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展红
(一)
结婚当晚,小多便想逃,怎奈公婆看得紧,未逃成。
嫁给元宝,小多是被逼的,逼她的,是她爹。
小多的爹叫余殿风。小后庄的人都叫他酒里疯。大个子,削瘦,一根麻杆支个头,头发乱,胡子碴。冬季常穿黑棉袄、黑棉裤。领子、袖口、膝盖、裤脚处皆打了补丁。补丁上面一层污,锃亮。贴身没套衬衫,透风,便用麻绳系了腰、绑了腿。爱喝酒,一喝便醉,醉了便满大街耍威风。头擎得老高,见了人,兀自地巴掌一拍,再拍,啪啪响,配合着响声,头,一点再一点,再把口里的唾沫使劲一咽,像似咽下两块没煮烂的老牛肉。咽完,嗓门便响成了村中央的大喇叭,我有儿呢!不光一个呢。谁敢动我?不敢!不信动下试试!说着,张张牙牙,逮着个人便动手。只可怜,身子板太弱,又让酒给飘着,三下两下便被打趴在地下。爬起来,双袖抹两把嘴边漏出的残酒残饭,口里还嘟囔着什么话。具体是什么话,没人听得清,但从侧头阴脸的态势看,应该是不服气的骂人话。嘴上不服,肩膀却耷拉下,脚步也贴了墙,秕谷秕谷地往家走。一回家,立时换了人,本事大到了玉皇大帝的南天门,摔家传,打老婆,边打边嚎嚎。说村里这个也打我、那个也打我,就因为我是独苗儿一个,到了我这辈,你这个死老娘们要下力给我生儿。我才不管计划生育不计划生育。罚款没有,要命一条!要是生了丫头片子,哼哼,我就打死你!连丫头片子一块打死!打够了,就把老婆摁在炕上做生儿的事。嗬,还真如愿,一连生了四个儿,到第五个,坏了,丫头片子。酒里疯二话不说,上去就给了老婆一拳头,又顺手抓起孩子,闷头便往外走。老婆急眼了,拉拉着血跳下炕,死死拽住他胳膊,说要扔一块扔,死了倒好,这窝囊日子早就过够了!
老婆,酒里疯不舍得扔,一大家子,吃饭穿衣全指着她呢,便气狠狠地将孩子往炕上一撴,以为脚大小的一个小玩意儿,一撴就能撴没了气儿。嘿,还真抗折腾,只撴得哇哇哭。哭个屁!先给你留条命,不过,名字得标个号、提个醒儿,叫多,鸡鸭一样拉扯着,到了九岁,同龄的孩子都上了学,多也要上。酒里疯说,行,上,上三年,能识个字、算个数就回家帮着干活,上学的名字就叫余多。老师说,余多不像女生的名,便给改成了余小多。
春去春回。余小多长成了大姑娘,身材模样在小后庄拔了头筹。村里人便说劣户出俊女。说小多会随,身条随了酒里疯,又高又直。模样随了妈,鼻子、眼睛、脸盘子都好看。精神头倒不随。她那妈,愚死了,一句话不敢说,一点章程也没有,活了半辈子,就主了一回事,留了小多一条命。幸亏留下了,刷锅做饭、上坡干活,顶了半个家呢。说完小多的好,村人又撇嘴说她的四个哥。说一个都没随好,尽拣了爹妈的歪处随,三馋四懒还没长相,老三能强点儿?啧啧,也是木头秧子一个,都二十大几、三十多了,没一个成人的。
四个儿子四条光棍子。小多爹妈在小后庄着实抬不起头。老余家要是在他们手里断了根儿,死后也没脸见祖宗啊,便四乡八疃地找媒婆儿说亲,说了能有一百合,可合合不成,就桃花村的媒婆儿给了一点火星星儿。说他们村崔家有一儿一女。儿子二十五了,叫元宝,不膘不偢,只是身子骨怯弱,不能干重活。元宝么,名字里都带着富贵气,能用干重活?不用。名就是命么。闺女更是个好闺女,没病没灾,人也勤快,二十三了。你们家也正好有个闺女,明年就十八了吧?也好嫁人了。要是你们两家都愿意,我就两头给说道说道,你们轧(ga)个换亲。
元宝,小多认得,人们背后都叫他软肉儿。桃花村逢一逢六赶集。元宝家的门前就是家禽市。赶集的时候,元宝经常坐在街门口倚着墙根看光景,一坐就是一头晌。有次,小多去桃花集卖鸡,晌天了,剩下一只没卖完,正犯燥,忽听有个女人拖着长腔喊:“元宝——吃饭了吭——”叫声一落,便见墙根下那个人扶着墙,费劲把力地从马扎子上站起来,头一直往左歪着,腿拖着,身子一抻一趔,慢吞吞地回了家。心里想,噢,这就是那个软肉儿啊,怪不当三里五庄的人都知道他,怪不当爹笑话他。
那是一天瞎黑,一家七口围着小桌在吃饭。吃着吃着,爹冷不丁地笑起来,笑了好一阵,筷子一放,巴掌一拍一拍地朝着妈说,别看咱四个儿眼目前还没说上媳妇,可比桃花村那个软肉儿强大了!那软肉儿,说媳妇?梦都甭做!谁家有闺女扔到猪圈里攒粪,也不能给了他!爹说完,卷了一支旱烟用火柴点着,一吧嗒地抽,还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圈儿。
可今儿,媒婆儿的话音刚落,小多爹居然巴掌一拍又一拍,连说三个中、六个行!说四个儿尽着崔家的闺女挑,挑着谁算谁,别等着儿们埋怨我偏心眼儿。
媒婆儿说,你可不敢一人做了主,还是跟嫂子和闺女合计合计吧,别等着闹了荒唐让我在那头儿赚了不是人。
合计什么?俺家里,我当家!我说了算!小多爹胸一挺,手再拍,再拍,瞄一眼陪媒婆儿坐在炕上的小多妈说,一个死丫头,生下来没扔就是便宜了她!现如今,为了老余家香火的大事,为她哥哥换个亲,还能不愿意?不愿意我就活活打死她!
小多妈张了张口,终究没出声儿,只把眼皮松下来,瘟鸡一样蔫息息。
当时,小多正在窗外把苇子叶和艾蒿打捆。今天是端午节。太阳没出来之前,小多就去北沟沿上采苇叶、采艾蒿。苇叶能卖钱。艾蒿用来熏蚊子。采的时候,小多特意接了些露水,用来抹抹眼、抹抹脸、抹抹腿,这叫拉露水。老人说,端午这天的露水避五毒,抹上后,一年眼明心亮,身上还不生疮,也不长不干净的病。
小多爹的话,应该是故意说给小多听的,声音很大。小多嚯地起身跑进屋,扑通一声跪在炕旮旯,双手把住爹的膝盖说,爹,我长这么大,从来都听您的话。这次,我不能听,说什么我也不能嫁软肉儿!您忘了您说谁家有闺女扔到猪圈里攒粪,也不给软肉了?
