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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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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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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志愿军军部工作的父亲

我的父亲在志愿军军部工作过,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大西南和抗美援朝,他转业后回到老家,就把所有纪念章和立功证书,装进一个小木匣子,然后挂上一把小锁。这样一箱“显赫”的从戎经历,他从没有拿出来示过人。

一九五六年的春节,白沙驿乡敲锣打鼓给父亲送来“光荣之家”扁额,热闹的腰鼓队在门前跳个不停。父亲用灰面调了一碗浆糊,端端正正把“光荣之家”几个大字贴在门楣的上方,近看看远瞧瞧,表情显得异常严肃。

晚上一家人坐在火笼屋里烤火,茶罐子在油星火里烤得通红,红红火苗映在他的脸上,烟在低矮的屋内弥漫。父亲脸上洋溢出笑容,开始讲述他叱咤风云的往事,表达他对英勇无畏的志愿军赞美、无数牺牲战友的怀念、以及对战争残酷的感叹。

父亲一生性格豪爽,英俊帅气,走南闯北,步眄高上,倜傥不羁,从不计蜗角虚名,颇有“侠士”之风,深得乡邻战友赞誉。熟悉他的人都说,听父亲那爽朗的笑声,如同朝阳射进心田,能拂去所有不快,消遁一切烦恼,让你温和放下一切俗念。也许父亲给我们留下的珍贵“遗产”,就是这无与伦比的笑声。

父亲名叫陈雲,十三岁时开始行走江湖,二十三岁参军,三十五岁从朝鲜回国,和他一起入伍的他二哥陈自德、三哥陈自海,都先后牺牲,或倒在淮海战场,或长眠在异国他乡。只有父亲“命大”,虽多次被弹片击伤,子弹数十次擦皮而过,经历大小战斗近百次,最后竟奇迹般“跨回鸭绿江”、胸戴大红花、回到了老家白沙驿村,结束了他十多年的“戎马生涯”。

当年同时参军的同胞三兄弟,战争结束后只回来了父亲“老幺”,这使得婆婆张永菊哭得死去活来,差点把眼睛都哭瞎了,以至婆婆每天都要牵着“幺儿子”走路,拉着父亲的手寸步不离。还特别按陈氏辈份,把父亲名字从“陈雲”改回“陈自学”,生怕这个幺儿子再次飞走了。

父亲知道两个哥哥的牺牲,是婆婆心中无法言说的痛,他每天小心翼翼伺候着,给婆婆端水洗脚,以弥补几兄弟对母亲的亏欠。他转业后被安排在长阳县法院工作,民政局三次来信催促父亲回县里上班。但父亲是个大孝子,没敢把到县里上班的事,直言告诉婆婆。

三个月后的一天,父亲还是偷偷回到了县里,民政局李科长告诉父亲,他被重新安排到林业站工作了。由于那时交通不便,父亲只在林业站呆了三天,心中一直牵挂婆婆的他,还是星夜赶回白沙驿,再次回到了泪眼婆娑的婆婆身边。

半年后他再次回到县里,李科长拉着父亲的手说,“你不能再请假了”,说完就把父亲带到县城的新码头,指着一栋两层楼的木房子说:“这是县手工业联社,你们一共4个人,一定要动脑筋,把全县手工业者团结好,管理好,为建设新中国做出贡献”。

但意想不到的是,父亲一个月后还是“辞职”了,并拒绝了领导的再三挽留,怀揣着两百陆拾元安置费(大约相当现在四万元),毅然决然地回到了老家,开始了他的江湖生涯。

即使在那艰难困苦的年代,父亲总是要求我们好好学习,他有时很懊悔地说:“我就是读书太少了,我当了十多年的兵,又在军部工作,天天围在首长身边转,要是多认得几个字,我早就当官了”,然后他总忘不了补一句:“我不占国家的便宜,俗话说得好,辛苦讨得快活吃,我用劳动的双手,同样能为新中国做贡献,一个人只要能劳动,那就是很幸福的。”

父亲特别爱看书,但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能找到一本书是很困难的,不知父亲从哪弄到了《易经》《算扑》两本书,常年带在身边,闲下来就翻着看,不认识的字就划个横线,找识字的人教他。还经常带回一些报纸,看完了再用来糊墙。

令人想不到的是,父亲“啃字”卓有成绩,短短几年就识得两千多汉字,《易经》的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他竟然背得滚瓜烂熟,乡俚乡亲找上门来,有的找他帮忙查八字,有的砌屋上梁请他看风水,父亲总是有求必应,带上他的“罗盘”就走,乡亲们都亲切称他“学幺叔”。

他对易经的熟悉和运用程度,让我这个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都倍感诧异,因为我大四时曾选修过《易经研究》,还听了几次讲座,深知易经的深奥难懂,后来我斟酌再三,还是“知难而退”,放弃了易学的研究。没想到我所不能的,父亲却得其所要,也真是太厉害了!

