻不容缓。”白文萱总是那副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语气。谭芳贞点点头,不再争辩。“陆义鸣,你先别吃饭,跟小谭一起去,帮她带下东西。” 白文萱叫我的名字,正准备下楼吃饭的我,停下脚步。折回病房放下碗筷后,我和谭芳贞一起提着她的行李匆匆地向急诊科奔去。

为方便接诊急重病人,急诊科特意设置在医院大门口位置, 距离我们所在的外科第3住院楼300米左右,那是一座绿树掩映的独立幽深院落。当我们一路小跑赶到急诊科门前时,只见科室的走廊上,聚满好多人,有肩上扛着几道杠杠的战士,有几名面色沉重的年轻军官,还有一些操着宁明一带口音的侨民。科室主任办公室内,一位年龄稍长的上校军官,应该是这名危重病人部队的领导,他紧紧握着科主任的手说,饱含热泪说:“你们一定要把我们的丁参谋救活啊!你看,我们那么多战友还有老乡都等着哩。”身着白大褂的科主任舒展了一下紧锁的眉头,又透过办公室的玻璃望了望走廊上那一张张叠印着涟涟泪水与焦急的面孔。说:“病人的情况确是不容乐观,我们不能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我们会尽百分之百的努力,请你们放心!”

接下,我们知道,这名病号是宁明边防某团司令部通信股中尉参谋丁亦男。他是当日凌晨和战友一起为寻找驻地农场一位侨民家走失的小孩,在山林里不慎被毒蛇咬伤的。

我和谭芳贞随同科主任、上校军官一起走进急救室内。一进去,便看见有医护人员正在里面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其中的一位两鬓染霜的大夫在为丁亦男把脉,他一会儿察看呼吸机、一会儿观察心电图的情况,一会儿给病人测试血压,神情焦虑又镇定,一名女护士正小心翼翼轻手法娴熟擦洗病人被蛇咬过的创口。谭芳贞见那名护士忙得额头都沁出了汗,赶紧接替了她的工作。

此刻,卧在病床上的丁亦男双目紧闭仍处在昏迷之中,一张被蛇毒侵袭苍白乌紫的脸,凸现出精致的五官和挺拔的轮廓,一看就是个特别俊朗标致的小伙。看他伤成了这样?我们都为之感到揪心,替他捏着一把汗。

原来是这样的,随着上校军官娓娓道来,我们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先天晚上,团里组织的野外山地夜间战斗演练,丁亦男带领全团的班排通信骨干,携带1:5万军用地图、望远镜、指北针,通讯器材,与各参演分队配置成战斗队形协同作战,他们从团指挥所出发,深入到演习纵深区域展开通讯作业,在圆满完成参演任务返回营区途径宁明华侨农场附近时,忽然,若隐若现的荒山野地中传来了一阵时断时续的哭泣声,声音凄厉悲伤,丁亦男和战友们循着哭声走去,走着走着,他们听出那是一个女人的哭声,哭声是从一个简陋的房舍里发出的。

宁明华侨农场隶属华南垦殖局,始建于上世纪1951年,六十年代初开始接收安置印度尼西亚的归国华侨至今。农场土地广博,人口上万,主要以归国印尼华侨为主,因地处亚热带,气候温暖多雨,年平均温度22℃,适宜种值菠萝、荔枝、龙眼、芒果、柑橙、甘蔗等各种亚热带作物,经过几十年的经营,已发展成为集农、工、贸为一体的综合企业,场里种植的鲜果和经过深加工的食产品,不仅畅销全国各地还出口欧美等国家。

丁亦男和战友敲开那家屋舍的门,开门的是一个身材匀称高挑,面容姣好年龄30出头的农妇,她拭了一把眼眶的泪水,正准备开口说话,但又忍不住伤心放声地大哭起来,“我的孩子呀……”。“嫂子,你别哭、别哭,孩子怎么哪?我们是解放军,有什么困难跟我们说,我们想办法帮你解决。”女人总算止住了哭声,她是第一批印尼归侨的后代,丈夫也是二代归侨,三年前因一场车祸不幸离世,留下她与八岁的儿子相依为命,母子俩是农场的贫困户。当天晚上,女人带儿子从娘家返回时,抄近道想早点回家,在影影绰绰即将隐没的晚霞余辉中,母子走进了一片黑黢黢的山林里,山林遮天敝日,道路泥泞潮湿,两侧森森的峭壁上结满了青苔与杂草。母子俩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像蜗牛一般在路上爬行着。

在刚拐上一条稍为平坦的路时,倏然,白茫茫的寂静里,传来一种轻微的奇异的声响。开始女人以为是猫头鹰的嚎叫,继而又在心里产生了恐惧的念头,会不会是有野猪跟在后面,在阴沉的夜幕里,女人紧紧拽住儿子的手,却被儿子一把挣脱开,“妈妈,我怕,我怕,我要回家,回家……”说完丢下母亲风一般地朝家奔去,母亲紧撵在后,但追了没多久儿子就不见人影。