小多爹没想到小多敢犟嘴,还当着媒婆儿的面犟,让他一点脸面都没有,嗵地一下从杌子上站起来,左手揪住小多的后辫子,右手咵咵扇了她两耳光,不过瘾,又把左手使劲一推。小多的头便咕咚一声撞在壁子上,又咕咚一声歪倒在地,疼得大叫大哭,哭得岔了声。她爹更气了,破口大骂道,你个驴的!还有脸哭!愿意不愿意是你说了算的!骂着,胳膊又抡,吓得小多一个猛子爬起来,撒腿便往姐家跑。
(二)
姐是表姐,是大姨家的闺女,叫玉凤,比小多大八岁。大姨家跟软肉儿家一个村,都是桃花村,离小后庄只有二里路。姐就姊妹自己,也孤单,就拿小多当亲妹待。买了新头绳儿,分一段给小多扎辫子,有了大白兔奶糖,给小多留两块,小多胸脯发育后,教给小多做小衣裳穿,小多有了月事,教她怎么垫纸、怎么系护带。小多每次挨了爹的打骂,总来找姐,姐就留她住下,二姨家不来叫,就不让她回。
姐已结婚,婆家是当疃的。小多这次跑来的时候,姐也在天井里捆艾蒿。端午节么,人人拉露水,家家挂艾蒿。听小多说完,姐把手里的艾蒿一扔说,这哪行!那个软肉儿,跟我同岁,从小连学都没法上,什么活也不能干。这亲,说破天也不能换!说着,推出自行车,带着小多就去找二姨夫理论。
大姨家的日子,比小多家的好很多。平时里,大姨家总是帮衬小多家。小多爹便不好驳玉凤的面儿,嘴里还应承得好好的,说听玉凤的,不换了。玉凤你有合适的,就给多另找个主儿吧。只要你愿意,我跟你二姨就愿意,反正多听你的。可玉凤一走,他立马翻了脸,指着小多对四个儿说,这亲,她换也得换,不换也得换!把她锁到新屋里,轮班给我看着!看她能耐的,还去搬救兵,搬来张飞也不中!
新屋,是四间,紧挨着三间老屋,是小多爹给儿子娶媳妇准备的,现在还只是个空壳篓,仅一间按了门窗。小多就被锁在这一间。当地有个风俗,说一户人家,一年的时间里不能又嫁闺女,又娶媳妇,这叫一进一出,不吉利。时下才是端午,离下一年颇远,两家都不愿意先嫁闺女,怕时间长了另一方悔了婚。只好等到腊月二十八,崔家的闺女矬子里面拔将军,拔了小多的三哥。第二年正月初六,小多被解了锁,嫁给了软肉儿,不嫁不行。她爹说了,死,也要让她死在软肉儿家。
小多真的想死。逃是不好逃的,街门锁着,家门锁着,公公婆婆那间的灯整夜整夜亮着。她便不吃饭,要饿死自己。死了也比天天跟个软肉儿男人躺在一个炕上好。
不吃饭的第三天晚上,小多婆婆把玉凤请来了,让劝劝多。
小多被二姨夫锁起来后,玉凤去过小后庄两回,求二姨夫放了多。第一次去,二姨夫没让她见多的面。新屋前,四个表哥表弟四大金刚一般,一摆溜把守,完全不是平日的草包样,好像在屋里撕心裂肺喊姐的小多是个人参果,玉凤就是要偷人参果的孙悟空。二姨夫更威猛,叉腰站在三间老屋前,将往外探头的二姨往屋里一摁说,放也行,只要你玉凤给我们老余家说上个媳妇,说不上,就不要一次一次来瞎掰掰。玉凤气得一句话说不出,白他两眼,头一甩,走了。过几天,不死心,又去。这次,二姨夫连街门都没让她进,巴掌一拍一拍,厉声说道,玉凤你个闺女家家的,怎么老到俺家来管闲事?恁家断了根,这还得叫俺家也断了?你是不是没安好心思啊!玉凤那个恼啊,双脚一跺,说谁喜管恁家的破事!等把小多弄出个好歹,看你这辈子能从容!从那以后,玉凤再不喜去小后庄,小多结婚那天也没去。心里说,小多你自己不寻法,我寻也是白寻!不曾想,小多居然寻起了死。
元宝家是五间砖瓦房。东头那间元宝的爹妈住。另两间为正间,一边一个大锅台,正北有摆供的条桌,还有大瓮、小瓮什么的。元宝跟小多的新房在西两间,内有一铺炕,炕上铺了炕革,炕革是浅粉的底子、深粉的桃花,桃花朵朵开。炕角叠了两床鸳鸯莲花面的红被子。被子上面摞了两个喜鹊穿牡丹的红枕头。贴着西墙,是一套高高矮矮的组合家具,矮的台面上有一台十八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地上有一张四房桌,还有四条高板凳。
小多被锁的这大半年,一直没正经吃饭。她爹也不正经给她吃,营生不揍吃什么饭!不饿死就行。这三天,更是滴水未进,红袄绿裤也不曾脱,炕也不曾上,只挨着高板凳趴在四方桌,小死狗一般一动不动。元宝却在动,围着方桌,瞅着新媳妇,头歪着,腿拖着,身子一抻一趔地老是转。
玉凤一见,心一揪一揪地痛,一把将多搂进怀里,哽咽着叫声多,再叫声多。多没动。半年多了,她再没听见姐的声儿。爹不让姐进门,还道姐那么难听的话,姐能不气?能喜来?一定又是自己在做梦,梦里见到了姐、听见了姐的声。梦里能见到姐也好啊,要不,谁跟我说句心里话?谁知道我嫁得屈?想叫声姐,可发不出音,口真干,心真沉,人真累。梦,不要醒吧,有姐抱着,真好啊。
小多醒来的时候,已躺在炕上。赤脚医生来给打了针,嘱咐一定要让她吃饭,先喝稀饭。胃饿扁了,饿伤了,不敢一下吃硬的。稀饭也不要一次喝太多。玉凤坐在多身边,让元宝妈、元宝爹、元宝先不要过来,她保证不放多跑,她要单独劝劝多。玉凤是流着泪劝的,说多,不是姐不管你。你妈跟我妈都找我了,叫我说说你认了这门亲。我反过来复过去想了若干。也是,哪个女人不望着娘家门上好?我嫁给你哥时,也是怕这怕那,可怕也得嫁。你大姨大姨夫就我这么一个闺女,我得嫁在当疃守着他们啊,可当疃哪有多么合适的人嫁?只好嫁你哥。现在,俺二姨、二姨夫活着还好,等有一天他们老了,没了,你回娘家门儿一看,四个哥哥都清寡寡,你能下去心?没有个女人,哪里像个家?要是你跑了,你死了,你三嫂不也得跑回来?两家不都白费了蜡?多,认命吧。为了两个家、这么多人,你跟你三嫂不亏让谁亏?从古到今,亏的不都是咱女人?话又说回来,一个人一个福儿,你嫁过来了,姐帮你给元宝治病。他家没钱。姐有。好人好报,俺家小多人好,元宝的病兴许就治好了呢。
姐的话,尽管没向着自己,可也是贴着心说的,这让小多回过了一点神儿。四个哥哥,就是这么没出息,真能眼瞅着娘家门上断了根儿?传宗接代怎么说也是大事啊。再说了,三嫂都不闹,我闹腾个啥?是,三哥是比元宝结实些,可要是让我嫁给三哥那样的人,我也是二百个不愿意。元宝的病,姐那是宽人心哩。病了多少年了,能治好早治好了。都怪爹!原先要是跟我商量着来,我说不定会答应,可他偏要连欺拐压,我能答应?唉,事已走到这一步,姐都没法,那就先等等再说,等三嫂给老余家留了后,我再跑也不晚。死就不寻了,干嘛要死啊?我才十八岁,要好好活给爹看呢。
(三)
日子,真是难挨,挨到这年的农历十月二十一日,三嫂真的给老余家生了一个大小子。那天,正好赶桃花集。一大早,小多爹便喜颠颠地步行到亲家家来报喜。报喜,都是新生儿的爹去报。小多爹却让三儿在家好好伺候媳妇和孩子,他去报。报喜的礼品是一只大公鸡和一只大母鸡。大公鸡的一条腿上还要系上红布绸,说明生的是个大小子。这是讲究。大公鸡大母鸡家里没有,小多爹便在集上买。
