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武陵山腹地,家乡的水稻种植历史悠长。祖祖辈辈都是传统的农民,我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经历了那个大集体的时代。那时候,对于水稻的种植、收割及稻谷加工成糙米的繁琐过程,我铭记在心。糙米饭独特的、让人安心的醇香,时常在脑海中萦绕,成为一种难以忘怀的味道。
那时,山区尚未普及农业机械,种植水稻依赖于水牛或黄牛的劳力。它们拉着犁头深耕水田,拉耙平整土地。犁田、打耙等农活并非所有男人都能胜任,需要了解每头耕牛的脾气,掌握犁田的深浅和水田的平整度,把高处的泥土推到低洼的地方。生产队的几位老农精通这些技能,他们的工分总是最高。
播种育苗,插秧,施肥,除草,防治病虫害,每一环节都需要精心照料。
当时的谷种,都是农民们自行挑选出饱满的颗粒保存下来,“农业学大寨,亩产八百斤”就是当时的口号,不同于今日的杂交水稻,产量高。
插秧是有技术的,要稀密均匀适度,插得又快又好。一手紧握一把秧苗,另一手轻轻分出几根,眼睛专注前方水面,弯腰屈膝,身体缓缓后退,确保每株秧苗都笔直地插入泥土中,形成横平竖直的行列。
那时主要依靠农家肥,如猪屎牛粪,草木灰,而非化学肥料尿素、磷肥。
防治病虫害,是社员们到高山去挑煤炭回来,挖土窑,捶烂石头烧石灰,把石灰粉撒在田里,方法虽然原始却也有效。
稻谷金黄的收获季节,农民们使用镰刀、戽斗(当地是用方形的木斗)辛勤打谷子,这是男人们的重活。用箩筐把田里打下的稻谷,挑到生产队保管室,在宽敞的坝子,用竹蔑编织的晒席统一翻晒几日。
确保干燥后,筛簸干净利索,首先必须完成上交国家的公粮、统购粮任务。在通往公社粮站的蜿蜒山路上,去交公粮、统购粮的男女老少,箩筐、背篼里装满上等的稻谷,一个接一个,像蚂蚁搬家一样。每当看到村民们挑、背着满满的稻谷走在山路上,汗水浸透了衣背,我总能感受到一种深沉的为国效力的满足感和自豪感,那是对这片土地最真挚的爱。
完成任务后,剩下的稻谷,才能按照人口、工分分配给各家各户。那时没有剥壳机、打米机设备,糙米的加工全靠手工完成,既耗时又费力。然而,正是这些手工糙米,如同流淌在岁月长河中的温暖记忆,带着特有的醇香,让人难以忘怀。
我家分得的稻谷,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它们被父亲那双有力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投入木匠师傅用青冈木做成的,像石磨那样,上下两层,当中有眼的高大的擂子怀抱中。父亲手握磨搭钩,摇摇摆摆地来回推动擂子旋转,仿佛在与这古老的擂子进行着一场无言的对话。随着每一次的推拉动作,谷粒们似乎也被唤醒了,如同羞涩的新娘,轻解罗裳,展现出藏于粗犷外壳下的红白肌肤。
在一旁的母亲,用大吊筛筛去粗糠。母亲的手臂挥动着吊筛,她的动作娴熟而有力,仿佛指挥着一场无声的乐章,粗糠在筛中飞舞,最终漂浮在上面,而那些淘气的米粒则欢快地穿过筛眼,落入母亲准备好的箩箕中。
展露出它们真实的面容。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母亲眼中的温柔与坚韧,那是对生活的热爱与执着。
舂米的过程同样充满仪式感。石匠师傅打制的碓窝,静静地埋在屋角的土中,它心胸舒坦,仿佛能容纳世间一切,等待着一次又一次的锤炼。配套的木头镶嵌的石碓嘴,又大又重,
用脚舂碓非常费力气,母亲也经常做。她弯腰屈膝,双脚轮换踩踏着碓杆板,每一次踩踏都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咚”响。她的动作稳健而有力,就像是在指挥一支无形的乐队。
我们稍大一点后,也拿起木棍帮忙造碓,翻动米粒。随着石碓嘴的上下起伏,每一次踩踏都让糙米逐渐蜕变,米粒们低语着,仿佛在说:“脱去外衣,敞开心扉。”父母亲几百上千脚的辛勤劳作,米粒变得细腻,粗皮磨成细糠。
木风车则是一个智慧深邃的智者,是分离糙米和细糠的高手。手摇把手,
风车叶片悠悠旋转,糙米与细糠轻盈地分离开来,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风车在微笑着,它为这份纯净的糙米而感到自豪,仿佛是一位智者在展示他的杰作。
竹蔑编成的簸箕,平躺在两根高板凳上,母亲双手轻握竹蔑米筛,手腕灵活地转动,筛中的糙米在空中跳跃,大的米粒稳稳地留在上面,而细小的米粒则欢快地漏下,整个过程如同一场优雅的舞蹈,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我在一旁帮忙拿撮瓢,端撮箕,看着这一幕幕温馨的画面,望着被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糙米,想着即将吃到的糙米饭,心中充满了幸福与满足。
那些年物质匮乏,生活艰苦,每人每年只能分到一百多斤稻谷,大多数时候,家庭主食是红苕、洋芋和苞谷,米饭基本上是留给老人和孩子吃。有儿女成年了,要打亲家,米饭是用来招待客人的,难得吃上一碗糙米饭。即使是最节俭的家庭,也可能在过春节时面临无米下锅的窘境。记得有一次,村里的一位长辈,在除夕之夜准备年夜饭时,家中竟无糙米和猪肉。王老(脸上有麻点)献饭,用荞麦粑,萝卜汤,在堂屋方桌上摆好,煤油灯下,王老的脸庞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沧桑。他跪在方桌前,双手作揖,额头贴地,低声呼唤着已故的父母:‘爹,妈,请吃荞麦粑,不怪我,也不怪她(媳妇),只怪你们生了个麻疙瘩。’那一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歉疚和无奈。
时光如筛,它无声地筛选着过往的一切。那些劳作的艰辛与汗水,都被过滤,只留下了那些年手工糙米饭的醇香和美好记忆。
如今,那些陪伴我成长的老物件——木擂子、竹蔑筛、石碓窝、木风车,或许已经很少有年轻人认识,但对我来说,它们不仅是童年的印记,更是那段简单而又纯粹时光的见证。手工糙米饭,它不仅仅是一种食物,更是一种情感的寄托与回忆的载体。它让我懂得了珍惜与感恩。每当回想起那些日子,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暖流,提醒我珍惜现在的生活,不忘过去的艰辛。糙米饭的醇香,那份久远的记忆,将永远镌刻在我的心中,成为我一生中最珍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