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裁缝叫白生,在塘上很有名,大家都叫他白师傅。
塘上有三百多户人家,只有他一个裁缝,家家户户穿的衣裳,都是请他缝制的。他的手艺不错,而且还节约布料,不管是裤子还是袄子,衣服都缝得贴身。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白生是塘上的白领。
裁缝是个好职业,哪家要做衣服了,就把他请到家里,好酒好菜招待,还按“点工”收费,日不晒、雨不淋,不用肩挑背扛,与那些烈日下的社员相比,无疑滋润多了。
白生是个瘸子,很爱面子,从没穿过补巴衣服。每次出门,必把衣服熨得皱褶分明,嘴唇上涂一层油亮的猪油,就像女人出门前,把嘴唇涂得红红的一样。
塘上的人都知道,他把猪皮当口红,只是大家碍于面子,嘴里不说罢了。
“白师傅,你嘴油光光的,又吃肉啦?”
在那贫穷的年月,吃肉是很奢侈的事情。
在白生看来,面子比肚子重要得多。虽然吃不上肉,但面子还是讲的。嘴唇上摸点油,邻居以为你吃了肉,这就足够了。
塘上是一个狭长地带,绵延十多公里,居住着近百户人家。这里曾经有一个大水塘,所以又称“塘冲”。
白生的家在“塘街”上,也就是塘上最热闹的地方。
塘上的人计时只看太阳,祖祖辈辈靠的是日影投射、太阳升落的“日晷”旧法:
太阳竹子高了。
影子爬阶沿上了。
太阳掉到林子里去了。
祖辈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没“现在几点钟了”的概念,而是靠墙上的“木匣子”有线广播,只要早上《东方红》、晚上《国际歌》一响,就知道该起床了,该睡觉了,比鸡公准得多。
白生最近买了个小闹钟,让塘上的人大开眼界。
闹钟“嘀嗒”转动,邻居就围了上来:
“白师傅,你提的什么啊?”
“闹钟。”
有的想摸一下,白生说:
“只能看不能摸,怕摸坏哒。”
白生提着闹钟,在塘上四处遛达。围观的人多了,他就拧紧发条,让闹钟“叮当”响起,把大家吓一跳,并神秘地说:
“这是洋货,今后看就不用看太阳、听广播了。”
邻居们起床后,就过来问:
“白师傅,几点了?”
他看了看,高声说:
“三点八十三。”
邻居们很疑惑,早饭还没吃,太阳还没出呢,这是个什么时间?
白生也看不懂,因为他只会拧发条,把闹钟弄得“滴哒”响,其他什么也不知道。
(2)
鄂西物资中转站在塘上设有一个分拣点,主要职责是储存供销物资,分发到各乡(村)供销社。附近的村民把这个点称为“中转组”。
中转组的负责人叫郝银。附近的人叫他郝组长。找他不用“凭票”,还可买到紧俏货,价格比供销社便宜。所以塘上的人喜欢找他开后门。
白生带着老婆玉兰,找到了郝银。
“我想买几丈布。”
郝银一看是附近的白裁缝,就爽快答应了,不仅布票没要,而且还每尺便宜了一角钱。
郝银说:
“久闻白师傅手艺,我要缝套衣服。”
“好,我不要工钱。”
白生说完掏出随身带的尺子,要给郝银量尺寸。
郝银又说:
“我们现在要招个做饭的,包吃住八块钱一月,介绍一个行不?”
玉兰一直坐在旁边,听老公和郝组长说话,就低着头没吭声。当她听说要招个做饭的,而且工资很高时,就赶紧站了起来。
“我行不?”
郝银盯着玉兰看了一会,说:
“会做饭不?”
“嗯。”
玉兰原在矿上做饭,白生在井下挖煤。后来矿上出了事,就随白生回到了塘上。
两人在一起几年了,只是没办结婚手续。
白生和玉兰是矿上认识的。
那天白生乘罐笼出井后,把一个女的撞倒了,还把她脑壳磕出了血。
这个女人叫玉兰,随丈夫从贵州来到矿上,一直在食堂里做零工。
玉兰比白生大两岁。两人就这样“撞倒”了一起。
出事的那天,白生刚下井不久,就发现煤壁渗出暗红色水锈,井内出现“挂汗”,煤巷里发出“嘶嘶”叫声。
“透水了,快跑。”
玉兰的丈夫是个老矿工,一看要出大事,拉起白生飞身往洞口跑。
还没跑出多远,就听“轰”的一声,白生感觉被猛地推了一把。等他回过头时,才发现玉兰丈夫不见了。
这次事故使玉兰失去了丈夫,他也成了“瘸子”。
(3)
白生从小学得一手好艺。父亲去世后,他不想子承父业,觉得当裁缝没出息。听塘上的人说,到河南挖煤一天能挣十块钱,挖一年够吃一辈子。
他犹豫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出去闯,挣了大钱再风光回来。
但令白生没想到的是,大钱没挣到,还瘸了一条腿,只好带着玉兰,还有她的女儿税税,黯然回到了塘上,操起了裁缝的旧营生。
白裁缝不同意玉兰到中转组上班,总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
玉兰说:
“工资这么高,做饭也轻松,比做裁缝挣得多。”
玉兰又说;
“我不上班可以,你每月给我钱。”
这话呛到了白生痛处,噎得他半天说不出话。
当裁缝的确挣不了多少钱,只是个糊口的营生。白生拗不过,只好同意玉兰到中转组去上班。
玉兰下班后,偶尔带些芝麻饼回来,说这是郝银给女儿税税的。有时兜里还揣一小块肉,回家做给白生吃。
玉兰说:
“这是她做饭时私藏的,郝银不知道。”
肉是很贵重的东西,有钱也买不到。
裁缝铺没布了,白生说:
“买两丈布回来,带绒的那种。”
玉兰晚上回到家里,把布递给白生:
“这是处理品,这布没要钱。”
白生再没话说了。
女儿税税放学后,喜欢跑到中转组玩,那里不仅有肉吃,还有香香的芝麻饼。最近玉兰下班很晚,母女俩留在中转组过夜,几天几夜没回过家。
一晃到了腊月。
白生忙了起来,赶制新衣服的多了,接他上门的排队。穿新衣服过年,图个喜庆和吉利,这是塘上人一直以来的习惯。
做一件衣服,一般五角一块不等。偶有脚尖的婆婆找上门,怀里揣着几个鸡蛋,怯怯地问:
“攒了五个鸡蛋,能做件褂子么?”