女人回到家里,发现儿子并没有回来,她的心缩紧成一团,身子在夜风中哆嗦着,越想越害怕的她,担心儿子可能被野兽吃掉了。“嫂子,别着急,不会有事的,带我们一起去找孩子吧。”丁亦男不停地安慰女人。 在女人带领下,丁亦男和战友举着电筒、撑着火把在莽莽原始丛林中搜寻着孩子,闻讯赶来的很多侨民也加入到搜寻队伍。次日凌晨3时,丁亦男他们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小孩从一条溪沟边找到。看女人喜极而泣破涕为笑,丁亦男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他背着孩子和浩荡的搜寻队伍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春天的山林雨露湿润,杂草葳蕤,丁亦男他们的衣服裤子全被露水打湿了,他卷起裤腿,这样走起来会舒服一些。当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泥泞走到一片沼泽地时,丁亦男倏然感到自己露出的小腿上不知被什么东西扎了一口,火辣辣地痛。 “不好,大家都不要动,前面有一条眼镜王蛇。” 一个从小在山区长大的通信班长急忙叫停大家脚步,丁亦男顾不上疼痛恶心,担心毒蛇再伤到孩子,急忙用随身携带的军用雨衣将孩子紧紧护住。说是迟、那是快,只见那名眼疾手快的通信班长抄起手中的作业铁锨一下将眼镜王蛇的七寸处截成两段 。

片刻,丁亦男便汗水湿透全身,小腿肿得如同碗口一般粗,骨头像散了架似的,心口感觉有千万只蚂蚁在往上面爬。看着他一脸的苍白,战友和侨民们风驰电掣地用树枝藤蔓临时扎成的担架抬着他往团里卫生队送,经过卫生队军医初步蛇毒血清处理治疗,创口排除毒液后。丁亦男伤情依然严重,处于深度昏迷之中。生命悠关之际,团党委火速决定由团政委胡剑波上校亲自护送丁亦男到191医院救治。跟随胡政委一起来的有丁亦男曾经带过的兵,有在团机关一起共事的战友。那位走失孩子的母亲和一些善良的侨民,他们被子弟兵真情所动,心底里放不下这名年轻军官的安危,也租汽车赶来了。

5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随着急救室墙壁上挂钟的指针一声一声地敲打着一颗颗苦苦等待的心。

半个小时过去……

一个小时过去……

三个小时过去……

丁亦男终于苏醒过来!急救室的走廊上顿时漾起一股春风,一片欢呼被传送很远很远,声音也擦亮了将要破晓的黎明。

第二天,仍未脱离生命危险的丁亦男继续留在急诊科进行观察治疗。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情况略有好转但全身仍在浮肿之中的丁亦男被转到外科接受后期治疗,还被安排与我同在一间病室,军区广州总医院还派来一名蛇伤科专家坐镇191进行专门指导,科里经过反复研究还是一致认为由谭芳贞担任丁亦男的责任护士比较合适。

这是一个漫长的恢复过程。

被毒蛇致伤的病人,初期症状不外乎经常头昏,嗜睡,恶心、呕吐、乏力或者吞咽困难,声音嘶哑,失语,眼脸下垂等症状。刚转来外科的那几天,以上症状丁亦男都出现过。有天晚上,一直陷于深度沉睡之中的他,七八个小时都没有醒来过,这让他的主治医师邓碧枫和责任护士谭芳贞都非常着急。己是次日凌晨二点,查房时间早过了,借助壁墙上微弱的睡眠灯光,睡得不是太沉的我,迷迷糊糊地看见一脸倦怠正打着哈欠的谭芳贞又不放心地走进我和丁亦男的病房,她轻手轻脚地靠近他的床边,测试完体温和血压后,然后又用湿毛巾给他退烧。

遽然间,她惊愕一声,声音不是太大,但足以划破窗外夜的谧静。“义鸣哥,不好了,丁亦男尿床了,你来给我配合一下,帮他排尿。” 谭芳贞拽了一下我的被子,叫我,我快速下床跟她走了过去,扶起了沉睡中的丁亦男的身子。由于长时间嗜睡不醒,没有排尿,他的膀胱处被涨得鼓鼓的,嘴唇脸颊也憋得乌紫,而他自己却浑然不知毫无意识。这时的谭芳贞已完全顾不上女孩子的那份矜持羞涩,只见她一把撩开丁亦男下身的裤子,然后用导尿工具给他排尿。带着腥膻味的尿液一点一滴地从他的体内汩汩流出,味道十分的扎人,谭芳贞毫不避讳,那专注又心痛的神情就像达芬奇油画里的蒙娜丽莎那般圣洁温柔。

