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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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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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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军营那间图书室

 

文 郑杰

从一间图书室到爱上阅读再爱上写作有多远的距离?其实不难回答,很多人都能轻松给出正确答案。因为这不是个刁钻的命题,而是个递进的过程,之间不存在天涯海角和本质上的区别,可以说不谋而合如出一辙,是能够合二为一构成一个统一体的。不过,我一直这样认为:一间图书室到爱上写作横亘着的是一段岁月,一种人生,这距离不能简单地用里程去衡量。

在我的成长履历中,就有一间图书室,它与我的个人兴趣息息相关,闲暇之余,我之所以喜欢翻几页书、码几行字,都缘于从它开始。虽然这间图书室与我现在生活已渐行渐远,那些过往或许早就物是人非。但我仍然坚定以为,它是我人生的重要驿站,是催生我坚持阅读这一习惯形成的原点,是我舞文弄墨爱好的发源地,是生命里某段岁月记忆的仓储。它与我的生活似近似远、藕断丝连,尽管时过境迁,每每想起,总会满室氤氲、书香扑鼻,萦绕于怀。

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个冬天,在南国军营一个营部当兵的我,准备报考军校。站在命运的“分水岭”上,特别希望能有个安静的环境来投入复习,但每天和二十几个战友挤在一间大排房里,人多嘈杂,至于学习效果,可想而知。这让我焦灼、困惑、彷徨、无计,进而有被命运捉弄遗弃的绝望。那个年代,农村兵和城镇兵在退伍待遇上是有差别的,按国家安置条例规定,农村兵退伍回到原籍不分配工作;而城镇兵复员一般都有工作安排。也就是说相比城镇兵,农村兵不具备这种与生俱来的优势。这也意味着,农村兵想跳出农门,应首先把好部队这一环节,在这里寻求突破,因而谋个一官半职哪怕是转个志愿兵便成了一二法门。所以,农村兵要出人头地就得付出比城镇兵成倍的汗水与奋斗成本。

那时,我当兵第三个年头,如果来年,就是超期服役一年,我还不能提干或被军校拒之门外,就得去重复家乡父老几代人的命运。我是不甘心回去再接过父亲手中的农具,每日迫不急待地牵上水牛、扛上犁铧、光着脚丫赶往水田边的。因为家乡那方土地,虽有纤细的小路,鲜嫩的芳草,柔白的云雾,良田美池桑竹……那个安宁祥和给予了我许多温馨快乐的村子总是让我梦牵魂绕。但我从父母、村邻面朝黄土背朝天,含辛茹苦一辈子,家中依然缺吃少穿、捉襟见肘的生活方式中看到了如影随形的窘迫苦痛。它让我触摸不到未来希望。除了我要逃离,被这个村子哺育过的很多年轻儿女都在试图逃离,我们选择将它遗弃,并非骨子里不爱这座村庄,嫌弃她的贫瘠苍老丑陋,而都有一个堂而皇之名正言顺的理由,村子太穷太落后。在这种逃离的强烈驱使下,村子每个年轻人内心深处无时无刻都涌动一颗“穷则思变”的因子,都在心理和行动上挣扎着向上再向上,拼命学习或通过其他方面努力,渴望走出这个让我们世世代代一直贫穷的村庄。

在这节骨眼上,任我冲出农门逃逸村庄的出口,有两个供我选择,一是上学,二是争取提干,这两个口看似都锦绣如簇、光明美好,实则,哪个口都不好闯、都不好走,哪口都筚路蓝缕、雄关漫道,哪口都像压在活塞里的弹簧一样,你退它就远,你软它就强,并非唾手可得、探囊取物。量体裁衣,我心里很清楚,提干是根本轮不到我的,那些指标屈指可数、恒河沙数,就像皎洁夜幕中倏然冒出的几颗流星雨,星光乍泄稍纵即逝,可以用千里挑一来形容。予我来说,就如同到大海去打捞一枚美丽诱人的珊瑚光彩夺目的贝壳一样艰难。它像雾像雨又像风,在空气里变幻莫测,飘拂不定,可以看得见,却够不着。而那些能够获得破格提拔的人,都是出类拔萃数一数二的“军事训练尖子”。因而,摆在我面前的唯一出路,仅剩下上军校这华山一条道了,我不轻易向命运低头,一旦认定的事决不善罢甘休。但我更知道命运聚光灯是从来不会垂青那些不努力的人的,毕其功于一役,当时,我确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全力以赴对待这最后一搏的。

