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王家在先生
晏弘
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说:“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人生相处最难得是志同道合、惺惺相惜!闲来整理书房时,在书堆里发现王家在先生寄给我的信札,再读温暖不已,那是我在深圳工作期间,家在先生来信推荐我上鲁迅文学院深造,催我启程,其时我出差于闽粤两地,俗务较忙,婉言谢绝了,真是辜负了家在先生一片良苦用心,如今想来惭愧得很,嗟之叹之!家在先生离开人世很多年了,阴阳相隔,不再听到音讯了,脑海里不断涌出曾经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记不清具体时间是1994年7月的哪一天,我还在太湖肉联厂当厂长秘书,厂长名叫倪德彪,他有句名言:“假话说上三遍就成了真理”,教我学会“负面文章正面做”,后来神秘出家了,现在是佛教界备受争议而鼎鼎大名的印广大师,那天上午我在办公写文案时,在《安徽日报》头版头条读到一篇长文《赵国青:最难风雨故人来》,笔墨酣畅淋漓,行云流水,就是不看署名,我也知道出自家在先生之手,赶紧打电话过去恭贺一下,其时,家在先生已从岔路中学语文老师位置上病退,接过电话爽朗一笑,“晚上请你打牙祭,在我家里,弄几个土菜,我来下厨!”我那时光棍一条,到处蹭饭,请我吃喝如此美事,岂不正中下怀?答应得比电话还快。
家在先生中等身材,满头银发,笑脸畅扬,嗓音细脆,早闻家在先生不饮酒,眼看鱼肉满桌,馋涎欲滴,而我又有些怅然若失,他可能有所觉察,转身从柜里拿出一瓶古井贡酒,喊来他的孩子,“你陪哥哥喝几杯!”接着冲我一笑,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就用白开水敬你,我咪一口你喝一杯如何?”那时我太贪杯了,竟然反客为主一瓶酒很快做完。家在先生苦口婆心对我说,创作要沉得住气,不为五斗米折腰,“诗穷而后工”,前些日同去拜访的作家熊尚志成名之前很值得学习,耐得住寂寞,我只是嗯嗯,心里还是怕穷,宁愿折腾不愿落魄,打算停薪留职到南方去闯一闯,就是不敢讲出来,生怕家在先生当面一顿臭骂。酒足菜饱,师母赵小琴清扫残局,不停地问我有没有喝过头?家在先生指着我说,“他海量,人称拼命三郎!”他拉住我的手,邀我到书房看看,房间尽管很小,但四围书架上满满是书,古旧书籍占了大半。家在先生给我沏了一杯酽茶,我问及他的病情,他聊起了自己的“奇迹人生”,16岁就患了风湿性心脏病,22岁时肺穿孔、胃溃疡,疾病一直缠身挥之不去,“文革”又遭揪斗挨整,历经劫难九死一生,我在感叹之余,试问养生之道何为?他若有所思无所思,说:“第一,难得糊涂,吃亏是福;第二,阿Q精神胜利法;第三,不计功利,但求乐观。”三大法宝,我听了连连点头称是,不懂装懂。
师母从厨房端来一碟刚炒的葵花籽,大家嗑了起来,话题不由转移到赵氏家族。在太湖,赵家是望族,清朝出了状元赵文楷,曾出使日本琉球国封王,后代赵朴初更是活佛,是一代爱国宗教领袖、社会活动家、慈善家、书法家和诗人。而师母正是此系堂亲,她说家道到祖父一辈已经衰落,为了养家糊口,祖母曾乞讨为生,父亲8岁时祖父去世,11岁学打铁,吃尽苦头,受够白眼,18岁成家,陆续生下四男四女:国廷、国玺、国恩、国青、国菊、国绣、国兰、小琴。1938年日军侵略太湖,全家举迁至黄镇朱家河。老大国廷从王氏祠堂私塾毕业后徒步到四川谋生;国恩在姜家岭安庆六邑联中继续学习,后考入安徽师范学堂,分配至四川工作;国玺高中未读完辍学到小池教书;国青从太湖中学(后并入安庆一中)考入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建国后分配到中央宣传部干部处,“文革”下放“五七干校”,他曾在北京办起第一所盲文学校,1979年调往《人民文学》当编审,八十年代成了《人民文学》和《中国风》的副主编……师母谈兴很健,我备受感动。
那一夜,家在先生还谈到了他的创作,他说他的散文写得很随意,正在整理编写《赵朴初诗词美学》系列,在文学创作道路上,他说要感谢许多师友,长兄如父的王明堂,是鲁迅研究专家,在江苏徐州师范学院执教,时常书信交流。他拿来一本厚厚的照相簿,里面有许多他与文化名人和社会名流的合影留念,如赵朴初、冰心、臧克家、赵荣琛、赵国青、王朝闻、罗国士、徐怀中、石楠、吴奔星、王士菁等,他向我一一介绍,我当时心想,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位名人,让人家抢着与我合影,非痴即狂啊!
记得家在先生说起了冰心的几件轶事。冰心在“文革”时下放到五七干校,一次到医院补牙,红卫兵骂她“无耻(齿)”,她一笑了之。在胡耀邦逝世时,冰心听到噩耗,哭着说:“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却不死!”并说,“我这该死的,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四言既出,单只前两句风传开来,在新闻舆论界掀起轩然大波,许多人不敢接近她,惟恐招惹是非,引火烧身。赵国青一如既往去看望了她,一番安慰,感激之下,冰心老人坐在沙发里,执意要与国青合个影留作念想,国青挽着老人的臂膀,深情地说:“这是游子回到了慈母的怀抱!”合影后,冰心老人欣然命笔,“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正在落款,家里那只可爱的猫咪爬上了桌子,老人特别激动,与国青畅谈良久,临别时将墨宝赠送给了国青。后来,山西希望出版社请冰心为“中国儿童文学大系”丛书题字,老人可能有感而为,将以上此联改了一字题上:“莫放春秋佳日去,最难风雨故人来!”
后来,家在先生有空就到我办公室来坐坐,喝喝茶,看看报,晚上到我房间闲聊,看我烧菜,夸我厨艺不错,吃过牛肉火锅后,直说地道!我说男人烧菜不是好事,孟子云:“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家在先生笑着说,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流,民以食为天,美味排第一。几个月后,我瞒着他南下深圳了,给他写了一封信,措辞忐忑不安,说了很多缘由,他表示很理解,叮咛这嘱咐那,劝我千万不要放弃文学创作。来信中,他说:“文章千古事,有钱买不来”,我一直记在心底,无论我后来从事金融还是经商,骨子里还是文人气质一脉相传。未曾想到,我第一次从深圳回到太湖时,家在先生病逝了!好友余世磊陪我一起去看望师母,她憔悴不堪,泣不成声,我跪在家在先生遗像前,心如刀绞,过往情谊历历在目,悲哉痛哉,从此我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
虚云老和尚说:“时间刹那刹那的过,刹那刹那的催人老!”几十年也只是一晃,物不是,人已非,沧海桑田。纵是当年家在先生跟我说起的人事都有了变数,有的作古了,有的退休了,更多的还在世上劳碌奔波,生活很现实,追梦很艰辛,“难得糊涂”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