一个周末上午,丁亦男呕吐得厉害,呕出来的全是黄并带着一点微黑,气味特别呛人混合浓重药味的苦水。他已经半个月没进一粒米了,全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而呕吐症状总是反反复复,没有得到有效控制。中午的时候,我看到谭芳贞拎着一个瓷罐进来,揭开盖子,病房内顿时弥漫起一缕扑鼻的清香,是鸡汤的味道。那天,不是她值班,她到哪里搞来的鸡汤啊?医院食堂平时是很少见到这东西的,我纳闷着。

从洗漱间倒来一杯水给丁亦男漱口后,谭芳贞搬来一把凳子坐在他的床头,然后一勺一勺地给他喂鸡汤,刚开始因鸡汤有些烫口,丁亦男一边喝一边皱眉头,也许是怕辜负人家姑娘的一番美意,他不好意思挑明汤太烫了,只好配合硬撑着。见他喝的样子特难受,谭芳贞感觉不对劲,以为是鸡汤没做好,后来,她想想这不对。鸡汤是医院门口开餐饮店的大师傅做的,这位大师傅做的老鸡汤是其店里的一道招牌菜,医院很多同事、家属到他店里请客吃饭,必点的菜就是这道老鸡汤,而且今天这道汤的食材质量也绝对可靠,土鸡是她专程到医院后面邻近村庄一个老乡家里买的,大师傅只是收了加工费而己。

无意中,谭芳贞的手触到瓷罐。噢!原来是太烫了,继而,她找来塑料桶子装进冷水,再将盛有鸡汤的瓷罐放入进行降温冷却。十来分钟后,她用勺子轻轻尝了一下,感觉温度合适了,再一勺一勺地喂给丁亦男喝,他一边喝,一边艰难地抬眼看着谭芳贞,在他满是感激与幸福眼神里,我看到有几滴很大很晶莹的泪珠正顺着他的脸颊簌簌往下滑落。

6

日子叠着日子,眨眼,丁亦男住院就一个月了,虽然,已度过生命危险期,从死神的绳索中挣脱出来,但很多症状依旧没消失,身体还是非常地虚弱。一天晚上,谭芳贞夜班,我刚好从开水房打水回来,路过护士站时,我看见她正埋着头专心孜孜地看着什么?己是夜深人静,天幕上星星点点,一弯残月悬在窗边,走廊里静得落一根针都能闻见声响,当时,我穿着军用皮鞋踏在水泥板上发出劈呖叭啦的声响其实是很大的,但谭芳贞却浑然不觉,全然忽视我的存在。

见她看的那么投入,我好奇地问:“谭护士,什么书让你看得如此着迷,哪位名家的大作?是严歌苓还是村上春树的书?”我知道谭芳贞也喜爱文学,我住院的这些日子,她经常跟我探讨普希金、泰戈尔、徐志摩的诗歌,还交流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沈从文笔下和爷爷一起摆渡的翠翠和那条黄狗,且每次都是意犹未尽、没完没了。“义鸣哥,不是的哩!现在哪有闲功夫看哪些书呢。”说完,她将那本书的封面朝我眼前一晃,我定睛一下,《中国蛇伤护理学丛书》,顿时,我豁然大悟,她是在为丁亦男的后期康复想法子啊!我不由对眼前这个漂亮女孩崇敬起来,甚至是崇拜。于是,不假思索地说:“谭护士,你真美,你的心灵比你的人还要美,咱们部队就需要您这样美的护士!”“你们才了不起,才是真正的军人,我为丁亦男所做的这些,其实不算什么,这都是我份内的事,我应该做的,他为了一个素不相识侨民家的孩子伤成这样,几乎连命都要丢了,我做的这点小事,和他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才值得我去崇敬啊!”她说着说着,秀丽的脸颊上露出了绯红,有些羞涩与腼腆。

就在谭芳贞为丁亦男的康复煞费苦心搜索枯肠时,广州总医院的专家和丁亦男的主治医生也对他的病情进行了数次会诊,通过对其病情分析及综合其身体状况专家们一致认为,后期治疗采用中西医结合的办法比较好。用半边莲、车前草、重楼、蒲公英等中草药治疗毒蛇咬伤是我国民间常用的一种方式,这也被记入《本草刚目》、《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中药学》等传统中医学经典书籍,并被历代中医名家所推崇。在采用此类药草治疗蛇伤上,新鲜的药草往往比陈年的药草疗效更高。而医院中药房只库存有陈药草。

正当一干专家为一时找不到新鲜的药草发愁时,谭芳贞自告奋勇站了出来,“大家别着急,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我去试试,我有信心找到这些鲜新药草。”“你一个‘丫头片子’,口气倒不小,你到哪里去弄这些药草”专家们的语气充满置疑。“你们可别小瞧人,我父母都是医生,我妈还是中医师,我从小在那种环境耳濡目染的长大,也曾陪妈妈上山采过草药,我还认不出那几门草药,再说这医院周边大山层峦叠嶂,云遮雾绕、云蒸霞蔚,这郁郁葱葱满目浩荡的翠绿里,一定是座蕴藏着好多好多丰富药材的天然宝库。”

