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听雨

悦读是一种快乐，空闲时间读一本好书，应该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我闲暇时间大部分时间是在书房中度过的，特别喜欢雨天站在书房窗台前，看外面路灯下珠帘般的细雨，那种斜斜飘动的画面，甚是美感。所以，书房对于我来说，和厨房一样重要，是人生赖以生存的两个重要空间。

昨夜书房夜读，闻窗外嘀沥有声，偶有闪电昙花一簇，雷声急雨无约而来，及至深夜。窗外一片雨潇之声，但闻满街淅沥，此种灵妙之意，得其寰中，简直就是一场人生的侈奢盛宴。我居于书房，仿佛与古人对谈，与灵魂耳语，惬意而骀荡。

现在城市每个家庭，装修前都设计有专门书房，但入住后大部分是孩子做作业的地方。我原在江北洗墨池小区居住时，书房内有一张大书桌，桌上堆满了各种读本，房间矗立着三面置顶大书柜，靠墙空间也堆满了各类书籍，拥挤且观感十足，甚是壮观。

家里人说，书实在太多了。我感觉也是，算起来从我十七岁参加工作，从拖拉机上搬下一个重重的柏木书柜、从里面那几本初中版《数学教学法》《物理教学法》开始，从长阳贺家坪长城中学辗转到教研室、县委办公室，先后组织调动近十个单位，每次搬家都会受到“孔夫子搬家——光书”的嘲笑，没想到现在书这么多了，很多书闲堆在房间里，确实是一种浪费。

一个周末，我联系了团市委负责希望工程的朋友，花了整整两天时间进行分类整理，最后将七千多册图书全部捐给了市县多个图书馆和乡（村）阅览室。那天团市委派来的面包车来来回回拉了三趟，我也进进出出不停地协助搬书，累得满身大汗，只是那一个个烫金收藏和捐赠荣誉证书，早已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留下来的近千册书，都是经过挑选留下的，几十年节衣缩食、天南地北买回来的，现在一本本翻动起来，丝丝发霉气息扑鼻而来，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那天秋日正暖，我索性把书全部搬到阳台上，让阳光照射在每一本书上，铅味书页在阳光下散发出一种特殊气息，特别令人沉醉。那天在正午的躺椅上，我卷起上衣，裸露肚皮，面朝太阳，足足晒了半天。这是我一生唯一一次，在秋日暖阳下“晒书”经历，算是享受了一次文人的清高风雅。

其实晒书习俗自汉就有，为了防止书籍发霉虫蛀，就会把书拿出来翻晒，“五月湿热，蠹虫将生，书经夏不舒展者，必生虫也，必须三度舒而展之”。

晋代郝隆七月七日晒书时，就敞胸露腹，仰躺在炎炎的烈日之下，不晒书反晒肚皮，别人问其究，他回答说：我满腹诗书，晒肚皮就等于晒书耳。

站在书房窗台前听雨，本身就是一种诗意的栖居，属于一种文人的精神侈奢。我特别喜欢那种感觉，只要哪天夜有风雨，窗前就一定伫立着我的身影。这种倾听是文人以宁静的心态，对人生和现实生活的一种解读，隐喻着一份恬淡的心境和智慧。身居书房，睃巡满眼书籍，满心温馨难以言表，身心与之共融，品藻书中文字的天然组合，惹人沉吟叩弹。

这种在书中寻寻觅觅的体验，是一种非文人难以释意的妙境，非雅士不可彻悟。书中时时闪现让你脑洞大开的颖悟字句，妙语佳境，随可摭拾。再听窗外雨声啪啪而下，萧疏雨境，不啻一种身心透澈沐浴，你会突然感觉到，人生境界已臻大雅，也莫过于此耳！

听雨是需心智的，否则很难听出其雨的韵味和精神，杜工部听雨是“夜久雨声绝，如闻泣幽咽”，宋代画家米芾所画之雨，皆为“听”来，画中意象飘忽却不见雨字，而雨意淋漓至极。书房听雨，此中雅赏雅受，绝非人人可求的。