我们营教导员易晓君是湖南衡阳人,是个很会做思想工作,善于走近战士内心的领导,他似乎知道我的想法,虽然我从来没跟他提过起只言片语。一天,他把我叫到跟前,塞我一匹钥匙,郑重其辞地跟我说:“小郑,营里的图书管理员退伍走了,以后,楼上的那间阅览室就交由你去打理,你一定要克尽阙职、细针密缕地把这项工作做好,那可是咱们全营官兵的‘精神粮库’”。“精神粮库”我当然明白这几个字的含义。只是奇怪,就这么一间毫不起眼的普通阅览室,在他眼里咋就变成“精神粮库”了?易教导员的博学在营里是有口皆碑的,不仅思想工作做的有声有色,讲话授课的水平都很高,他循循善诱以慈带兵颇具威信,经常有理论文章和经验成果被集团军部队推介。是个特别爱读书爱学习的人,所以“精神粮库”四个字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也就不足为奇了。

大喜过望接下钥匙后,我感觉仿佛有无限暖流流遍周身,流进每一根血管,每一颗细胞,每一处毛孔。我心知,易教导员把钥匙传我,把这份差事交与我,并非我就最合适,他是结合实际情况并出于我的前途着想来通盘考虑的,他对我的信任和关切,对当时的我来说无疑于雪中送炭寤寐思服,让我万分感激无以言表。只好,在心里向教导员默默立誓,一定要倍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尽心尽责把它做好。

阅览室设在营部顶楼靠路边的一间房子,南北通透,南面的窗口正对着红水河,北面窗口朝向玉女峰,抬眼望去,河水平静、蜿蜒流淌;青山如黛,万物静好。这房子原是堆放杂物的场所,后来,营里按照总政对基层文化工作统一要求,将它收拾起来,放置了两张书桌,几把椅子,几排书架,便成了阅览室。书房面积不大,跟一个小型会议差不多。尽管顶楼视野开阔,里面光线却依然晦暗,四周的香樟树与阔叶榕高大强势,浓荫如盖,繁茂的枝叶将阅览室遮蔽地严严实实,哪怕是白天到里面看书,也要开灯才能看得清楚。室内很静谧,除了能听到翻书时书页摩擦的沙沙声响,树丛中枝叶翻舞、鸟儿欢歌,花池里草叶乱颤外,偶时,也会隐隐传来千米之外红水河的激流声,以及旁边兵操场训练的嘈杂声和军车引擎的轰鸣声,既便这样,仍不失一个安心读书学习的好地方。

书房里一共藏着不到二万册图书,其中多以部队军事训练、管理类为主,也有一些政治、历史、自然科学、科幻侦探、心理学、人物传记、文学类的书籍充斥其中。除了书,里面还摆放了两个报架,架上挂着好几种每日更新的军地报纸,书桌上有供官兵练习书法的字帖、毛笔、砚台、墨汁及厚厚一沓黄色毛边纸。四周墙壁上张贴着马恩列斯、毛泽东、周恩来、爱因斯坦、牛顿、泰戈尔、海明威等一干伟人、科学巨匠和文学大师的画像。画像之下是这些风云人物和先贤智者留给人世间的格言警句,字里行间都藴含着深刻哲理和满满正能量。

平时,我除了参加日常训练,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这里备战考试。当然,也会偶尔翻翻其他书籍,从忙碌复习刷题中挤出一些时间,吸取各方面知识的营养,体验文学带给人的绵柔浪漫和精神愉悦。有时从书中看到一些好的人生宝典和美文金句,我就会把它们摘抄下来,那些优美深奥而又质朴的语言,犹如鲜美鸡汤,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温暖,总是催人奋进。每当我心情虚空内心浮躁的时候,朗朗上口,默念几句,这些文字就如同一枚枚药丸,总能起到某种镇静抚慰定海神针的疗效。有时学习累了困了,就在窗台边活动活动身子,看看那些伟人先哲留给我们的诗篇名句或人生箴言,心中感受亦是美好。

