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潭日记131:境由心生
晏弘
古往今来,文人骚客游历山水之间,著文谋篇布局之中,状景摹物,感慨良多,无不境由心生,美从中来,读之令人赏心悦目,身虽不能至,心已神往之。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不仅是地理名著,也是山水游记之大观,其《巫峡》是名篇,末段最好,却引用的是南朝刘宋人盛弘之的《荆州记》中的描写三峡的文字,一字不易,中学生们都会背诵,请听: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寒暑往来,晦明变化,动静虚实,不绝于心。
南朝山水小品清婉,言简意赅,一如摄影写真。吴均《与朱元思书》也是名篇,开头写道:“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寥寥数语就道尽秀山丽水之景致之妙,催人神往。
庾信与萧纲同写《梁东宫行雨山铭》,一样的行雨山,不一样的文章底色。萧纲有句:“月映成水,人来当花。藤结如帷,碛起成基。”美则美矣,却很老套。庾信有句:“树入床头,花来镜里。草绿衫同,花红面似。”,“横藤碍路,弱柳低人。”此境一新,大开眼界。后来周作人评价庾信文章是乱写出来的,如狡兔出笼,一般人也以为,语法有问题,而且重复用“花”字两次。谬矣!万物了然于心,文字当自心中汩汩流出,真切、不做作,惟妙惟肖。
苏东坡说过,作文“成竹在胸”,如行云流水,意之所到,笔力曲折,无不尽意,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他在“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非独自乐,是与良友同乐;非松柏影动,是东坡虚空心动;非明月清闲,是东坡与良友清闲。
想起屠格涅夫,他是小说写景高手。《猎人日记》中有很多大自然景色描写,诗情画意。“红色的天空开始发蓝。树林的气息浓烈起来;微微地发散出温暖的湿气;吹进来的风在你身边静息了。鸟儿睡着了——不是一下子全部入睡的,因为种类不同,迟早也不同:最初静下来的是燕雀,过一会儿便是知更鸟,接着是鵊白鸟。树林里越来越暗。树木融合成黑压压的大团块;蓝色的天空中羞怯地出现了最初的星星。鸟儿全都睡着了。只有红尾鸟和小啄木鸟还懒洋洋地发出口哨似的叫声。”细腻的描写,声色视听,情景交融,控诉农奴制度,追求美好生活。
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景况描写是发自人物的内心宣泄,为灵与肉的碰撞做铺垫:“羊群在杂乱的干草丛中咳嗽着,草窝里的霜微微泛着蓝光。一条小路似一条粉红色的彩带穿过园子通向树林的入口……康妮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景象,发现那是在宁静隐秘的森林中撕开的一道口子,让外面的世界长驱直入。”一心想着冲破世俗伦理的篱笆,以梦为马,想入非非,抵达自由无羁的世界。
我曾读到王阳明写给弟子聂豹的信中说:“会稽素号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安居饱食,尘嚣无扰,良朋四集,道义日新,优哉游哉,天地之闲宁复有乐于是者?”我觉得此乃天下写得最美也是最好的人间乐土,何哉?“良朋四集,道义日新,优哉游哉”,极目千里,更上一层。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四时景物,各有心得。世上有两种心境,一是“心随境转”,二是“境随心转”。心为境所奴,欲速沉迷,穷途末路;境为心所使,万物从心,自在超脱,佛说,若能转境,则同如来。
我摘录我最近写的一句诗来收尾,以此证明境由心生:
“春水微澜发自朦胧之境而翻腾不止,
远树油然啼唤恰似鸟鸣而深信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