可能是担心一个女孩子上山不安全,大家未置可否。

第二天,谭芳贞有点等不及了,她跑到医院办公楼去找分管外科的副院长,副院长一听她一个女孩家要上山为病人采药,也为之震惊,立马摆着手说:“小谭同志,你的一番好意我们表示接受理解,你的这种精神也值得提倡,但有些事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轻而易举,就譬如上山采药虽然不是上战场打仗,但其实是挺艰辛也挺危险的,山上山高林密,险象环生,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所以在事情认识上,你还欠成熟冷静,有时,光有热情和善良是不够的”

“副院长,我认真考虑过了,我熟悉草药,我在岗前军训时地形课也学的不错,我有自信和把握能完成好这次任务。”谭芳贞振振有词。

副院长仍在婉拒,仍然表示怀疑,“你是个女孩子,能不能吃得了这份苦?”

“女孩子怎么啦 ?女孩子就只能当花瓶呀?我们的‘院魂’朱瑾姐姐不也是女的吗,她比医院哪个男同志差?人家朱瑾为救伤员把命都搭进去了,我上趟山为英雄军人采下药还前怕龙后怕虎,这叫情以何堪!” 谭芳贞仍旧不依不饶。

这下,副院长拗不过谭芳贞了,他皱了下眉沉思片刻,“真要去,也不能派你一个人去,得有人给你做伴,还必须是个富有野地生存应对经验的男同志。”

派谁去哩?副院长有些犯难了。

“这个我有办法。”谭芳贞想到了我。

“副院长,我们外科有个叫陆义鸣的病号,他就是最合适的人选。陆大哥曾经担任过野战部队尖刀连的侦查排长,他经常带领连队侦查兵在山地从林进行野外对抗演练。”谭芳贞有点喜形于色。

“这还差不多,但那个姓陆的军官现在病况怎么样?” 副院长仍旧那么谨慎。

“他就是胆管炎小手术,现在恢复得也差不多了,不要紧的!”谭芳贞事先也没征求我的意见,就在副院长面前极尽为我美言,也拼命推荐她自己。

在她的软磨硬泡主动请缨下,副院长同意了她的请求。

从副院长办公室回来后,谭芳贞首先把这个喜讯告诉了我,然后再去向科主任汇报。科主任说,“既然副院长都同意了,我们理所当然要支持你的这种义举,但你和陆义鸣一定要小心点,加强安全意识,充分做好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因为山上的情况是很难预料的。”谭芳贞不停地点头,高兴地应承着。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谭芳贞便戴上草帽带着干粮、水还有竹篓、砍刀等采药工具上山了,路上,我故意装着不高兴地问谭芳贞,“你怎么知道,我会答应和你一起上山采药呢?你又不是肚子里蛔虫。”

“你是兵哥哥呗!共产党员呗!你也和丁亦男一样是有热血情怀的军人,他伤得那么严重,你能忍心不施援手,天下哪有自家人不帮自家人的道理。” 谭芳贞永远都有她的理由。

7

天气晴好,春日融融,我们顺着那条通往山上一弯又一弯漫溢着新鲜植物气息的简易公路,朝山腰上走去。此时正逢桂东南山区的梅雨时季,大山正向我们敞开着它博大的怀抱,似乎要把所有的宝藏都要向人们袒露,我们有些迫不急待,虔诚地去领取大山的恩赐。几乎是一路小跑进了深山。在雨后初霁阳光的照射下,弥漫在山间的雾霭渐次散开,杜鹃花在春天的额头上打响了殷红的第一枪,其他山花们正欢天喜地地起义,它们摇荡在春风里,有的含苞欲放,有的开的正喷,有的缀隐在绿树丛中,粉白的、火红的、嫩黄的、浅紫的……遍处都是花的海洋。黑白相间的喜鹊、身着褐色衣裳颈上镶着碎花的斑鸠,还有各种叫不出名的鸟儿,有的停歇在高高的松树冠上,有的嬉戏在灌木之中,有的一群群翔飞蓝天之上。越过了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我们进入了一大片被山溪绕环的杂树野草丛中,这里的桉树干笔直而挺拔,像白色颜料刷涂过似的。我想起了一个句子:静静的顿河、美丽的白桦林。谭芳贞说,“这里土壤肥沃湿润,光照也好,最适合药草生长了,我们就在这里找吧。”我点头表示同意。

己是中午,但深山处的阳光却不灼人,谭芳贞捋了捋一路上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凉凉的清风拂过她的眼睛,我掉头一望,仿佛看到一株美丽雪莲花亭亭玉立在野花杂草之中。在阵阵袭来的馥郁芬芳中,我分不清那究竟是花香,还是她香……