没有网络信息闭塞的年代,人们获取知识了解外部世界的窗口就是读书。虽然当时军营文化生活枯燥,学习条件有限,然而,部队官兵对知识的需求程度是同样的,是没有年代界限的。他们笃定执拗、求知若渴,总是试图将那些如同花瓣掉落风中的知识碎片,一一拾起,再将这些“花瓣”精心打包小心翼翼地存储在大脑拷贝里。记得,周一到周五,因忙于训练,官兵没有太多空闲读书,但一到周末,来这里读书和借书就特别多,往往也是我最忙的时候。每当营里官兵读书借书,我都不厌其烦地为他们填写读书单和借书卡,然后到对应的书架上将书找到,拿给他们,尽量把工作做到有条不紊不出差错,同时,我还得嘱咐他们要爱护保管好书籍并恪守诚信做到及时归还。毕竟人与人不同,有人惜书如命,有人对书就未必那么珍惜敬畏;有人言而有信,说好什么时候还书,就欲不逾矩什么时候还书,但也有人就不是那么守时,总是将归还时间一拖再拖,这就影响到别人的借阅,也给我的工作带来被动。

说到这里,又要重复时光这个话题,有人说,时间是否珍贵记忆是否永恒这始终是个伪命题,我不完全赞同这一观点,切实,某些烙进脑海的深刻东西,它不像一些小说、电视剧 ,读完看过之后就被人扔下,相忘于九霄云外;更不像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短暂交集后,相忘江湖之远。阅览室工作期间,有那么几件事二三个“重点人”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纵然我与他们天各一方、再难交集,但在我渐渐软弱的回忆里,那些人事和景像就像一件件珍贵旧物,依如眼前清晰可见,依就在急速旋转的现代生活中,不经意的回味。

大约是立冬半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晚上的阅览室寂寥冷清,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寒意,清凉月辉下,外面天空被擦试得如水晶一般透明。可能囿于天气寒冷,那晚,阅览室门可罗雀,来读书的寥寥无几,我数了数,一共才三人。时间进入到子夜,部队熄灯号已吹过很久,周围陷入一片死寂,在月光宝盒播放的千年不变的话题里,清冽的寒气吸收了虫豸窸窣呢喃和夜鸟嘤嘤低唱。外面枝叶在轻轻摇曳,红水河的流水仿佛一条无限铺展缎带穿过公路、草甸、田园、营院漫过玻璃向室内汩汩而来,我坐在窗前,看月亮跃在树丛之上,额头挂上一缕暗影,那是香樟伸向天空的影子。那一刻,漫无边际的倦意正波涛汹涌地袭来,我的眼皮子正在上下打架,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其他两个读书的战士都走了,室内只剩下我还有那个如饥似渴埋头读书的战士,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夜晚。我只知道,这个战士是五连的兵,但对不上名字,人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蛮有书卷气的。

看他在书海遨游,读的那么入迷,犹如饥渴许久的婴儿在书本中尽情吮吸着知识的乳汁;犹如干渴的秧苗快乐地享受久逢雨露的甘霖。我实在不好上去打扰催促,只好一边驱赶瞌睡虫一边陪他看书。到了快转钟的时刻,营里查岗的干部见阅览室灯还亮着,便踢踏踢踏地跑上楼来,命令我们立即熄灯,说这是违反部队作息纪律的,那个战士只好很不情愿撂下书本,回连队宿舍就寝去了。记得,他走时,我还上去跟他交流了几句,“什么书,让你读的这么投入?”我说。“冰心的诗集《繁星》,语言和文字犹如高山流水、花开鸟鸣,写的真是太唯美了,就像迎着朝霞、沐浴晨光般地使人飘然心动,我多想把它一口气读完噢!”“那你明天过来接着读吧。”接着,我又回了一句。“只能这样了!”他无奈地摆摆手,目光里有不舍。

