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秋过后的湘北,依然没有一丝凉意。
这样的季节,行走在乡间小径深处,太阳舔噬屋后竹叶,天地笼罩火焰之中。让人怀想《山居秋瞑》“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名句。
母亲手摇蒲扇,搬把凳子坐着在屋檐下,面朝前面那片园子,陪我唠着家常。园子里,一小片姜花开得灿烂辉煌,如银似雪,母亲的那些家常,䋈䋈叨叨、零零碎碎,说的都是这座村子的痕迹,她跟我提起一个人,“你去看下秋萍姐吧,上周,她从宜昌回来了,这次回来是养病的,恐怕也是叶落归根。”
叶落归根?我心一紧,顿时蒙了,犹如呼地一声,坠入冰窟之中,好一阵子,都浸在悲凉里不能出来。秋萍姐才六十多岁呀!她身子骨一向硬朗,前年春节,见到她时,她还神采亦亦,满面春风。怎么转瞬之间,就跟叶落归根这词扯上联系?我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我家和秋萍姐婆家是亲戚关系,她是我表舅家的长媳,比我大十八岁,按年龄算,咱们不属一代人,叫她姐,是沾了辈份的光。她育有一对儿女,两孩子都挺争气,都靠努力打拼,拥有各自体面的生活。大儿子是宜昌部队的团职军官,女儿在北京一养生会所做瑜咖教练,收入也不错。
近些年,她和老伴德斌一起辗转宜昌北京两地之间含饴弄孙,享受天伦。因平时很少居家,老屋常年挂锁,无人打理,每到春夏,野草野花遍布庭院,葳蕤葱笼泼墨一般,与屋后山丘上的浓翠融为一体。晨曦中,院中花草伴随日出肆意绽放,蓬勃生长,暗香涌动,引得蜜蜂蝴蝶潮水般纷至沓来。这些小精灵在太阳刚染过的枝叶间起飞,在姹紫嫣红的花蕊上轻盈舞蹈。俨然已把这里当成了它们的美好家园。
可是,世事无常,造物弄人。早年,为培养二孩子读书成材,秋萍姐和丈夫德斌起早摸黑、含辛茹苦半辈子,现在苦尽甘来正是享受人生晚景的好时候。突如其来的风雨却将她推向命运的悬崖。
隐隐间,我有说不出的伤感。
见我表情绷着,姆妈娓娓道来详细:“听说是乳腺上长了一个东西,她儿子丫头带她到武汉、首都的大医院都看了,医生不同意手术,建议保守治疗。德斌和儿女一道攻守同盟对秋萍封锁真相,没有将诊断报告拿给她看,只是宣称胸腔部位有片小影子,回家好好调养吃几副中药就没事了。对外,他们也尽量秘而不宣,深怕一些话传来传去,传到秋萍耳根对她病情更为不利。
我问姆妈,“您是怎么知道的?”她顿了顿,“秋萍告诉我的,她是老高中生,心里敞亮得狠,这事能瞒得着她么,再说,她现在精神面貌还不错,对生死看得坦然。”我松了口气,说:“那就好,人生了病,要想去打败疾病,最好的药物就是精神状态。”
我还问姆妈,“她在宜昌呆着不好,干嘛,要回老家养病?难道城里养病的条件还不如乡下。”
“你秋萍姐向来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从来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包括对儿女也是如此,现在,她病了,不能替儿媳多分担了,如果继续留在宜昌,势必会打乱生活日常,让儿媳俩分心走神影响工作。因此,她不想成为孩子们的累赘,也谢绝他们挽留,便和德斌回来了。再说乡下空气比城里好,吃的菜新鲜都是纯天然食品,又是熟门熟道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这对她养病是有好处的。”
母亲这番朴素的话语,说得于情于理,简明扼要,遵循自然科学规律,道出了深刻的唯物辩证法,我都觉得,她可以当半个医生了。