我们在密密的杂草中逡巡着,不放过每一处。突然,我的手被一种草碰了一下,像被野蜂蜇了一下似的,麻辣辣的感觉迅速蔓延至整个手掌。谭芳贞说,别担心,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山上这种带刺的毒草有的是,注意别碰到它们就是。她还带着几份戏谑地提醒我,小心蛇,别让自己成为“戴亦男第二。”我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鬼丫头,真会捉弄人,小心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山里,等着狼大叔将你娶去。”谭芳贞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狼大叔不会娶我的,它配不上我,我只嫁给兵哥哥。”她银铃般的笑声和说话声像百灵鸟一样地回荡在山谷里……

三个小时后,我们就采了满满一筐药草,有半边莲、车前草、重楼、蒲公英等这些专治丁亦男被蛇伤的草药,还有白茅根、桔梗、凤尾、紫草、仙鹤草、威灵仙……等一些可外敷也可内服的其他药草。吃了干粮喝完水后,我们开始顺着原路下山。

梅雨刚去几天的山林,下山的路其实比上山还难走,湿漉漉的草木水汽带着丝丝清寒,粘在我们本来就汗湿的衣服上,更加润湿湿的,这样的湿润跟微汗的身子粘贴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燥热和难受。我背着装满药草的竹篓走在前面,谭芳贞紧紧地跟在后面。 走了一会儿,我掉头看到她远远地落在我后面好大一截,正蹲在一块石头边歇息,面色看似很苍白,右手正捂着自己的下腹,一副很难受的样子。于是,我又往回走,想去问个究竟,也想把她随身带着部分采药工具拿到我的手上来,让她轻装下山。靠近了她,见她的手放在小腹处仍没有松开,柔美的脸上还渗出了微汗,我关心地问道:“谭护士,你这是怎么啦 ?哪里不舒服?”“没事的,没事的,一会儿就过去了,都是女同志的老毛病。”粗枝大叶、不解风情的我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我把她带着的工具一把扛上我的肩头,我们继续下山赶路。

走到一处陡峭的山坡边时,因往返的山民的来回踩踏,路已变得滑溜溜的。为了防止路面滑湿摔跤,我用砍刀砍了两根枝丫,一人一根拄着往下走。约摸下午5时的时候,我们终于走出了那段山坡。进入一片谷地,夕阳己开始落山了,但离医院还约有5里地的距离,路虽然好走多了,可天气却骤然起了变化,一阵电闪雷鸣之后,雨不知不觉地从密密枝叶丛中滴落下来,梅雨季的桂东南山区就是这样,因距南海不远受其海洋性气候影响,经常是“山中云带雨,一日几种天”,冷雨锥在身上又尖利又冰凉,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自己穿上事先准备的军用雨衣后,也赶紧提醒谭芳贞把雨衣披上,别着凉了。暮色越来越重,山雾雨雾漫起的颗粒也不知不觉变大变稠,夜就像一张巨网静悄悄地从头顶上铺盖下来。

行走在山野之中,如同行走沙漠之中,昼夜温差是很大的。在清寒如潮夜色里,谭芳贞似乎被这种氛围浸泡在莫名的恐慌之中,我知道她出生城市,平时夜路走得少,于是,给她壮着胆,“快到了,快到了。”接近七点的时候 ,我们终于返回了医院。

回到外科护士站后,谭芳贞顾不上身上的潮湿,立马鼓捣那些采来的药草,丁亦男的主治医师和护士长白文萱也过来一起帮忙,他们先把半边莲、车前草、重楼、蒲公英用清水洗净,然后用工具慢慢捣碎,待药草成粘稠状后,由谭芳贞去给丁亦男敷上。

整整一天未见到谭芳贞,丁亦男心里空荡荡的,见她仙女下凡般地突然重回病房,情绪有些低落的他即刻变得兴奋起来,他问“谭护士,你今天去哪儿了?这一身汗涔涔的,怎么回事?”谭芳贞拭了一把有些零乱的头发,莞尔一笑:“给你这个大英雄弄草药去了。”说完,她晃了晃手上那个盛着碎药草的医用不锈钢器皿。丁亦男霎时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流遍全身。仔细地给他创口清洗消毒后,谭芳贞一边往上面敷药一边陪他说话。我也凑了过去,对丁亦男说“兄弟,你以后康复了一定要感激人家谭护士,她今天为了给你弄到这些药草,可吃了不少苦头呀!有一阵子在山上,她人累得都快虚脱了。”丁亦男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噙着热泪、泣不成声地不停点头。过了一会,这个熟成而持重的男人还是憋不住了,他感动地说,“就是我的亲身父母,我的同胞兄弟姊妹也很难做到这样,小谭姑娘太好了!我一辈子都没齿难忘。”