第二天是周日,他真又来了,来的很早,八点刚过。这天,除开吃饭和上卫生间外,他再没有离开阅览室,就那么寸步不移专心孜孜地研读那本《繁星》,一边读还一边做读书笔记。他那 “书虫”样子,有几分倔犟、几份憨痴,如同一个不谙世事却对世界充满好奇幻想的孩童得到一本精美童话一样爱不释手。后来,随着他到我这儿读书借书次数增多,我们逐渐熟悉起来。他说他从小就喜欢文学,高中时,还是校园诗社的社员,特别喜欢海子、北岛、顾城、三毛等名家的诗作,也曾在校园报和一些中学生读物上发表过一些诗作。他感觉自己现在的文字水平还很稚嫩,还要好好学习广泛阅读不断提高,火热的军营生活是文学创作富矿,有太多的东西值得挖掘,他想把自己身边的人和事以诗的形式呈现出来。

我被他这份对文学的狂热与虔诚精神所打动,也义不容辞尽其所能为他提供一切可供阅读的宽松条件。相比别人,甚至对他还殷勤有加、网开一面。每回,只要营里统一订阅的新书新刊一到,特别是那些文学类书籍,我都会提前推荐给他,让他先睹为快。他感激涕零,说一定要用自己发表出来的作品来回报我。我与他食指相扣,一起期待这个约定尽早兑现,同时,我还鼓励他,“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崖中。”美丽梦想一定会实现。

他果然没有食言对我的承诺,翌年3月,红水河畔的春景是一年当中最为漂亮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春和景明,色彩斑斓,美得醉人;营院内桃花、李花、杏花绽放朵朵百花,风吹香来,美艳惊魂。也正是这时,他采写的反映部队官兵在野营拉练时的诗作,被《解放军报》副刊——“长征”头条采用。拿到报纸的当晚,他兴高采烈地来到阅览室找我,说要请我吃饭,我说,“吃饭就免了,你我都是拿津贴的战士,一月就那么几十块钱,真要请,你就请我吃碗粉吧,”营区前面的军人服务社有家当地老乡开的螺蛳粉店,生意十分火爆。

这种粉每碗3元,还加一个卤鸡蛋,吃起来十分开胃,很适合我们湖南人和四川、江西一带人的口味。每回,我和同乡战友搞聚会,都会选择在这儿吃粉,既经济又实惠,还符合我们当兵群体的消费层次。他同意了我的提议,并一起来到螺蛳粉店,然后,一人要了一碗,为了使这次“答谢活动”办得更隆重些,他又破费多添了两瓶饮料,说要以饮料代酒,好好庆贺一番。我从他眉飞色舞、颇为得意的表情之中,读到了“牛逼”、满足这些字眼。望着他那双像河水一样清澈,奔流不息、激情向上的眼睛,我也获取到一种进取的力量。

之后,他一发不可收拾,写作水平也开始突飞猛进,并陆续有诗作和其他体裁文章变成铅字。咱们营里出了个“兵秀才”的事,很快被团首长知道,不久,这块“璞玉”就被团政治处宣传股挖走,从此,他便名正言顺地玩起了自小就心仪的文字。几年后,我军校毕业重返老部队,他跟我一样肩上也扛着“一毛一”(军衔指少尉),因宣传报道工作成绩突出,他被团里破格提拔为宣传股干事。跟我一样咸鱼翻身实现了一个农家娃子的军官梦。这是后话。

除了这位“兵秀才”,还有一个人也无法从我记忆里淡去。他是指挥连的一位排长,姓孙,燕赵人氏。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人生的高大孔武,面相粗犷,胡茬浓重,平时不修边幅,怎么看都貌似那种在车站码头扛大包干苦力活的人。除此之外,他的性格还比较孤僻,不爱说话,总是习惯用表情或眼神跟人沟通交流,常常让人满腹狐疑,拿不准他心里究竟想些什么。孙排长形象虽与书生气质相去甚远,但他却喜欢往阅览室跑。他看书范围比较单一,历史、文学类的基本不入他的法眼,唯独喜欢武侠类的小说,金庸和梁栩生的作品都是他的最爱,而这类书在部队通常被视为非主流读物,所以在统一订阅时一般都会尽量压缩。于是,孙排长每每在我处读书借书都成了我为之费难的事。