安坐书房听雨，才能倾听出源于雨声中的天籁音乐。当窗叶张开，密密麻麻的雨声涌进来。雨声如麻，思绪如网。窗外雨声盈耳，我间或站立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册，换尔读之。有时饮一杯浊酒，或是一盅酽茶，窗外草木苍然迷朦一片，书房内灯影也是半明半昧，心中绝无俗事打扰，胸无丁事，前尘影事，渺若皇古。

每当这时，心中的挚爱与厌憎，欣悦和失落，温馨与寒冷，失败与成功，种种人生境况，皆弃尘远去。诗意蕴藏在书中流动着的文字核心和边缘，令其弃绝杂念，享受一种拒绝自我扩张衍存的泰然心境，渊然融汇书中先贤圣哲的慧言，从而深昧生命的过程，彻底解悟人生的真谛。

悦读的快乐就好比路遇良人，一篇好的文章，瞬间就激荡出你内心深处的愉悦，激起你内心的喜爱，让你情不自禁，拍手叫好。读其文字，听窗外雨声，仿佛闭目轻抚琴键，智慧的森林里訇然传出一种声音，似雨非雨，偶尔夹杂着一声蛙鸣，真是不尽的满纸氤氲，蛊我迷朦。

可惜人生有时会不幸碰上低劣的文字，牛溲马勃，不堪一读。虽是雨夜，也有作呕之时，记忆中的某姓文字，虽捧聚薮成集，当年喧声大懆，至今在我心底，还留有难以除去的臭味。

其实书房也好，厨房也罢，都只是一个房间而已，人生不过是来人间走个过场，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而已。人之胎初，乃以母腹为室，足趾履地，及至殁殒，其实就是从一个房间走入另一个房间，根本上说，这种虚幻的妄想，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书房是什么，本质是书籍的蜗居，很多人的书房，只是装修设计时一个象征和符号而已，隐喻出房主人的文化背景和理想。书房对于我来说，却一直有着最重要的意义，不可或缺，是我作为一个作家人生的旅程中，关键性语词和最重要的链环，里面庋藏着一直一来可能有的隐私、情感、秘密，它同其他房间组合起来，在无限的空间中，圈定了一个有限安全、安稳和温馨之所，构成了一个温馨的“家”。

人居于房间，如同鸟之于巢、蚁之于穴、兽之于窟洞一样，每日出入其间，皆为生存之大需也。贫穷者蜗居陋室草房，我站在庐山牯岭美庐之巅，伫于“杜甫草堂”门槛上，躬身在西湖“澄庐”前眺望，不同的历史空间和房间里，承载着不啻天渊壤别人生，让人痛感岁月之无情。

历史悠邈，渺若皇古。有时静夜听雨，安于书房悦读，却感到无限的困惑，祖先举石斧而猎，嘶战于血刃之中，夜间于林中石穴而居，与兽杂伍，常常受到猛兽之袭击，为生存之需，或上树而居，或垒栏面御，构以四壁，防异类之觊觎，从而进化出“房间”的含义。栖之洞穴枝头，应该是人类最初的居所，最早的房间滥殇吧。

房间如人间旅程的行囊，不管你以什么姿势背伏行走。阅读某本书或居于一个房间，本质只是生活的一瞬，万日掠过的匆匆过程，郁然楮墨于理想之外。

回望时光，历史故道上那一个个房间，那一块块斑驳青砖绿瓦，早已荡然无存。现在人人都罄其毕生之心力，垒其一砖一瓦，建构一个又一个“房间”，不惜背负一生的房贷，直到人生最后一刻，都仍然是执迷不悟。

我每当坐在书房桌前，打开电脑，仰视前方的书柜，才突然觉得，那些曾经爱不释手的一本本书，早已经陌生，很多年没有去翻动了。打开微信，看到作家们在朋友圈里晒出的各类书籍，有的是旧籍孤本，这种鉴证逝去岁月的方式，让我感到亲切又恍如隔世。

（原载《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