谭芳贞淡淡一笑,安慰他说:“能帮你把伤早点治好,我吃这点苦算啥!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你不用那么客气。” 丁亦男的眼泪又一次从眼眶里“哗哗”地淌了出来。

就在他们说话的罅隙,我无意中发现到一个秘密,谭芳贞的目光和丁亦男撞在一起。他们四目相对,都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那目光,是怦然心动一见倾心只有男女之间才会发生的目光,有着两情相悦电光火石般地热烈。

洗完热水澡后,我提着垃圾向楼道口的垃圾桶走去,过护士站时,发现谭芳贞还没有休息,她咧着牙齿,正用一根棉签在自己脚上涂抹着,看样子,她也洗完了澡,湿湿的头发正散着热气,我有些诧异她在自己脚上涂擦什么?靠近一看,只见她的两只脚上都打出几个大大小小的血泡,像争先恐后比赛似的,先是左脚前掌处一个大的,再是右脚大脚趾边上一个。这些血泡亮晶晶的各有秋色,很像吐鲁蕃熟透的葡萄个个颗粒饱满。右脚大脚趾边的那个血泡己经破皮,露出肌肉泛红的肌理,浸漫四周的血污清晰可见。我见她疼的已经花容失色,不免有些心痛,女孩子皮肉脆嫩啊!不像咱老糙爷们走了那么远的山路,脚依然好端端的。我配合她处理脚上的血泡,帮她递消炎碘酒,然后看着她用一根一根棉签将自己双脚的血泡消毒处理干净,接着再撒上一层云南白药粉末,包上纱布再用胶布贴好。整个过程,她疼得呲牙咧嘴、花枝乱颤,不停喊着“哎哟、哎哟”。

8

经过半个多月的中西医结合治疗后,丁亦男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先前的一些症状虽然没有彻底缓解,但腿上及脸部的浮肿己消失无踪,“瘦”下来的他显得更加英俊精神了,他开始尝试重新下地走路,开始拾起碗筷自己慢慢吃饭,尽管走的步履蹒跚,有时还要靠医护人员和陪护战友扶着,但这种变化让大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人们心里悬了好久的一块巨石总算落了下来,大家都为他庆幸、为他祝福,为之感到欣慰,这位优秀边防军人终于死神那里撤了回来。爱一个人,就要与他同甘共苦,那些日子里,谭芳贞就像“妻子”和“母亲”一样每天不离不弃丁亦男的病床边,早晨,她将洗脸水端到他的面前,帮他洗脸,晚上扶他进卫生间帮他擦试身子。见谭芳贞像亲人般地照顾自己,丁亦男有些过意不去,对她说:“真是拖累你了,这些事,以后还是我自己来吧。”“你现在还不行,但你要尽快好起来,争取自己来做这些事情,这是可以的。”谭芳贞说。

有一天,谭芳贞为我和丁亦男测试了血压送完药后,就利用空闲在我们病房窗口梳头,看着她一头瀑布般的秀丽长发飘逸而下,丁亦男都看得眼睛发直了,这时,谭芳贞也正好回过头来,撞见了他那滚烫的目光,她脸颊顿时飞起一片红云,接着燕子般轻盈地逃离了病房。这一幕被我观察得扎扎实实。下一周的一个傍晚,我去医院门口的军人服务社买洗发水、香皂、牙膏等日常生活用品,刚好碰到谭芳贞也在那里购置东西,我朝她拎着的黑色塑料袋瞅了一下,里面装的尽是奶粉和一些新上市的时令水果等食物。我知道,被初恋情感缠绕得紧紧的她,已走不出丁亦男的世界,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这些东西她分明就是买给丁亦男的,她自己制定了‘瘦身计划’想保持魔鬼身材,平时我也不见她喜好吃零食。当然,我没有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挑明这东西她是买给他的。

只是狡黠地问了一句:“谭护士,你跟丁亦男谈朋友了?你们真是玉女金童、璧人一对啊!”她说:“义鸣哥,你这个老乡,真‘鬼精’,就爱管闲事,哪儿的话,怎么会呢?”。

说完,她的脸都烧到了脖子根。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美丽的红,那是一个青春女孩邂逅甜蜜爱情后绽开在心底里的幸福红。谭芳贞这个谎言掩饰得太苍白太拙劣了,也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一朵爱的火花正在谭芳贞心头闪亮。

青春的浪漫就在那么一瞬间定格成了一幅油画般的美丽风景。和喜欢的人走到一块儿,谭芳贞不仅仅找到了一个安全的人生港湾,而且更多是从丁亦男身上发现了许多让她怦然生动、志同道合的东西。