买鸡,小多爹并不着急,而是满集乱走。走的时候,头高高擎着,一会儿左看看,一会右瞅瞅,瞅见个熟悉的人,喜得宛如见了亲大舅,也不管人家正讨价还价,也不顾人家正称斤断两,兀自地巴掌一拍,再拍,接着便高门大嗓地开了腔,啊——也赶集啊!我是来买鸡的。大公鸡,大母鸡,都买!报喜,报喜用呢。我家添孙子了,有后了!叫大余,再生了就叫二余、三余……老是余呢。那口吻,很得意,仿佛他刚刚卖了一头大肥猪,卖得很贵,买主给钱的时候又数错了,多给了五十元。
终于买好了鸡,小多爹一手倒提一只,奓奓刺刺来到亲家街门口,一见倚着墙根看光景的元宝,喜生生的脸立时罩了阴沉沉的云。这女婿,他一点也不待见,鼻子一紧,眉头一皱,呜呜噜噜叫了声元宝。那架式,就像眼前有个茅屎坑,茅屎坑里生了蛆,飞着蝇,臭,臭得顶鼻子,要赶快掩了鼻子嘴巴走过去一样。
见了老丈人,元宝又虔敬又高兴,想站起来迎。老丈人没让,远身斜眼警告道,你不要动!不要动!千万不要动!好似他是战场上胜利的大将军,元宝是他抓获的一个小俘虏。好似小俘虏一动,会吓飞了他手里的大公鸡、大母鸡。
元宝真的没动。在这家里,元宝就是个摆当儿,大事小事,礼尚往来,没人冲他说话。冲他说,他也说不利索,答应一声好,也要张半天口才能发出个音儿。跟他说话的人,早蹽出了三截子地。
小多爹提着鸡直接进了街门,进的时候,故意用身子将门碰到了墙,砰砰响。门是铁质的,蓝色的油漆已星星点灯般爆裂,一碰,铁锈唰唰掉。亲家家,他一次未来,一个原因是他不喜见这闺女女婿,二个原因是闺女恼死了他这个爹,怎么来?现在不同了,老余家添了大孙子,这是天大的喜事,七七八八的狗屁事他顾不得了,他得来报喜,得报得全桃花集的人都知道。桃花集,大着哩,几十里外也有来赶的呢。
糟糕得是,家里仅有小多一个人。节气已过小雪,天冷了,小多把公公婆婆的旧棉被、旧棉袄、旧棉裤都拆洗了,在正间的地上铺了席子给翻新。别看小多一直想逃,可她心眼好使,见婆家日子过得难,便什么活都干。公婆以为她安下了心,早就不看她了。
街门、家门,小多都大敞着,天冷也大敞着,这样一眼就能望出去,方便照看元宝。元宝像个绊绊倒儿,说倒就倒。
爹在集上臭显摆时,小多就听见了声。虽说结婚后再没登过娘家门,爹更是没见,但爹的怪声气、穷人得了三文钱的嘚瑟样儿,小多依然辨得清、想得出。这让她很膈应,想躲出去,不见他。他也不是爹呢。爹没有这样待闺女的。可公公婆婆上坡砍苞米秸了,自己躲了,元宝怎么办?咳,见就见吧,见了这面以后永远就不用见了。老余家有了后,她可以逃、可以跑了,可以不挨这没奔头的破日子了,该高兴哩。但是,爹见了元宝说话时的表情和语气,又让小多特别不高兴。心里想,你这么不喜见他,怎么把闺女嫁给他?如今我嫁了,你这么待他就不行!老话说,有礼不辱上门客。今儿,我就叫你进也难,出也难!打定主意,小多该絮花絮花,该引线引线,只装没见这个爹。
亲家不见影儿,闺女又不把自己当人,小多爹杵在天井里不自在,鸡都不放下,放下了怕两只手没抓挠,任凭它们翅膀乱呼、嘴巴乱叫。他又特为大声咳嗽几声,可还是没人出来迎。怎么办?掉头走?不能呢,添孙子了呢,欢喜呢。只得淡皮淡脸地把鸡放在天井里,硬着头皮进了家门,叫一声多,多不接茬儿,又叫一声,多还是不搭理,便拘拘谨谨地东间瞧瞧、西间瞅瞅,见家里再没其他人,突然折到小多跟前,咕咚一声跪下,腾腾腾磕了三个头。磕完,头也没抬,说多,爹知道对不住你!可什么法子?没法子啊!说完,爬起来,卷起一阵急风,走了。
爹跪下的那一刻,小多的心依旧钢硬。心里想,把我扔到猪圈攒了粪,现在又来这一手,做给谁看呢!可爹撂下的那两句话,却让小多的心倏地一软,眼也跟着软,泪便像锅里开大了的水,一咕嘟地往外冒——从小不把我当人的爹,终于看在我给老余家换回一房媳妇、一个孙子的份上,给我说了一句软乎话啊,多么金贵的一句软乎话啊。
爹刚走,元宝出事了,口里啊啊了两声,身子一栽便人事不醒。小多一身棉絮跑出来,又撒腿跑去姐家打了120,又从坡里捎上公公,一哇呜地去了县城的人民医院。一检查,说是重症肌无力,要住院救治,要缴两万块钱押金。婆婆家没钱,有分钱就给元宝治了病,饥荒还有一屁股。公公一听,愁得双手抱头一腚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木桩子一般。公公的心眼向来窄巴。婆婆说,得为元宝的病,公公都上过两次吊了,兴亏看见得早,要不,三周早烧了。小多也不难为公公,让他在医院陪着元宝,自己坐车回家找姐借钱。小多借两万,姐给三万,说多个总比少个好,别再把多愁得上了吊,那样我就连个表妹也没了。小多返回医院刚给元宝办好住院手续,公公便吵吵着要回家,回家不到半天,又被120拉了回来——喝了农药,救也没救过来,死了。
元宝出院的第二天,小多的小侄儿过满月。桃花村、小后庄属青岛地区,在青岛的尽北面,那一带不兴过满月,都是哈面汤过三日或过六日。六日上,公公还没烧头七,元宝又在医院里,哪能过?就过满月。小多买了裤子、帽子——姑的裤子姨的袄,舅母的帽子戴到老。小多又是姑姑又是舅母,买两样,还煿了两张瓤子饼、染了二十个红皮喜蛋,让姐一同给捎去——吃了娘家的瓤子饼,闺女孩子旺生生。报喜那天,先是跟爹治气,后又陪元宝住院,一直没煿,满月的时候给补上。娘家门她可以不回,小侄儿她可以不看,但礼数不能失。
公公殁了,属重孝,一年的时间里,至亲的人不能外出走亲戚。瞎黑,三嫂三哥便抱着孩子来认姥娘、认舅舅、认姑姑。小多赶紧低了头,不愿意跟他们吱声。嫁给元宝,她不光怨爹,还怨三哥三嫂。如果他们都不同意,这亲也不能换。三嫂也不管小多愿意不愿意,只管把孩子抱到她跟前,说大余,快叫姑,快问姑好!快跟姑说,你叫大余,等你长大了,怎么孝顺妈,就怎么孝顺姑。小多把头往边上扭,不理,不接,也不看。三嫂只顾把孩子塞进她怀里,然后,双手抱住她的肩,面对着她的面,头触着她的头。刹那间,两个女人,商量好了似的,齐齐放了悲声。能不悲?两个水仙一样的姑娘,都嫁了个糟烂男人。如今,孩子是生了一个,可好端端的一个爹却没了。小多想,公公跟爹换换就好了,公公殁了她心疼,爹殁了她应该不会疼。婆婆怕惊了孩子,抹着泪过来抱。小多不给,双手紧紧捂着,搂着,亲着,迷迷糊糊,她好像看见娘家的祖坟上冒出了一股青烟,对着那股青烟,她心里说,我余小多终算对起老余家了,以后跑不跑、逃不逃,谁也管不着了!谁再管我,我就跟谁抵了命!不管他是爹,还是天王老子!