但这类书阅览室有时也会收藏几本,只是不多。毕竟官兵形形色色,兴趣喜好不同,有时这类书被别人借走了,孙排长要读要借,我又不好意思怠慢他,更不敢得罪他,就只能去搞好协调,若是书在其他战士手上那还好办,我三句二句好话就通融了,人家也会顺水推舟给他孙排长一个面子,若是在其他干部手上,那就让我头痛脑大。有次,孙排长要借一本倪匡的《独臂刀》,而这本书刚好在前一天被营部张司务长借去,张司务长虽然不是干部,却是有着16年军龄的老志愿兵,他和易教导员是同乡、同年入伍,资历不浅,为人古道热肠,营里官兵对他都十分敬重。

我自然没有愚蠢到去找张司务长做思想工作,去碰那个壁,只好耐下心来跟孙排长反复解释。要他缓缓再等上两天,只要张司务长一看完我一定把书亲手送到他手上,但孙排长要《独臂刀》要的急要的紧,无论我怎么圆场,他都面无表情一声不吭闷头不说话。在图书室工作,我已经习惯了沉默,见他不言不语呆着不走,我也以牙还牙采取冷对抗。僵持了个把小时之后,我下楼吃中饭去了,回来时,发现这个“呆卵”仍愣在哪没走,我还是没打算理他。

这时,孙排长连队的指导员过来解围。他没直接去劝孙排长,而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跟我说,“孙排是个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性格上是存在一些缺失,但人品不坏,他平时喜欢健身练气功,爱看武打片和武侠小说。” 指导员一席话顿时让我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也就是说,人不能总是一根筋,对不同人要区别对待,因人而宜。

指导员要我动动脑子想想办法,尽量满足孙排长的要求。立刻,我想到了团图书室,那里藏书多种类也多,于是,我就立马给团里图书馆管理员打了电话,问他那儿,有没有《独臂刀》这本书?团图书馆管理员说,要找找,很快他就在书架上找到了《独臂刀》。然后,我骑自行车去团图书馆取书,当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捧着《独臂刀》回来,并将书递到孙排长手上时,我忽然发现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闷葫芦”终于破开荒地开了“金口”。他激动得近乎语无伦次地跟我说:“谢谢你,好兄弟”,还一并向我鞠躬致礼,把头低得如鸡啄米一般,他那心花怒放的表情已然写在脸上,看上去,分明就像一朵悄然绽开的山菊花。从他传递给我的表情与感激中,我体味到真诚包容这些词藻的含义,都说真情无价、真情无敌,这不是吗?

后来,我与孙排长的互动变得轻松顺畅起来,有时,他要的书,实在难以调剂到位,他也会等一等,不再那么坚硬如铁。我为他的转变感到欣慰,也更加笃定了这样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沟通交往无关利益与物,无关投其所好、阿谀逢迎,而是心灵的碰撞情感的交融。“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是宋代诗人陆游的诗句,当年,这位老夫子在兴致盎然写下《游山西村》后,他或许不曾想到这其中最经典的两句,会与读书这件事扯上联系,与一千多年后一位军中男儿的婚姻爱情发生关系?但在我的阅览室,这样的事确真真切切发生了,浓墨重彩地上演了。营部的赵副营长,他的读书故事正是如此,可以说让人忍俊不禁啼笑皆非充满着戏剧性的色彩。赵副营长是团里的“大龄未婚军官”群体之一,32岁的他,谈了六七次对象都吹了灯,每当看到同龄战友们,有的抱的美人归,有的在家属区牵着自己娃娃的小手走路,陪孩子搭积木、踩高跷、跳绳、踢毽子、玩游戏、捉迷藏,那时隐时现的幸福图景,让他即羡慕又猴急。

