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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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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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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花幺婶

幺婶小时候是五里坪的村花,身材结实,白里透红,走起路来辫子一甩甩、胸部一挺挺的,特别迷人好看,可她对提亲一点也不上心。媒人把门槛都踏破了,可她一个也没看上。

二十岁那年,幺婶嫁给了村里背脚佬狗娃。村里人说,幺婶十六岁时就和狗娃好上了,并定下了终身。那天晚霞特别红,俩人约会的苞谷地被映得金黄,霞光照在男人翘起的屁股上,活像一个流油的大南瓜,村里很多人都看见了。

幺婶出嫁时还扎着个小辫子。出嫁那天,说是按山上的习俗,先要把后山上的苎苗踩烂,然后正午时把她抱下山“圆房”。由于狗娃性急,下山时两人摔到了坎下,幺婶头上磕流出了血,嘴里一直喊疼。

这是五里坪的习俗,女人出嫁前要“垫脚”。就是同时做两双鞋,单鞋棉鞋各一双,婚前给男人试穿,如果鞋“合脚”,就算正式“嫁汉”了。象幺婶和狗娃这种一起长大的也必须“垫脚”,因为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幺婶嫁给大七岁的狗娃后,夫妻很是恩爱,一共生了三女六男九个孩子,成了五里坪的第一“大户”。孩子们冬天睡稻草,脚跟冻裂口,几个娃共一条裤子,谁出门谁就穿。吃饭是最大问题,一家十几张嘴,野菜也要几大盆。

为了养活这一群孩子,夫妻俩勤扒苦挣,日里夜里从没打过盹。幺婶年轻时力气猛,挑粪比男人还跑得快,背苕用大篓子,硬是把“打杵”压断了,是村里的“硬劳力”,挣的工分比男人还多。

幺婶一直负责村里收麻,就是把麻从山上割回来,然后再加工成绳。时间久了,她也总结出了很多经验,比如雨后苎麻最好刮,打出的线麻结实。所以她总是趁下雨时进山,经常一身蓑衣斗笠,一身雨水泥巴,头发丝都湿透了,身上的衣服很少干过。

幺婶说一辈子忙得“丢了扬叉是扫帚”,喂孩子、磨面、做饭、打猪草、喂猪、扫地、洗衣、搓绳子,日日搓、月月搓、年年搓,纳鞋底都是抽下雨和农闲的时候做的,从没一天消停过。

她经常系着一个围腰,脚穿一双麻鞋,踩着泥浆,剥皮刮青动作麻利,手指上的“牛皮子”几个空翻之后,一排麻丝就整齐晾在了木杆上,象粉面厂刚压出的面条一样,随风摇曳很是壮观。

幺婶五十岁时,狗娃过度劳累去世了。她跑到后山上哭了三天三夜,生活的不幸和压力,让她一夜苍老了许多。这一年她患上了腰疾,走路直不起身子,不能下地干活了。

这一年恰逢村里包产到户,她只好在家“织麻布”,赚钱供孩子上学。由于她拉麻、抽丝、纺线、织麻的手艺无人能比,织出的麻布好看又耐用,成了闻名百里的能手。坚强的幺婶硬是把九个孩子拉扯大,没一个荒废学业,也没一个讨饭和送人的。

五里坪的“五宝”一直很出名,茂密的山林里长满了蓖麻、芝麻、天麻、桐麻和苎麻。桐麻加工后搓成很粗的“麻绳”,用于攀岩和拽重,而苎麻纺的细丝,则用来穿针引线,织布缝补之用,村里人叫“一麻有一麻的用”。

由于苎麻加工特别辛苦,很多村民都当草割了烧了。村里人见幺婶过的艰难,养九个孩子像养猪一样,就用粮食换她织出的麻衣,还经常把自家山上的麻叶一捆捆割来,放在她屋前就走,从不“吱”一声和讨个谢。

每逢下雨和农闲的时候,村里女人们就到她家串门,带一些土豆和南瓜之类的食物给孩子们吃,还坐下来帮她刮线麻、盘丝圈,然后进行晾晒,把织好的麻丝捆起来,搬到屋里储存起来。她们一边忙活,一边和幺婶聊乡俗俚短。

前年我回到百里村,见到到幺婶时,我大吃一惊。她曾经美丽的面容已经苍老,如麻的皱纹爬满了额头,一块茧皮在夕阳的斜光里闪着银光,嘴里唱着含糊的歌谣:

一层麻布一层风,

十层麻布也过冬。

吃的粗饭懒豆腐,

穿的草鞋家织布。

命里只有八颗米,

走遍天下不满升。

年轻的女伢呦嗬,

天生就是菜籽命。

落到地里串串结,

落到荒巴成野藤。

狗娃,狗娃,

我的狗娃啊。

左哧啦,右哧啦,左三下,右三下......麻绳在幺婶手里像魔术一样,竹片割下抽出一根长长的细丝,随着竹片刮动的“哧啦”声,溅出无一串串水珠,抽麻揉芯的动作还是那么熟稔,在她手里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弧。只是她的目光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水灵,目光痴呆地望着远方。

幺婶也许从没计算过,她给九个孩子搓过多少麻绳,纳过多少鞋底,搓过多少草鞋。她的手指被“针鼻子”顶得血肉模糊,手指常年缠着厚厚的布条,这些记忆似乎已经很模糊了。

现在幺婶的九个孩子,有五个跳出了农门,分别考取了省供销学校、市卫生学校和农业学校,大孙子在村里开了个“麻丝加工厂”,成了百里坪的乡村振兴带头人。

前不久幺婶小儿子结婚,我再次受邀回到了百里坪。

那天来了好多人,鞭炮从早炸到晚,“流水席”从早摆到深夜,村长和乡长都来了,幺婶被儿女们扶到酒席上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笑容,但当寿匾抬上来时,幺婶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原来幺婶这天刚好九十三岁,早早就请先生择了吉日,和小儿子婚礼同时举办,打算来个“寿喜同庆”,期望好好热闹一下的。

又来了一群贺喜的,支客先生叫道:

“大盘子来了,闯东西,顺东西......”

屋里突然传出几声哭喊:

“幺婶,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鞭炮再次响起,哭声和笑声一起淹没在五里坪喧嚣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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