“能。”
白生心里清楚,鸡蛋五分一个,一件褂子工钱八角,这明摆是个亏账。
他接过鸡蛋和布料,拿出尺子,在小本子逐一记下身长、肩宽、袖长、腰围的尺寸,把布料上下抖动几番,然后平整放到布台上。
“婆婆,那我动剪子了啊。”
白生说完,就动手用粉笔在布上划线。
塘上的人说:
“白裁缝眼睛真厉害,不用尺子就裁得准,只要他眼睛一‘捣’,衣服就蛮合身。”
白生一条瘸腿把缝纫机踩得飞快,纫针像鸡啄米似的,排料、剪裁、锁边、配零料、烫粘、合衬、合缝,然后开扣眼、钉扣子、缝垫肩、锁裤边。一只烧炭的熨斗,滋滋地冒出白烟。
这是白生最快乐的时候。
新衣做好后,白生把裁下的零碎布屑,捧到婆婆手里叮嘱道:
“这些您留好,等几年打补巴用。”
塘上的陆大爷做了条新裤子,由于凑不出一块的工钱,一直在这儿挂着。每次他拄根棍子,佝偻着背,在裁缝铺徘徊半天,把新裤子摸了又摸,嘴里叨唠着:
“这是我的裤子......”
来的次数多了,白生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取下来说:
“裤子您拿走,工钱免了。”
陆大爷很吃惊,不知所措站了一会,才缓慢挪动双脚,抹着眼说:
“白师傅是个好人,等明年挖了药材,就把工钱送来。”
塘上的人说,陆大爷一辈子没穿过新衣服,这次好不容易在山上挖了点药材,卖的钱却只够换布钱。
陆大爷身体不好,也许知道时日不多了,就缝了这条新裤子,打算“在生”穿几年,死后就当寿衣。
陆大爷穿上新衣服没多久,就悄然去世了。一块钱圆了陆大爷的梦,遂了他一生的心愿。白生觉得这是他做裁缝以来,做得最心安的一件事。
(4)
玉兰最近带着女儿税税,常常夜不归宿。
白生感觉到,最近邻居看他眼神有些异样,晚上来串门的人也多了,进门就问:
“媳妇回来了么?”
他总感觉哪地方不对劲。
昨天他缝衣时走了神,把布料裁错了,还把烧红的烙铁放在布上,“嗞”地把刚做好的新衣服烫糊了一大块。
这是白生做裁缝以来,第一次“失手”。
玉兰晚上回到家里,“哐当”一声关上门,趴在床上捶胸顿足,嚎嚎大哭起来。
白生懵了。
原来玉兰发现女儿怀了孕,就质问郝银:
“是不是你干的?”
玉兰见郝银不吱声,抄起菜刀就砍了过去。
刀砍偏了,郝银吓得不轻,夺门而逃。
塘上的人愤愤不平:
“这个姓郝的该杀,砍了竹子扳笋子,把两母女俩都睡了。”
“白生不仅瘸腿,还缺心眼。”
玉兰发疯到处寻找,可就是不见郝银的影子。
郝银失踪了。
白生血喷脑门,骂道:
“我杀了这个畜牲。”
鄂西物资中转站总部在汉口。他把刀往兜里一装,坐上了到汉口的班车,发誓亲手宰了姓郝的,提头回来见玉兰。
白生提着刀往院子里冲的时候,保卫科的人一拥而上,把他绑了。
第二天,玉兰被传唤到派出所做笔录,税税也被送到医院做检查去。
一周后,白生被释放,回到塘上“等结果”。
两个月后,白生得到消息,郝银因为盗窃和流氓罪,公审后被从重从快,拉到刑场枪毙了。
玉兰没见到郝银的人头,头就往墙上撞,还把煤油往头上淋,就像疯了一样。
自此以后,塘上的人再也没见过白生,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5)
前不久我回到塘上,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一个婆婆正眯着眼,瞪大眼睛穿着针线。阳光暖暖洒在她身上,皱纹像波浪一样,在她脸上荡漾。
听说婆婆姓白,是贵州白家湾人,我突然想起白生,就问道:
“四十年前,塘上有个姓白的裁缝,您认识么?”
婆婆摇了摇头,一脸茫然的表情。
“裁缝聊如此,熨贴那堪知”,一切都恍如隔世。
裁缝这个古老职业,从“女奴,晓裁缝者”,到“成衣裁剪缝缀之事”;从作坊里“缝人”,到位尊薪优的私人订制;从“一手落”到生产线,时光像无情的裁缝,剪去了你曾经的记忆,缝合了所有的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