二
秋萍姐是湖区长大的女儿,娘家益阳市南县茅草街镇,推门,便可看得到西洞庭湖的湖水,而我老家位居湘北丘陵地区。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这一带的说法,湖区女孩是不轻易嫁到“坡上”(山里)的。即便嫁也是“下嫁”。而“坡上”女孩嫁往湖区则趋之若鹜蔚然成风,称之“上嫁”。
况且,秋萍姐的家庭条件,比起我表舅家要高出一截,妥妥地,是我表舅家攀了高枝。当时这桩婚事,很多人都不理解,但不管人们怎么看,一旦爱情火花被点燃,便是任何力量都阻挡不了的。
按照母亲嘱咐,还有那份亲情、人之常情,我专程到镇上花店买了一束康乃馨,再往红包里塞了600元钱,然后,转身回村里往德斌哥家走去。
德斌哥家住在村路旁,屋后是平缓的山丘,前方有口十来亩的水塘,屋不大,三间正屋加一做饭的偏屋。房前屋后己被修葺一新,一堆被砍倒在地的枯枝败叶,仍散发着浓浓的木草气息,看来,回来这些天,德斌哥没闲着。几株仍在墙角站着被主人忽略的花草,在清风里摇曳,几只不知趣的蜜蜂正在花枝上绕来绕去,它们哪里知道,这个家庭正经受着一场磨难。
见我敲院门,德斌哥放下手中的活,出来迎我,“哎哟——稀客呀,快到屋里坐。”进了堂屋,他给我搬张凳子,递上一支烟,转身到厨房去端茶水。
我将他叫住,“哥,我今天不是来喝茶的,秋萍姐呢,她在哪屋?”
“在里屋,刚歇着哩。”
我们一起朝西边厢房隔断之后里面那间走去。“近段时间,天燥,这屋上方树荫多,比其他地方凉快……”德斌哥嘟囔一句。
我说,“是喔,哥,你心细,考虑得周到,少来夫妻老来伴,秋萍姐为这个家,吃了很多苦,付出很大,现在,她身体出了点状况,你要多担待,多体谅她。”
一股浓郁的中草药味道从里面飘来,直接灌入我的鼻腔。我看到电磁炉上的瓷罐正噗哧、噗哧地冒着热气。
秋萍姐被我们的说话声吵醒,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大兄弟,是你呀,这咋好意思哟!还劳驾您来看我,您是怎么知道的?”秋萍姐还是那么设身处地替别人考虑,不想麻烦别人,她的这份执拗,让人泪目。
“姐,您不要起身,躺着就行,您刚才都说哪去了,咱们是亲戚,不要这么生分,我来看你,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三
看上去,她精神还不错,谈吐举止和以前差别不大。但加速的衰老让我惊诧,眼窝凹陷,嘴唇萎缩,脸上沟壑般交错的皱纹里,隐藏着人生的繁密沧桑。因为疾病的缘故,她的气色不是太好,原来的红润消失不见,人也比几年前瘦弱单薄多了,似乎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带走。
望着她,我沉默良久,有想哭出来的冲动……
但我还是竭力地掩饰自己的悲伤,不让无助的泪水从眼眶掉下来。
谁能知道,就是眼前这个面容枯槁的苍老妇人,几十年前,曾是我们村最漂亮的媳妇。那时,她穿着一件洁白毛衫,站在乡间绿草如茵被露珠打湿的田埂上,向远方眺望,眉清目秀、身姿窈窕、风姿绰约,就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一样清新脱俗,一只美丽的天鹅一样引人注目……
我的思绪飘拂不定。孩提时代那些遥远得像空气一样的漂渺画面、温暖场景瞬间铺满眼前,是那么固执地不肯在我的记忆中消泯。
那时的山村虽然贫瘠,但多美啊!路似蛇,山如黛,水似银,还有悠悠白云,湛湛蓝天,灿烂阳光……
特别是每年夏秋,瓜果成熟的季节,那些生长在田间地头,前山后岭,草坡石缝,溪边池畔,路侧屋旁的瓜果,已甩掉花瓣,露着脸蛋儿,鼓鼓囊囊,溜圆溜圆。