(四)
小多还是没逃成。
送走三哥三嫂,婆婆又回到了西间,偏腿坐在炕边,瞧一眼倚着炕角看电视的元宝,又瞧一眼,想说话,却又闭了口,临了,似下了好大的决心,说多,要是你想走,妈不拦你了,妈不能坑你一辈子,想走就走吧。你放心,你三嫂,我不叫她回,叫她在小后庄一心一意过日子。婆婆的嗓子好像叫什么噎着了,抽了几抽,眼窝也起了潮,站起来,腿大沉大沉地踱去了东间。婆婆的腰间盘早就弯了,弯成了大谷穗,两条腿也弯,像大拉瓜,走起路来拖泥带水。
小多正在方桌前给元宝准备吃的药和水,听婆婆这么一说,先是一怔,等明白过来,心生疼,三步两步撵过去,从后面双手抱住婆婆,叫一声妈,泪,便成了溪。
晚上,小多失眠了。她想破头也未想到婆婆会放自己走,难道婆婆看出我的心思了?肯定看出来了,要是没看出来,怎么单单今天放我走?今瞎黑,三嫂抱着大余来认了我这个姑,我这个姑也认了大余这个侄儿,亲眼看见老余家有了后,可以放心地拿腿就走了。婆婆真神啊,能看透我的心思啊。莫名的,小多出了一身汗。我走吗?婆婆不叫三嫂回来三嫂就能不回来吗?那不是眼瞪瞪地把婆婆和元宝扔到了坟茔边?要是三嫂回来了,那大余怎么办?大余的小脸真嫩真白真稀罕人哪!他才那么小,叫他没妈吗?叫他像自己小时候一样,差点被扔了吗?亲换亲将近一年,娘家门上因为有了三嫂,那可是上春的天气——变化大哩。
娘家门上的事,小多的耳朵可是听得长。小后庄的人来赶集,见了哪个,她都拐弯抹角地打听。小后庄的人说,你三嫂行哩,嘴一分手一分,天不怕地不怕,但讲理,讲礼。
原来,嫁给三哥的第二天,三嫂便夺了爹的自主权、管家权。不准他醉酒,一天只准晌午喝一次,一次只二两。爹不服,说他喝了半辈子,不能让个刚进门的儿媳妇给改了、给管着。三嫂说,不听也行,那这亲咱就甭换!爹立马萎成了霜后草,说听,听!小多不自主地一笑,笑得很解气,像似有人替她报了自己不能报的十冤九仇。真是一物降一物。爹这样的人,就得三嫂这样的厉害角来治,活该!从那以后,爹再没跟人打仗,人还胖了,也有劲了,那天来报喜,不是都会说句软乎话了?妈也不下地干活了。三嫂说,这么一大家子,光做饭拾掇家就够妈累的。家里有这么多大男人,再算上她,地里的活耍着就干了。四个哥哥三嫂也管,给他们理了发,一式的小平头,衣裳也勤给他们洗。说衣裳旧不打紧,可得干净,要不不像个人样儿,人家看不起,自己也皱皱。上坡干活时,三嫂领头干。一人一畦子麦,看谁先割到头;一人五行苞米,看谁先掰到头;一人一垄花生,看谁先薅到头。三嫂说,大集体的时候,你懒点我耍点,呼隆呼隆也就过去了。现在土地承包了,不出力、不流汗,日子更得落在人家后。要是谁偷了懒、耍了滑,吃饭的时候,白面饽饽、猪肉炖粉条没有他的份,只准吃苞米面饼子就咸菜。再不听话的,就把他光溜溜分出去单过,看他吃什么!干得多的奖励钱,谁攒钱最多,就给谁张罗说媳妇。
老天唻,三嫂真有法啊,侍弄得夏粮丰秋粮收,产量总比别家的高。自家的营生赶在前面不说,娘家的活也没少帮着干。冬季里闲,三嫂就领着五个大男人去东山上打石头,打了石头好盖房,盖房给那个攒钱多的说媳妇。好家伙,哥哥们像鹅子鸭子出笼下沟,你跑我也跑。小多不自主地又笑了。老话讲,好女人是粮仓,五谷满当当。老话还讲,一个好妻三辈旺。真的哩,三嫂是个好妻好女人哩。三哥有福哩。娘家门上有福哩。我呢?我好不好?
小多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天棚。天棚和内墙都是白灰抹的,天长日久,被烟熏得像蒙了一层黑色的细纱布。换亲么,双方家庭都不是好条件,只要四个新人的被子、炕席、衣裳、家具是新的就中。其他的,能将就就将就,不将就也不行,没钱。小多想,我赶不上三嫂,可也差不到哪里去。好吃好喝的,我省给公公婆婆,省给元宝。他们年纪大,有病。让我吃我也吃不下。农忙的时候我也要上坡,可婆婆不让,说元宝眼前不敢没个人。我就在天井里摔花生,扒苞米皮,晒麦子。医生说按摩对元宝的病有用,我就特为去买了本按摩的书看,不识的字查字典,什么梁丘穴、足三里、解溪穴,我都能找准了,还学会了拇指按揉法、虚掌叩击法、双手拿揉法,天天瞎黑给元宝泡脚,泡完了就给他按,把个元宝欢喜得老是说,多,好!多,好!
小多转头看看元宝。元宝今瞎黑也没睡好,老是蛄蛹,这都下两点了,才打呼噜,睡沉了他就打呼噜。他是怕我走哩。婆婆说放我走的时候,他吓得小脸干黄,不眨眼地瞅着我,那个可怜相,就像几个月前,大黄狗咬死了一只下蛋的鸡,被公公狠狠一顿打时的样子。元宝是个好人哩。别看他身体不中用,心里却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嫁他心里屈,总看我的脸色。我稍一不高兴,他就急得团团转。那个转法,小多忍不住一笑,跟小时候用泥巴团和细篾儿做的“鸡撵蛋”耍物一个样,老是转,老是转,可就是鸡撵不上蛋,蛋也撵不上鸡。有口好吃的,他也偷偷藏到被窝里,到了瞎黑我给他按摩时,拿出来给我吃。
夫妻的事,他也想做。之前是我不让他近身。他那点力气,我单手就能把他推得滚轱辘。不像大公鸡踩母鸡,爱踩就踩,踩完了,还要雊雊雊地叫几声。后来,三嫂怀孕了。怀孕的三嫂与以前不同了,以前老是斗斗个脑子不松脸,像似送公粮没验上好等次。怀孕后,不了,整天笑嘻嘻,好像晒麦子天逢着了大太阳,尽是盼头。是呢,要是我也有个孩子,那不是也有了盼头?那我也不用跑、不用逃了,娘家门、婆家门是不是也都就安顿下了来?生,最好生个小嫚儿。小嫚儿怎么了?三嫂、我都是小嫚儿,不比男人强?我才不叫她丫头片子呢,永远不叫!要给她取个好听的名字,叫桃花。桃花村到处是桃花,春天三月,粉嘟嘟,云灿灿,多好看哪!对,就叫桃花。
可元宝实在不行啊。瞎黑,我俩倚在炕上看电视剧。有时候,电视剧里演两口子趴在被窝里舞舞蹈蹈的事,看得元宝起了性子,也想舞蹈,可舞蹈来舞蹈去,舞蹈得自己喘不过气,舞蹈得我怪难受,可老天就是不给个盼头。这能怨谁?怨元宝?不能怨。他就是这么个病身子,拖个病身子还为我去跟二杆子拎铁锨呢。
(五)
元宝拿铁锨拎二杆子的事,发生在半年前。那天,二杆子又出来赶集,赶集便过来逗哏元宝,老是软肉儿、软肉儿地呕吼。元宝装聋,不跟他一般见识,见识也见识不过他啊。
二杆子这人,整天上蹿下跳,流里流气得出名,抹个大油头,歪嘴叼着烟,见了大闺女小媳妇就往人家眼前凑,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桃花村的人都躲他远远的,说好鞋不喜踩臭屎。有一年夏天,村里瞎黑放电影,散场时,人挤人。二杆子居然趁此拿出裆中物,触在一个大闺女的屁股后,紧趋紧趋地跟着人家走。那个闺女一回头,吓得妈呀一声叫。
呕吼完元宝,二杆子又浪声浪气地呕吼小多,嗥,软肉儿媳妇——嗥,软肉儿媳妇——元宝这时不聋了,费劲把力地站起身,又费劲把力地回家拿了一张铁锨,一抻一趔地要去拎二杆子。哪里拎得着?倒把自己给拎倒了,啃了一嘴泥。二杆子越发兴兴,哈哈笑,笑够了,又呕吼:“软肉儿是元宝,元宝不如一棵草。白瞎了十八小媳妇,元宝你算个鸟!”