难怪婆婆当年把父亲名改叫“陈自学”,从父亲身上应验了“自学成才,勤能补拙”的朴素真理。自此我对父亲惊人的勤奋和毅力,打心底里“刮目相看”,对父亲更加肃然起敬了。

随着父亲的逐渐老去,回忆就渐渐成了他日常的“话把子”,从年轻时的“三缄其口”,到年老后的“滔滔不绝”,他的一些鲜为人知的事迹,在我们脑海里聚焦,脉络也逐渐清晰起来。

他从坐“闷罐火车”的经历讲起,每次一个故事,结尾时他总是说:“你们的二爹三爹都死在战场上,我活着回来就不错了。当兵立功的人那么多,没必要炫功摆谱,活着就是满足。”说完一阵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总像一阵微风,吹动一池春水。

他故事中最惊险的,最柔情的,还是数抗美援朝时的那段岁月。他性格乐观豁达,有时天真得就像个小孩子,有时还不忘给我们抖一些意外的惊喜。

记得小时候吃饭时,父亲就“西撒哈赛要”地叫,睡觉前就“加达加达”催个不停。我们听不懂父亲说的话,他拍拍我们的脑袋说:“这是朝鲜语,意思是快吃饭,快睡觉!”父亲懂一些朝鲜语言,他总是时不时找个噱头,和我们幽默一下。

有次他喝酒后,突然对我说:“当年有个阿加西,很丘外嘿我。”我听后一头雾水,父亲随后哈哈大笑:“这是‘中朝夹语’,意思是有个姑娘很喜欢我,但部队是禁止志愿军和朝鲜姑娘结婚的。”

我从父亲的讲述中得知,他是一九五〇年十月初跨过鸭绿江、踏入万里雪飘的朝鲜战场的。由于父亲识得些字,语言表达能力强,人长得帅气,入朝后被选调到志愿军军部,在通信班当上了一名“通信兵”。

父亲是第三批入朝的战士,当时战役正处相持阶段,志愿军的“坑道作战”明显削弱了“联合国军”炮火杀伤效果,“防空洞”在保存力量、杀伤、消耗、钳制敌人和稳定防御上,起到了巨大战术作用,“通信班”属于前线中的“后勤”,有时军部根据战时需要,也会安排完成一些“紧急任务”。

父亲这张“二等功证书”,是他当年“抢挖防空洞”获得的。父亲所在班的任务,就是挖通一条通往附近村庄的“马蹄坑道”,和一个大型储藏防空洞。通信班接受任务后,他第一个报名参战,挥舞沉重的铁镐,和坚硬石壁连夜“开战”,硬是连续三个多月没下“火线”。

经历艰难的“苦挖”,通信班几乎挖空了半座山,建成了一座集防炮、防毒、防雨、防潮、防寒于一体的大型“防空洞”,成为军部重要的储水池和粮弹仓。在“抢挖”的战斗中,父亲还冒着“联合国军”炮火,修复了阵地上被炸断的天线,腿部也被弹片击伤多处。

听父亲讲,志愿军通常用坑道隐蔽,囤集物资,防敌火力,但如果坑道里时间呆得太长,就容易出现断粮、断水、空气污浊、弹药不足等情况,战士们需在炮火延伸间隙,瞬间跃出坑道进行对敌突击。战斗中相邻阵地的兵力隐蔽,攻防时的协同作战,通信是关键中的关键。他每天总是说:“通信关乎战斗的成败,关乎每个战友的生命,我们一定要不怕牺牲,确保通信畅通,做到万无一失!”

父亲还有一个职责,就是按信号规定,当面传达首长重要命令,如炮火后线路被炸断,通信班必须立即抢修,以确保各级别战斗部队、各坑道之间的通讯顺畅。由于坑道内少见阳光,父亲和很多战友一样,患上了缺维生素A“夜盲症”,后来随着军部指挥所的转移,视力才逐渐恢复。

父亲所在的通讯班只有一台“步谈机”,军部规定无线电话在战役未打响前,任何情况都不能使用,如果在紧急状况下,也只能用“打电报”代替。后来经过多次尝试,通信班想出了在坑道内“埋地天线”的办法,成功化解了天线炸断后通信中断的危机。一九五三年六月,父亲荣立二等功,被提拔为通信班长,受到志愿军总部的通令嘉奖。

父亲说,他一生最威风的,就是天天在首长身边,手里拿着的那台“手持步谈机”,感觉比手枪威风多了。“步谈机”约三公斤重,通信距离可达到十多公里,有次父亲看电影《英雄儿女》时,突然对着原型于树昌大喊:“这是这台!这是这台!”仿佛他已回到了那炮火呼啸、硝烟弥漫的朝鲜战场,对着胜利在不停地呼叫。

父亲讲述渡江战役时,总是用“兵败如山倒”来形容国民党军队的溃败,他清楚记得一九四九年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他星夜随大军从贵州铜陵渡江,太阳升到一竹竿高时,我军部队就打到了长江南岸,还吃上了热腾腾的馒头早餐。他把“宜将胜勇追穷寇”的自豪,用独具魅力的铿锵语言,满满地写在了他的脸上。