村里有片园艺场,面积二百多亩,一半是瓜地,一半是果园,这是当时村里经济的主要来源。当时,生产队刚解散,生产承包应运而生,园艺场由秋萍姐家和村支书的小舅子李贵久家合伙承包。物质匮乏时代,这个园艺场,对我们那批毛孩子来说,仿佛就是天宫瑶池里的蟠桃园,无疑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一个仲夏,浩荡月光铺满天穹,诸天星斗或明或暗,我和一个玩伴,从哗哗响的水渠边潜进这片园艺场。池塘蛙声,草从间虫鸣声此起彼伏,给寂寥的乡村夜晚添上一丝回响,使月光下的果园更加诱人。此时,远处的看瓜草屋内正亮着昏暗的灯光,风里弥漫着撩人的瓜果香气;果树上挂着的果实,有青有黄,星星点点,恰似萤火虫停在树上。
就在我和玩伴准备将“黑手”伸向那片瓜田时,突然,一个炸雷般的声音从黑夜中传来,犹如当头棒喝:“毛伢子,不学好,打菜园(行窃菜园)打到园艺场来了。”
我愣了下,是李贵久,没想到他一声不响地匍俯在瓜田边等着我们。李贵久拎兔子般地将我们拎到瓜棚内,他黑着脸凶狠狠地说,要把这事交给村冶安主任去处理,我和玩伴俩浑身都被水打得透湿,吓得瑟瑟发抖。秋萍姐和德斌哥急忙打着圆场。“多大个事哟!哪家没有伢子,哪个又不是从伢子长大的。”说完,秋萍姐给我们每人递上一个拳头大的小香瓜。说:“快回家去,别让你们父母担心!”
我和玩伴一路啃着香瓜,一路跌跌撞撞地摸黑往家跑,果然,两家父母都打着手电筒像搜索迷途小羊羔似的遍处寻找我们。
去学校的路上,要经过园艺场,有时,见我一个人背着书包路过瓜棚,秋萍姐便会叫住我,笑盈盈地往我书包里塞进几个梨子或橘子。她知道,我家当时家境窘迫,屋后虽有一片果木,但母亲不让随便采摘,因为那都是要用来换钱补贴家用的。
坐在她的病榻前,陷入回忆的我久久不能自拔,神思有些恍惚,就像置身一个虚幻的世界。我知道人生某些东西,仅凭眼睛是发现不到的。能够将未知的事情尽先知晓的人,是仙人,能够参透生死的人,是高僧。而凡人却不能参透这些,只有等闲视之,接受命运的安排。
正如秋萍姐,她一辈子善良热肠,就连走路也不想去踩伤一只蚂蚁,现在,她的日子开始好起来了,疾病却要把曾经貌美如花的她摧残成这副模样?要把她隔在幸福彼岸?这些问号,如同一道道利剑,泛着森森寒光,在我的脑海中不停闪现。
在她家,我只停留半个小时,跟她也只说了几句客套抚慰的话,大多时间我都在沉默或沉浸于回忆中。我知道,有些话说多了,反而沮丧,反而苍白无力,反而增添伤感气氛。我不是医生,没有妙手回春的本领,也不是孙行者,神通广大,手眼通天,能够把她从病魔的魔爪中拯救出来。我唯祈愿,秋萍姐人好命好,好人一生平安,早日摆脱病痛的折磨困扰,康复痊愈,拥抱美好生活。
月光圆缺无常,尺素人生圆满。米兰·昆德拉说:“人都要老的,这是自然法则,生命轮回,谁也逃不过。” 面对飞逝的时光,人生不过是白驹过隙,终归于尘埃。其实,除了秋萍姐,村里还有很多老人,每个老人都是一座孤独的花园,他们的青春在无情岁月里枯萎凋谢!他们的身躯在无尽寂寥中弯曲干瘪。但他们却把一生希望、温暖、慈爱、付出、隐忍都献给了家庭和儿女,唯独没有他们自己。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抬头仰望穹庐,天空澄澈如碧,白云团团朵朵,夕阳晚霞如同碎金正一点点地投进水中,在回忆的清晰快乐与现实的清澈沉痛里,我的眼前豁然开朗,通透明媚,其实,美满的人生,不一定是大富大贵,而是健康快乐地活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