丁亦男吉他弹的不错,会弹很多名曲,在身体逐渐好转后,他一有空就在病房的窗口弹吉他,有一天刚入夜,外面飘起了细雨,看着满眼的烟雨朦胧,丁亦男想起了部队想到了战友,情不自禁之下,他拿起吉他拔动琴弦一连弹了几首曲子,在弹完《小白杨》和《驼铃》后,他开始弹奏电影《少林寺》的主题曲《牧羊曲》,悠扬悦耳的弦声犹如人间天籁之音与夜色水乳相融,与蛰伏在草丛中虫子的唧咕声和夜鸟鸣叫声相融,共同汇成了夜的一部分。窗外树枝浸透着无限的水意,柔白的夜光洒满大地,在大自然美妙和谐意境里,在窗外燃起的人间灯火里,在春雷滚过的忽明忽暗的闪电里,只有声音才是最清晰最流动最能打动人心的音符。一曲《牧羊曲》完毕,倏然,传来一阵热烈地鼓掌与喝彩,我掉头朝向病房门口,原来谭芳贞和另外两位护士也一直在倾听,谭芳贞的如痴如醉和抓狂般幸福满足写在脸上已表露无遗。

美好的爱情成为照亮他们彼此生命的亮色。后来的日子,谭芳贞一如以往给予丁亦男无微不至的关怀照料,天天都会摘一束朱槿花放到丁亦男的床头,除了给我们病房摆放朱槿花,她也对外科其他病房的病号也一视同仁关怀备至。有时隔三岔五也邀我陪她上山继续给丁亦男采药。在她的草药与爱情攻势下,丁亦男除血清样检存在一些小问题外,其他症状均消失殆尽。身体一天比一天硬朗的他,开始变得乐观活泼风趣起来,加之谭芳贞带给他的温馨和美好爱情生活的滋润,让他渐渐觉得生活已经步入正轨,走向希望,他每天都有讲不完的故事。他常跟我和谭芳贞讲他的部队,讲边关宁明县城,“说它,坐落在深山幽谷之中,终年绿影婆娑,空气清新,景致宜人,犹如世外桃源,是一座美丽的边贸旅游城市,虽然不大却每天游客如织,商贾往来。他非常热爱那个地方,喜欢那个地方,他在那里当新兵,那里考上军校,后来又回到那里当军官。”当然除了这些,他还讲到了,驻地宁明农场里那些淳朴善良的印尼归侨,说那些年轻的二代三代侨民都遗传了他们父辈母辈漂亮的基因,男孩子个个俊朗挺拔,女孩子个个长得好看水灵,特别是那亮晶晶的大眼睛和显示亚热带少女特有风情的棕色皮肤,更是最为靓丽的一道风景。

他还说,有一次,他带着团里的班排通信骨干从野外训练回来,越过小溪,下了铁路,经过一片桉树林时,就看见路边坐着一群年轻女侨民,她们打闹嘻笑,很远就朝他们“一、二、一”,还娇滴滴地喊着“兵哥哥”,他和那些班长骨干都腼腆得不敢走了,就这样,在那些漂亮女侨民的大笑声中,他们只好重折回去绕道一公里才回营。哈哈!十八岁的青春萌动,萌萌哒!在他的絮叨中,我们看得出他对‘第二故乡’怀有很深感情,也知道,他归队的心切一天比一天强烈。

有时,他也会不适时机地找谭芳贞单独聊天,跟她说:“他们训练很累,但很有意思,说他有时也会思念湘江边的家乡株洲,思恋远方的父母,哥哥还有正在长沙读大学的妹妹”。谭芳贞也向他倾诉掏心窝子的话,说毕业那年,自己被医院朱瑾烈士英雄事迹感动,铁了心要来部队建功立业,虽然遇到了困惑与阻挠,但最终还是穿上了心仪的军装。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像按照写好的剧本一样,谭芳贞与丁亦男热烈地相爱着,爱得缠缠绵绵轰轰烈烈,他们的事在整个外科成了公开的秘密。他们的爱情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有偏差,没有暗流险滩。很多暮色四合的黄昏,只要不下雨,不值班,我就会看到,谭芳贞陪着一身病号服的丁亦男在医院林荫道上漫步,有时,行人不多时,也会手挽手。他们的甜蜜间隙成了医院里的一道风景,他们就像电影里走出来的一对可人儿,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你羡慕也好,嫉妒也罢,他们就像前世今生早就约好的那样,成为如胶似膝、永结同心的爱人。