小多在天井里喂猪,被二杆子呕吼得火起。心里想,难道我余小多生下来就是挨欺负的?在娘家时爹欺负,上了婆家你这个二杆子欺负!这能行?欺负元宝也不行!三嫂结婚第二天能夺了爹的权。我这结婚好几个月了,还能撑不起元宝的腰?想到这,小多拿着喂猪的铁勺子便跑出了门,将铁勺子狠劲往墙上扣了两扣,又向二杆子一指,说元宝是草我愿嫁!二杆子是鸟白喳喳!告诉你二杆子,再欺负我们家元宝,我就一猪勺子扣死你!
见小多跟自己接上了话,二杆子更来劲了,两手挽挽划划,狗腚的话像爆豆。就在这时,却见一个手提两只大公鸡的人,三步两步走过来,拽着二杆子就走。二杆子身子扭两扭,挣两挣,挣不过,口里又挣,说你天天瞎黑坏我好事,今天又……
小多心里咯噔一响,随即醒悟过来,噢,原来天天瞎黑在俺家屋后学猫叫狗叫的是二杆子啊,原来叫着叫着突然没了声是被这个人撵跑了啊。这可是个好人哩。他是谁呢?元宝说,他叫崔春风,不过,人们都叫他笑春风,因为他开的饭店叫笑春风饭店。饭店在咱家的东边,一条街上,离得不算远。说笑春风集集买大公鸡,饭店里用呢。小多听了,又合上了这卯这榫,噢,原来这个人就是旦嫚儿的男人啊。这么个好人,旦嫚儿怎么会跟着别人跑了?看来,这世上亏的也不全是女人哩。
旦嫚儿的故事,是婆婆讲给小多听的。
有一回,小多感冒发烧,烧得脸通红,浑身懒得动。婆婆便用白菜根给她烧水喝,喝了发汗,发透了汗,烧立马退。发汗的时候,婆婆老是守在小多身边,头顶给她盖条毛巾,身子的边边角角给掖得不透一点风。小多嫌热,便伸出手、露出脚,婆婆就给她捂回去,怕她熬不住,就给她讲故事,讲潘金莲的故事,讲旦嫚儿的故事。潘金莲的故事,小多以前听姐讲过。旦嫚儿的故事却不知道。婆婆说,旦嫚儿是桃花村的媳妇,嫁的男人是个开饭店的,还会写毛笔字、会画画,好小伙呢,好日子呢。可旦嫚儿不知足。一天,一个南方老板到他们饭店来吃饭,走的时候,旦嫚儿竟然跟着人家跑了,还卷走了饭店所有的钱。这个旦嫚儿,不是人哩。婆婆故事里有故事,小多听得出,不过,她不怪婆婆。婆婆是元宝的妈,能不护着元宝?俺妈要是能护我,我还用有今天?可婆婆今儿怎么不护元宝要放我走了?公公殁了这一个月,婆婆吃不下喝不下,哭昏了好几回,醒过来,却拉着我的手,说多,你不用愁,家里有我呢。俺多还是个孩子呢,才十八呢。妈要使劲活,好给俺多和元宝做饭吃呢。这哪里是想放我走?唉,不管放不放,婆婆就是比妈好哩。妈什么时候这么知冷知热地守过我、待过我?妈不敢呢,怕爹打呢。公公也比爹好,拿我当人哩,活着时,从来都是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不像爹,不是打就是骂,就因为我是个丫头片子?到头来,还不是丫头片子给恁老余家重立了门户?
经过一夜思索,余小多最终决定不逃了。三嫂能支起小后庄的余家,那我就能支起桃花村的崔家。人心得用人心换呢。
决定撑起这个家,小多便打起了新算盘。种地,得耕耙犁耢,我一个人不行哩,老是靠三嫂带着哥哥们来帮忙,也不是个长远道。各家日子各家财,财贝不清亲要败。得想法子。想来想去,小多决定打水煎包卖。
桃花村是一个大村,一千多户,属乡驻地。历史上,桃花村便很有名。说元世祖中统年间,朝廷在大沽河下游设立军寨,派昭信校尉、巡查崔琳镇守。崔姓的族人便从栖霞县的泥都村,迁在这里建了村。崔琳虽是武官,可诗心雅性,命令域内遍种桃花树,一来为了防护,二来为了好看,村子也就叫了桃花村。周围的店埠村、小后庄村、猴子口村、杏花村,都是崔氏族人繁衍生息后,从桃花村迁出新建的。
桃花村现任支书叫崔青山。几年前,他领着村民把村中的大街小巷都修了修,又在路两旁全植上了桃花树,说桃花村要名副其实,要借助地理优势和历史文化底蕴发展乡村旅游。从那以后,桃红一度又一度,每春三月,桃花村便成了桃红的世界。那桃花,也不知是因了地理缘故还是村名缘故,反正比别处的都美,粗枝开的像西施,细枝开的像昭君,长枝开的像貂蝉,短枝开的像玉环,春风一荡,媚妩妩,妖娆娆,芬芳飘出百里地。蝴蝶、蜜蜂,喜鹊、燕子更是撒了欢地穿,就连地下跑的小猫小狗,头上也戴了几片桃花瓣儿。那风物,桃花村的人看不够,桃花乡的人看不够,就连青岛、烟台、济南城的人都来看。乡村游,成了桃花村的一条致富路。
小多也想致富,想打水煎包卖。水煎包,小多在娘家时就会打,在婆家也是一个集空打一次,算是改善生活。上一个集,她打了白菜馅的水煎包,才出锅,便盛了两个给婆婆趁热乎吃。接着,便把头探出家门口,正要喊“元宝——吃饭了吭——”又寻思,元宝回家太慢,给他送出去吧,便用盘盛了四个,又拿了几瓣剥好的大蒜和一条湿毛巾,统统放在外面的磨盘上。磨盘,多少年不用了,一直摞在街门东。元宝在门口看光景、晒日头的时候,小多都给他准备茶缸水搁在磨盘上,买了苹果也洗个给他搁上面。元宝伸手就能端起来喝,拿起来吃。水煎包一出门,香味四散,赶集的人闻到了,以为是卖的,都过来问多少钱一个,听说不卖,咽两口口水,转几回头,方罢。
(六)
打水煎包卖,得做个平底锅。平底锅得投资,还得去县城订做。小多又去找姐借钱。姐说,让你哥去订。你哥整天去县城,你在家等着就行了。
哥就是姐夫。当地管姐夫叫哥,按着姐的排行叫,大姐夫叫大哥,二姐夫叫二哥。玉凤没姐妹,小多就叫哥。哥也姓崔,在家排行老四,名字叫四仔。
四仔以前去深圳打了两年工,挣回几个钱,他妈便打算用这几个钱,给他成家成人。四仔说,我结婚,不盖新房,不给彩礼,不摆宴席,得留着钱创业。谁家闺女不怕跟了我吃苦,就行。南庄北疃的闺女没一个敢,怕叫他骗了,怕以后两口子拌嘴,他骂自己贱。就玉凤敢,还把自己的私房钱给四仔,白天瞎黑跟着四仔拼。两口子先是买了辆农用汽车往县城贩菜,后又往青岛贩,后又开冷库、开食品公司。第三年上,玉凤生了一对龙凤胎。男孩大,叫开心;女孩小,叫喜悦。村里人便说玉凤好命,有福,嫁了个四仔会挣钱,日子过得桃花村没人比得上。说玉凤还会生,只生了一下,就儿女双全了。
平底锅、铁皮灶台、铁皮面案子,四仔没几天便给拉了回来。小多当即刷洗干净,想第二天就开张。婆婆不让,说父母孝是大孝,心得沉,讳得忌。说明年开春再开张。那时,恁爹的百日也烧了,桃花也开了,桃花能抑了人心里的阴呢。
日子有了盼头,过得便快,快得如同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第二年开春不久,性子急的桃花便闹枝头,性子慢的也羞答答殷红了身,扭了嘴,骨了朵。农历二月十六日,小多的水煎包铺子,开张大吉了!