有天夜里突然有头野猪,惊恐地窜进了部队宿营地,父亲和一个叫鲜于兴的战友见状,嗖地一个箭步向前冲去,两人合力将野猪制服,并用麻绳捆住四肢,连夜抬到了炊事班。那头野猪体重达两百多斤,父亲和战友上演的“渡江胜勇追野猪”的好戏,受到连领导的通报表彰,父亲也因此“一战成名”,一时被传为佳话笑谈。

谈到解放大西南战役时,父亲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一点也不刺激,每天就是跑跑路,到云贵川康到处看风景,屁股都颠肿了。天天就是跟在后面追,吓得敌人把尿屙在裤子里了。”

他用诙谐调侃的语气说,解放大西南就是“长跑”,从贵州到湖南,又从湖南到成都,还跑步路过宜昌,每天屙趴尿就怕掉队,敌人都是被吓死的。他一天两百里的“腿劲”,就是解放大西南那几个月,天天拼命追击“苦练”出来的。

他经常说“新兵怕炮弹、老兵怕子弹”,而他是“不新不老什么都不怕”。父亲虽然讲述得“轻描淡写”,但毕竟战争不是长跑,每天都有战友在身边牺牲倒下,只是他骨子里的“革命乐观主义”、和他幽默乐观的性格,把残酷的战争描绘得“举重若轻”罢了。

老三胜义读初中时,把父亲小木匣子里的珍贵的纪念章弄丢了一些,父亲知道后愣了半晌,最后还是淡淡地说道:“纪念章是铜的,也不是金子,值不了什么钱,都是一些名誉上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呗。”三弟担心的一顿猛鞭子,终究没挨在他的屁股上。

一九八六年我在长阳县委办公室工作时,和县委常委胡世国闲谈,我说父亲有一盒子纪念章和证书,他听后很吃惊,嘱我马上写一篇文章,把父亲的事迹宣传出来,还说要县民政局提供帮助,给父亲落实政策。我当时就写了一篇《樟林匣子传奇》,并发表于天津《散文》杂志1986年第2期,但由于不久我就离开长阳,到武汉大学读书去了,给父亲落实政策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妹妹出生那天,屋前的李子挂满枝头,父亲高兴得手舞足蹈,嘴里哼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的曲子,一溜烟跑到屋后面的“鄂西食品站”,提回一大块猪肉和两个猪蹄,转身又一路小跑,到白沙驿供销社找“熊社干”开后门,打了两斤白酒,买了一堆水果糖、红糖、杂糖,装了满满的一背篓。

在那食物匮乏的饥荒年代,这就算是非常“奢侈”的事了。父亲从汪嘎河坪回家的路上,见人就递一把水果糖,一路春风一路歌,走路像个小孩,蹦蹦跳跳回到了家。

“恭贺学幺叔得了个姑娘,生了三个儿子,眼睛都望穿哒,这回终于满意了,生了个姑娘娃!”村里人一边送恭贺,一边又指着父亲背影说:“看那学幺叔那拽的样儿!”

父亲一生最惋惜的是,老大胜平在长阳三中读书时,当了两年班长,高考成绩出后,结果与大学录取分数线差7分,班主任说他本来成绩蛮好,主要原因是平常热心公益,把精力都用在了班级事务上,所以耽误了高考复习。父亲有些失落地说:“你这个‘班头’当得不冤,人就要吃得起亏,九佬十八匠,行行出状元,农村有农村的好,只要勤奋学习,照样能建设四个现代化。”

父亲喜欢打牌,主要玩骨牌、花牌和老牌。“老牌”与花牌类似,但打法更简单,主要靠火气 。有时“三缺一”牌瘾来了时,父亲就找个人“挖对窝子”,并乐此不疲。有人偷偷地对我说,你父亲很有钱,不过哈是“铳”给别人了。

老三胜义更是豪气对父亲说:“只要您高兴,打牌峁搞,加毛加坎加自摸——胡得飞起”,说完就摸出一叠钱,塞到父亲手里。父亲哈哈大笑,捏钱的手向空中一扬,“这钱削得动萝卜,哈哈......”儿女们都知道,玩牌纯属娱乐,只要父亲开心就行。

一九九七年省民政厅来函询问父亲近况,父亲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感谢首长还记得我!然后摆摆手对我们说:"我都是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信就不必回了,不要麻烦国家。”

像父亲一样参加过淮海、解放大西南、抗美援朝战役,立过战功的老兵,有的成了时代楷模,有的获得了各种勋章。不过大部分“离休”的老战友,现在都真正“离开休息”去了。只有少数像父亲一样辞职回乡的,默默无闻走完平淡一生,如同一阵风从世间悄然吹过,了无痕迹。

我相信,要是父亲还活着,一定会像张富清一样,胸前挂满勋章的照片,他英勇无畏的形象,出现在报纸和荧屏上。不过父亲就是父亲,他现在在另一个世界里,此时正横刀立马,一枪打爆敌人的头颅,背着那台喷火的“步谈机”,怒吼冲进敌群,向着他熟悉的战友高喊:“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这就是我的父亲,他叫陈雲,后来改名陈自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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