赵副营长其实长得不赖,高高大大的他是团里有名的“军事训练标兵”,带队伍也是一把好手,兵都被他训的嗷嗷叫,属于那种在部队很有发展前途的“潜力股”军官。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每个人并非都十全十美,赵副营长也概莫能外,或许平时雷厉风行、风风火火惯了,他在处对象时也不由自主将这一贯作风派上用场。粗枝大叶,毛毛糙糙是情场大忌,因此,每每赵副营长处对象,都会给对方女孩留下一个不解风情不会怜香惜玉的形象。想到自己在练兵场上总是气势如虹,却在柔弱女孩面前屡屡败北铩羽而归,他十分苦恼。有战友劝他,这件事急不得,要多从自身找原因,并推荐他看一些有关心理学方面的书籍,还有台湾女作家琼瑶的言情小说也应关注,里面那些优秀的男主人公值得深入揣摸。被人指点迷津后,赵副营长果真隔三岔五地到阅览室找这类书研读。不知道真是“精神食粮”发挥了作用,还是他从内心深处意识到自己的“症结”所在,后来,赵副营长那根深埋的情感柔软神经被拔动,并在与驻地一位漂亮女教师的恋爱中一帆风顺,情投意合的他俩,不久便喜结连理成为秦晋之好。

时光如水,花开花落,日子在悄无声息地流淌着。

8月中旬,我接到军校寄来的录取通知,不久,就上学去了。现在时时回顾这段人生经历,想想那间弱弱的阅览室,我感觉,予我而言,是一道情有独钟的风景,在我的心头伫立了二十几年,犹如树根和楔子深深扎进了我的血脉,历经沧桑、荏苒岁月,怎么也摇撼不动。

那段时光虽然短暂,一共九个半月光景,我也因工作得罪过一些人,但我觉得弥足珍贵。我在这里得到了焠炼,自从当了这个图书管理员,我的人生就像按了快进键,并开始有了一系列的变化,首先对人情世故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其次是思想水平得到提高,人生态度发生转变,言行举止更加文明,这都是通过读书学习取得的效果。

我至今以为,相比全营官兵,我是最大的受益者,我因这份工作接触了很多书籍,那是我平生中读书最多的一段时光,因这段经历,让我对文学开了点窍,也让我与书报结缘,爱上阅读,难舍难解,读书几乎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随着这些年日积月累的阅读学习思考,我的写作能力也有了不断地进步提高,在军队、地方报刊上都发表过文章,每当看到自己文字被付诸铅字,每当回顾自己这些年取得的一些收获,我的心里就美滋滋的。我由衷地觉得,读书是一种最愉悦的享受,有时读到着迷,可以忘记吃饭;有时看到精彩篇章,就如同走进了层峦叠嶂的大山深处,呼吸到清新空气一般美好,于是,我就会把这些字字句句在心中一遍遍默记,实在一时记不住的,就誊写在纸上或记录在手机收藏夹中,等得闲了再去消化。

总的来说,我当这个图书管理员还算称职,但也有不尽人意、得不偿失之处,极个别战士借书后总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要五次三番催促才能将书复位。有的战士书借去数日,我问其读书心得时,他说才翻了二三页,这样的读书效果可想而知。还有一次,一个战士还书时,书的封面己被弄的破败不堪,我问他为什么?他跟我解释,说看书时冷不丁就把书放在窗台上,结果忘记这回事了,凑巧那个晚上下了一场暴雨,书就被雨水浸湿了。但这只是个案,一麟片爪,毕竟暇不掩瑜。

每个人的生命中总会有一些关键节点让你无法割切,就如严冬飞鸟在冰天雪地里踏过的痕迹,即使冰雪消融,痕迹外化于水,却内化于心。总会在以后岁月中不期而至地回放闪现,总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自然抵达。一如千年之前的那个传奇——它能让人从颓废沉沦中重新振作起来,让断壁残坦重新矗立起来,让沉寂的古井拂去千年的苔痕,让所有悬置在黛瓦灰甍下的目光都如那盈盈的河水一样,充满新鲜的朝气与活力,这就是读书的力量。

谢谢您,易教导员;谢谢你,我人生中的某间斗室,南国军营的那间图书室!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读过的一句诗:一苇渡江何处去,十年面壁等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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