半宿,小多便起来发面、剁肉、切菜。肉是猪肉。菜有大白菜和韭菜两样。韭菜是暖棚烤的,挺贵,贵也得包,开铺做买卖,得合了众人的意,有人就好这一口哩。烧火就烧玉米棒,家里有现成的。铺子摆在街门口,四方桌、四条高板凳也摆出来,热水、大蒜、湿毛巾也都准备得妥妥当当。小多负责包、负责打,婆婆负责烧火、卖包,元宝负责看光景。
元宝一直是桃花集的知名人物。如花似玉的小多嫁过来后,知名度立时盖过了元宝。结婚那天,小多爹怕小多半路上跑,让亲家家不要用自行车来带,要借辆手扶拖拉机来拉。小多坐在车斗里。四个哥哥当“送客”,坐在车斗的四个角。换亲,方圆几十里没几家。小多换给元宝,更是人世奇缘。小后庄的人看媳妇便看到了桃花村,桃花村的人看媳妇便挤破了元宝家的门。红盖头一揭,人们都直了眼。这媳妇,俊哩。眼睛像了葡萄粒,黑幽幽。脸蛋像刚蒸出来的白饽饽,细肤得都想咬口吃。鼻子也周正,像慈禧太后手里拿的不点儿的玉如意。嘴唇也好看,红殷殷,厚嘟嘟,如同才剥开的橘子瓣,甜,甜里好像还带了点酸头,有滋味哩。嗯,就是脸上挂了忧,眼里噙了泪,如同春日的梨花经了雨,楚楚得惹人怜了哩。人们便连声啧啧,说媒婆儿伤天理,说酒里疯不是人,都以为小多会跑,会逃。噢吆,不但没跑,还安安稳稳过起了日子,现在又开起了水煎包铺子。怪奇哩,得去看看哩,得去买个水煎包吃吃哩。听说,她打的水煎包,闻味馋得拉不动腿儿。
小多不但长得俊,还是个衣裳架子。从小,她爹就不给她买新衣裳穿,过年也不买,尽捡姐的旧衣裳穿。旧衣裳小多穿着也好看。嫁给元宝后,姐有些愧疚,觉得对不起多,是她说服多留下的,多能不听自己的?这倒好,元宝家摁倒葫芦起来瓢,愁人的事、揪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什么人能抗了?姐便时常来看多,还领着多去集上买新衣裳,买化妆品。多不要,说元宝家这么累,我打扮得花花俏俏人家会说。姐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姐就愿意你打扮得漂亮点。心里却说,多,姐这是给你点盼头啊,一点盼头没有,你怎么活啊?
开业这天,小多上身穿一件粉绿色的高领毛衣,下身是毛蓝色的裤子,脚上是毛蓝色的球鞋,都是姐给买的,平时一直不舍得穿。粉绿色的毛衣她嫌太艳,不想穿。公公才烧了百子,不能穿太艳的衣裳。但婆婆让穿,说今儿咱开铺做买卖,图个彩头,不能一点色气也没有。怕弄脏了,小多腰里系了条蓝布围裙。这一系,胸脯突出来,后臀翘起来,小腰一卡卡,又韵致又出型。辫子也不梳马尾了,用黑色发带光洁洁地挽了一个纂儿,人便愈发高挑秀气。以往,她总是落落寡欢没精神头,今儿,她眉眼含笑言甜语蜜,摆开四方桌,笑迎八方客,这个理,她懂。如果说,当初梨花带雨的小多倾倒了整个桃花村,那么现在,眉眼含笑的小多则醉酡了整个桃花集。赏花的、赶集的都挤过来看她,都来买包子。男人们不好意思直着眼睛看,就偷偷地睨一眼,睨一眼。心里琢磨,这世上,咋有这么好看的女人呢?比桃花还好看。女人也不吃小多的醋。嫁了元宝,就是世上最苦的命,还吃她什么醋?吸溜着包汁说,嗯,嗯,小多打的这水煎包,好吃!好吃!皮薄,馅多,一面脆,三面嫩,咸淡合适,味道鲜美,得跟着学呢。没用半头晌,水煎包卖完了,很多没买上的赖着不走。小多便双手抱拳打躬作揖,说对不起,明天再来吧,俺家这水煎包铺,天天开。
小多家门前的东西大街,是桃花乡最繁华的所在。照相馆、裁缝店、理发店、豆腐坊、菜摊肉铺大多在这条街上,就是不赶集的日子,也是人来人往,何况现在桃花开,周围村庄的人有事没事都来看桃花。有人,便有买卖做,做了买卖好赚钱,赚了钱给元宝治病,剩下的还饥荒,水煎包铺子能不天天开?
第二天一大早,小多又在门口支起了铺。婆婆和元宝昨天累坏了,也兴奋坏了,现在还没醒。街上也没什么人,只有满街水嫩嫩的桃花,还有满街湿洇洇的雾,经灰白色的晨曦一映,街,便仙成了王母娘娘的宫殿。
话说小多正在宫殿里包包子,忽然,眼角扫见一人影,头一抬,见笑春风正往这边走。无端的,小多的心一别,有点不知所措。笑春风手里拿了一根很长的竹竿,竹竿的顶端挂了一条长方形的绿绸布,绸布上面写了粉色的字。他径直走到小多跟前,柔和地看她一眼,又将那块绿绸布一伸说,开铺得有个名字、有个幌子。他指指绿绸布上的字,你的铺子就叫“桃花水煎包”吧。小多的心,又是一别。她想起,她曾想生个小嫚儿,给小嫚儿起名叫桃花的事。脸不由一红,嘴一抿,心又是一别一别,头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笑春风便走到磨盘前,认真地将竹竿插进磨盘心,又仰头看了看、用手晃了晃,感觉挺直溜、挺牢靠,便不声不响地起身走了。小多就想,这人是量过磨盘心的粗细了,要不,竹竿能这么合适?她停下手里包着的包,昂起头,瞅那绿幌子,瞅了好一会儿,又低头瞅自己粉绿色的毛衣。心里又想,这人用了心呢,粉桃花,绿幌子,粉字体,绿毛衣,搭哩。心,又是一别。
日上三竿,生意正隆,二杆子来了。二杆子这些日子在县城混,昨晚听说小多开的水煎包铺子热闹得紧,今早一醒便骑着125摩托车往家赶,赶到村口,见集上人多得挤不动,就从小胡同穿至小多的街门前,将摩托车往墙根一歪,瞅一眼绿绸布的幌子,便双手擎钱往摊前挤,边挤边吆呼,让一让,让一让,我是大客户,我买一锅桃花水煎包,优先!优先!