9

时间往下走,很快就入了五月,五一长假那几天,部队上有很多同事、同乡来医院看我,记忆犹新的是,一天,我们师政治部的蔡主任也提着水果花卉专程来到我的病房,“陆干事,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吧?”彼时,我在师政治部宣传科任副营职新闻干事,蔡主任的雪中送炭让我暗室逢灯倍受感动,但他的那句问话,也让我很快猜到了下文,他的言下之意是:“好得差不多了,就尽早归队,眼下部队上还有宣传任务等着我去做。”不出所料,蔡主任同我寒喧几句后,立马就切入正题,“部队马上就要开赶赴粤西沿海一线进行海上协同作战演练了,这次海训,我们师担任‘红军’,与我们对抗的‘蓝军’也是军区的一支王牌部队,此次参演全师上下都高度重视,师党委会上,师政委己明确提出,要把这次演习前的宣传发动工作及演习期间的报道工作做好,一定要高标准高质量。”面对蔡主任下达的军令状,我几乎没有丝毫犹疑,拍着胸脯向他保证:“首长,请您放心,我绝对服从组织安排,坚决执行命令,长假一完,就立马办出院手续归队”。其实,即便蔡主任不到医院来催促我,我自己也归心似箭了,手术后,通过这么长时间恢复治疗,我身体已回到从前了。蔡主任看我回答得如此斩钉截铁。脸上立马露出舒心的微笑,刚来时那份担心多虑也随即雾散云开。中午,蔡主任请我在医院门口餐饮店吃了大师傅做的老鸡汤后,坐上自己专车酒足饭饱地和司机一起回部队去了。

获知我马上要归队的消息,谭芳贞和丁亦男有几分不舍,人就是这样,既使素昧平生,但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久了就会生出感情,何况我们三个人还是湖南老乡哩!当晚7点时,谭芳贞在护士站帮我测体重时,用商量的口气跟我说,“义鸣哥,长假后你就要回部队了,现在刚好还有两天留院的时间,丁亦男恐怕还要敷一阵子草药才能痊愈,你明天没别的事,陪我再上一趟山吧,也是最后一次,这也算是给他一个面子。”我二话没说,很痛快地答应了。

为了早去早回,第二天,天不亮我们就上山了,五月的桂东南山区天气紊乱得没有一点儿规则,我们采药的时候,火爆的阳光与潮湿的空气把人的思维蒸烤得毫无头绪。下山的时候,一场亚热带山地强对流雨铺天盖地劈头而下,叫人半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大风裹挟着山洪,让回去的路变得更加难走,更加泥泞与坑洼不平。下午1时许,当我和谭芳贞又走到那处陡峭的山坡边时,洪水已将本来就难走的简易山路破坏得愈加满目苍痍。为了避免摔跤,我们只好手脚并用小心翼翼的一步步往下挪,在手脚之间慌张地转换中。谭芳贞的动作显得格外凌乱,神情极度紧张,她心思一乱,整个人也跟着乱了,只见她一个踉跄,幸亏抓住了路旁一棵行将枯死的老树,才稳住了身形,没有掉进下面看不到底的悬崖。她靠着老树定定神,把一缕头发拢到耳根后夹好,额头霎时冒起豆一般大的一颗接一颗冷汗,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她用双手使劲地捏自己右脚部位,捏了一会也不见好转,且越拧越肿。我只好扶着她一步步往回走,走到简易公路上时,她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路边休息。

那时,通讯不像今天这般发达,手机还是稀罕物,我们没法与医院取得联系。就在我如同热锅蚂蚁焦急万分之时,刚好有一辆农用拖拉机经过,壮乡人很淳朴,见我们是解放军二话没说就停了下来。到医院经过B超检查,谭芳贞的脚果然受伤了,是踝关节骨折并韧带拉伤。丁亦男闻讯后心都要碎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不断埋怨自己,都是因为他……谭芳贞见他那么伤心难过,心里反而欣慰幸福得像喝了蜂蜜一样。她安慰他,劝他不要自责,不要担心,说“这点小伤算什么,很快就会好的。”她一边安慰一边脸上挂着微笑,一张本来就好看的脸笑得就像五月槐花那般清丽灿烂。

一天后,我办理出院手续,来不及跟谭芳贞与丁亦男太多话别,就匆忙归队了,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再没见过他们,也没有他们任何消息。直到五年后又一个朱槿花开的初夏周末,我去医院外科看望一位住院的上级,恰好在护士站碰到谭芳贞,她依旧那么美丽,只是美丽中增添了几许女子的成熟风韵,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帅气又淘气的男娃,我琢磨是她儿子。谭芳贞显然一下也认出了我,她伸出手脱口而出“你好!义鸣哥!”我们紧紧地握手,像久别重逢的亲兄妹。我问“这小帅哥,是你儿子?他爸是哪个?”她点头称是,继而幸福一笑,“他爸还能有谁呀?还不是那个被蛇咬伤过的人!”我仔细端详了她儿子的眉眼,又是一个活脱脱的小丁亦男哩。

谭芳贞还告诉我,她现在已是外科护士长了,丁亦男已调入军区机关。广州总医院烧伤外科护士长岗位虚位以待,眼下正在考察她。

我回望一眼外科楼下,那一朵朵开得正艳的朱槿花,仿佛又看到那位美丽的护士,正在树下采摘花朵,我在心底默默祝福,祝福谭芳贞如愿以偿,祝福他们一家三口在花城广州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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