元宝最先看见了二杆子,急慌慌从马扎子上站起来,想拿了身边的铁锨把二杆子拎走。自打二杆子骂小多,元宝便天天把铁锨放在身边。可起得太急,摁倒了铁锨,摔倒了自己,铁锨头扁棱着竖起来,一个尖正好刺在他的肚子上,血,汩汩流。
(七)
“谁是O型血?急需!急需!”元宝被拉到人民医院急诊室时,因失血过多,已昏了过去,血库里的O型又恰好用完,小多又是A型血,医生便当场疾呼。
一个小青年擎起了手,说我是!这个小青年是开出租车的,刚送来一个病人。还有一个护士,也擎起手来。这两人的血600CC,静悄悄地输给了元宝,元宝便醒了过来。从那后,小多就开始献血,一年两次,别人能帮她,她能帮人什么呢?只有这点血了。
第一次去献血,是听了崔支书在大喇叭里的广播,说献血车到了桃花集,请大家无私奉献,救死扶伤,踊跃献血!当时,小多正在给元宝收拾大小便。元宝出院后,因为基础病太多,肚皮上缝的针口老是长不好,稍一动就抻得痛,只好躺在炕上养,吃喝拉撒全得人照顾。婆婆说她照顾,小多还打水煎包卖,得挣钱啊,不挣吃什么?可婆婆根本掇拢不了元宝,连给元宝翻个身都翻不动。元宝大便了,她给收拾,收拾得满炕是。不得已,小多只得撤幌关张。她怅怅地走出街门,呆呆地昂头望那绿幌子,好一会,头一低,却从桃花的缝隙,瞧见笑春风正站在他家饭店的门口朝这边看。小多的心,一慌,一别,很有些不好意思,匆匆自磨盘心拔了竹竿回家去。竹竿,斜放在敞棚的最里端。敞棚搭在天井的南墙上,铁锨、大镢、大篓子、烧火草都放在里面,怕铁锨大镢倒了碰劈了竹竿,又把它们往边上移了移,又怕竹竿悬空时间长了弯曲,又在下面垫了些草。褪下来的幌子,她折一下抚抚平,再折一下再抚抚平,直到抚得一点皱褶也没有,这才仔细包进自己的包袱里。心里想,这物件,得好好收着哩,桃花水煎包的铺子,以后还要开哩。
给元宝收拾好,小多就要去集上献血。婆婆一把拉住她,死活不让,说多,你看看你都瘦成了什么样?妈都想杀了那只老母鸡给你补补,怎么还去献?多说,妈,为了元宝的病,咱欠了乡里乡亲一万个人情啊。前街的四爷爷,咱欠人家钱,这都几年了,人家从来不催;东胡同二奶奶,包了饺子就给元宝送一碗;后屋的恒温哥,老是帮咱除粪,推土,垫圈;西屋的小海子才那么点,也把元宝拉起了好几回。连不认识的人,都给元宝输血啊,要不,元宝这次就完了。妈,咱要感人家的好不是?要不,咱这心里过不去、人也活得小不是?
满街桃子泛红尖的时候,元宝的病情又加重,尿白尿,尿不出,尿时还疼,浑身肿,浑身疼,疼得下不了炕,这次是尿毒症,还得住院。住院的第四天,病房里来了一个打架致伤的,好一顿抢救也没抢救过来。死者的爹是位老军人,泪没掉一滴,对医生说,器官和遗体都捐了,能救几个人就救几个人。医生问老军人,这么大的事,不用再斟酌斟酌?老军人说,斟酌什么?战场上,战士们说牺牲就牺牲。他们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死得其所!他呢,打架斗殴,鸿毛不如!还不应该为别人、为社会做点什么?捐!
后来,听医生说,那位老军人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是个团长,是个大英雄。他儿子捐献的器官一共救了四个人,心脏救了一个,眼角膜救了两个,肝脏救了一个。遗体也捐给了科研所。元宝一听,扯着医生的白大褂不让走。说我也捐!我也捐!俺家多献血报人家的恩,那我就捐器官、捐身体报人家的恩。我浑身这么些病,都是治不好的病,还把俺家多给累坏了。不治了,捐了,救人!元宝的话,说了大半天。医生说,把恁家多累坏了倒是真的,可你的病还得治。如果想捐,先去红十字会登记做个捐献志愿者,真到治不好的那一天,再捐也不迟。元宝是医院的常客。很多医生、护士都认得他们两口子,还说他们两口子的名字好记,好听,合起来更好听,叫元宝多。说你们家肯定会好起来的,元宝多么。一病房的人,都被医生逗笑了。
医生走后,小多拍拍元宝的肩膀,说元宝,你不用怕累亏我。你放心,我不会扔下你。这是我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老天爷叫我来还你了,你只管安心治病行了。不过,你说的捐献器官和遗体的事,我同意。老军人的话有理呢。等你好了,咱俩一块去登记,一起捐。死了死了。捐了还能救人,多好啊。
元宝说,红十字会在哪儿?我这身子能走去?你去替我登上行了。小多说,元宝,我不敢替你登呢,怕妈还有桃花村的人骂我,骂我比潘金莲还坏,男人殁了也不给留个全乎尸呢。
两个月后,元宝前脚出院,玉凤后脚进了手术室。车祸,脑子大面积出血,揭了脑盖,又进了重症监护室,各种法子都用了,可眼不睁,手不动,就心跳,也喘气。医生说是脑死亡,建议不要再治,再治也是植物人。四仔不死心,央求医院又从青岛请了专家,第二天来会诊。
当晚,下起了大雨,雨点子连成了线,马鞭子一样从天上往下抽,抽得窗玻璃哒哒响,地上也积了水,水花溅起一片片,推推搡搡地往低处涌。老秋了,一早一晚很凉了,四仔便回家去拿厚衣裳。
重症监护室在医院的一楼。一楼特别高。药房和收款处都没了人。病房也不在这一层。空荡荡的一楼,除了亮着的灯和一排座椅,仅剩小多一人隔着墙守着姐。小多只穿了两层单衣,冻得老是打颤颤。冷,她不怕,站得腰疼腿疼她也不怕,她就怕明天青岛来的专家还治不好姐的病,便在心里祷告老天爷发慈悲开天眼,明天派一个神医来。神医拿了观音菩萨的净瓶和杨枝,用杨枝蘸一点净瓶里的甘露,往姐身上一淋,姐的病就好了。这样祷告,小多又觉得心不诚,感动不了老天,便猛地拉开大门,一头冲到大雨里,双膝跪在院子最深的积水里,面朝南,一个劲地给老天爷磕响头,边嗑边祷告,姐啊,你可要活过来啊,我欠了您十万多块钱啊。我寻思,等元宝好了,等元宝没了,我就去帮您干活,干一辈子,一分钱不要。姐啊,欠您的钱多能还上,可欠您的情呢?您在多身上有大恩情啊。要是没有您,多活不到今天啊。老天爷啊,您怎么这么不讲理啊!这人间的苦、人间的难,怎么都让我小多给摊上啊!我顶不动啊老天爷,求求您救救俺姐吧!您让俺替了俺姐吧!求到这里,小多忽地不求了,想起了捐献器官和遗体的事,老军人的儿子能救四个人,那俺就能替俺姐、救俺姐!第二天,她打听着去了红十字会,连元宝和自己一起签了捐献器官和遗体的同意书。
(八)
回到医院,青岛的专家、本地的医生已给姐会完了诊,正在医务办公室研究具体的治疗方案。小多好像揣了灵丹妙药,径直挤过去,对坐在中间的那位专家说,大夫,我去红十字会登记了!我要把我的脑子捐给俺姐。不光脑子,俺姐需要哪里我就捐哪里,只要能治好俺姐的病。专家说,快不要瞎寻思,把你的器官都捐给你姐,也治不好你姐的病。小多一听,脸唰地拉下来,满怀的希望,霎时被碾成了粉沫沫。
姐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醒过来了,能认人了,能说句话了,就是手脚不能动,吃饭要吃流食。医生说,就能治到这个份了,回家慢慢养吧。这下,更忙坏了小多。元宝,她要照顾。元宝的病,不见好,身上肿消了点,但还是浑身疼,浑身无力,还是下不了炕。这仨月,一直是三嫂在帮忙照顾。姐,小多也要照顾,这就是姐用人的时候,她不照顾心里不安宁。大姨怕她吃不消,说多,你姐你就放心吧,白天我和你大姨夫照顾,瞎黑你哥照顾。可姐不依,一时看不见多,就多多地找,说开心、喜悦喜欢他姨呢。姐说话不清晰,也不连贯,不过,听常了能听懂。多不在,姐就不吃饭。多一来,喂饭喂水、剪手指甲、脚趾甲乖乖地听话。四仔便买了两辆轮椅,玉凤一辆,元宝一辆。白天让多把元宝推过来,晌午一起吃饭,晚上再推回去,不回也行,反正公司和家在一起,有的是睡觉的地方。小多的婆婆,四仔也考虑到了,说婶,您的身体也得保重,以后哪里不舒服只管跟我说,我拉您去医院看。家里的地我也管,收了就给您入到粮囤里。晌午和瞎黑,您也到那边去吃饭,人多了吃得香。您看这样好不好?婶说,能不好?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好事啊。我们这一家子,哪辈儿能报了你的恩啊。
元宝和姐,小多都伺候得干干净净、熨熨帖帖,天冷了推他们出去晒太阳,天热了推到桃树荫下纳凉风。天天给他们擦身子,不让有一点腐臭味。开心和喜悦也照顾得周全,姥娘姥爷和爸爸都不缠,只缠姨。桃花村的人便夸小多好样的,崔支书说她是桃花村最贤德的女人。小多想,贤德什么呢,自己的亲人,应该么,能扔了?
小多一直贤德了十年。第十年初冬,姐先走了。临走前,拉着四仔的手,说开心和喜悦以后就叫小多妈吧。四仔不应声,姐就不松手,直到四仔点了头。
姐烧头七的那天早晨,元宝也走了。给元宝发殡,跟给玉凤发殡不一样。元宝的遗体捐献了,不用火化,红十字会联系青岛医院的车来拉。把元宝抬上车后,婆婆从家里一步三挪地走出来,双手扶门,站立不稳,哑哑着嗓子对闺女说,快,快把你四仔哥叫过来,把崔支书也叫过来。四仔和崔支书都在送元宝的车上,一听,连忙下来。小多没敢下,心里打着鼓,怕婆婆不同意把元宝的遗体捐献了,跟她说这事的时候,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搂着自己好一顿哭。
四仔和崔支书才到婆婆跟前,婆婆便瘫倒在地,口里往外出白沫,发出一股刺鼻的农药味。在场的人都一惊,都想到了小多公公的死。三嫂吓得大哭,说妈,您是不是……?
婆婆倒不慌,说嗯,我哈农药了,恁爹哈剩的那半瓶,我留下了,我要跟恁爹去做伴儿了。我把恁叫过来,就是让恁不要难为小多,我就是要放了小多。我不死,俺家这个偢小多还是不能嫁,她会再把我伺候死。我不想拖累她了。她比个亲闺女都好啊。
小多一听,难受死了。婆婆,天下第一好的婆婆啊!她噌地一声跳下车,泪流满面地跑过去抱婆婆,说妈,妈,咱去医院,咱去医院!可小多怎么也抱不起婆婆。婆婆的手,死死扳住西边那扇铁街门,小多和三嫂俩人都没扳过她。婆婆的脸,叫药毒得发了黑,身子也被毒得蜷起来,像一只走了型的拖拉机轮胎。但婆婆的话,一字一板,说恁要是敢拉我去医院,我就朝着墙上再撞一头。小多跟三嫂只好一边一个搂着她哭。婆婆这才把手从门上松下来,一只伸给崔支书,一只伸给四仔。看着崔支书说,支书,小多做得对哩。我死了,也捐,跟元宝一块走,不能光别人帮俺,俺也想帮帮人。又转过头看着四仔说,他哥,俺老婆子有事托你。多,多是天下难找的好孩子。我死了,多全仗着你了。要不,她一点念想也没了。她娘家,她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儿啊……
婆婆说着说着咽了气,可眼还睁着,睁得很大,眼珠发暗,眼白发黄,一动不动。三奶奶走到跟前,伸手从婆婆的头顶抹到下巴。嘴里咕唸道,元宝妈,你放心走吧。四仔不会不管小多。你也操了一辈子心,去了那世界,好好歇歇吧。三奶奶抹了婆婆三遍脸,可婆婆就是不闭眼。三奶奶八十岁了,桃花村的丧事不知办了多少回,一见这情形,对四仔说,开心他爸,你不应承,你婶不闭眼呢。你快跟你婶说句话。四仔学三奶奶的样子,抹一把婆婆的脸,说婶儿,多是玉凤的妹,也就是我的妹。您只管放心走吧,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多一口吃的。四仔一说完,婆婆安安详详地闭了眼。
春风再度,桃花再开的时候,小多颇有些烦。以前,元宝和姐就是她的日子,日子沉甸甸。现在不沉了,一个人守个家,又觉得空落落,空得她站在天井里怨春风怼桃花。这春风,真能刮,一天到头刮,尽撩人。这桃花,真能开,开到了俺家的墙头,开进了俺家的天井,经我许了?我没许恁就开进来了?谝弄恁开得好看?小鸟也是,这条枝上蹦喳喳,那条枝上蹦喳喳,把花瓣都蹦喳掉了,瞎蹦喳个什么劲啊!傍黑,街上人少了,小多去了坟地,去找婆婆去找姐。这俩人,一总好,末了怎么都学了爹?咦,姐的坟前怎么有人影?是大姨?再近一步,噢,不是,是哥。哥在跟姐说话,说话的声音挺大,小多都能听得清。哥说,玉凤,小多是好,可我一直把她当家人待,没有男男女女的感情啊。三年前,我认识了一个记者,她喜欢我,我也对她有意思。不过,到现在,我也没做对不起你的事。这件事,你就依了我吧。要是你不依,我怎么向多交待?怎么向婶交待?怎么向桃花村的人交待啊?大家会说我没良心,可这事,能是良心的事?
听到这里,小多踅头便往家跑,步子欢快得如同树上蹦喳喳的鸟。这街的桃花她跑过,摘几朵插头上,那街的桃花她跑过,再摘几朵扬进春风哩。春风不刮萌芽不发,这暖暖的春风应该刮哩,刮得天女散花下凡尘呢。跑着跑着,她仿佛看见那根竹竿又高挺挺地插在了自家门前的磨盘心,还看见那面绿绸子的幌子在空中扯着白云呼拉拉地飘,还看见穿绿毛衣的小多在绿幌子、粉桃花的下面灵巧地打着水煎包。啊,春天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