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桑雽有言:“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之交,朴实而平淡,宽怀而包容,不嫉不妒,无攀无求。莫逆之交,更是志趣相投,以心换心,同生死,共患难!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
与朋友饮酒,多次谈及范仲淹,无比赞叹。范仲淹堪比圣贤,他身世不凡,文韬武略,“下笔千言,知兵善战”(毛泽东评价),仅凭一篇《岳阳楼记》就足以名垂史册,流芳万世。他能够也敢于治理天下,平生抱负乃“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读书“明经术”、为官“经世致用”,拯天下,救苍生,心里却仰慕严子陵不为孩提同学、时为光武帝的刘秀赐予官爵而心动,隐姓埋名于富春江畔,渔樵垂钓于忘我之境,其高风亮节“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心中有净土,何处染尘埃?范仲淹从而歌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范仲淹“内刚外和”,性格耿直,忧国忧民,朝堂之上,多次直谏遭贬,恩师晏殊批评他过于草率,有碍仕途,并连累举荐之人,范仲淹给晏殊回信,铿锵有力、义无反顾地说:“侍奉皇上当危言危行,绝不逊言逊行、阿谀奉承。有益于朝廷社稷之事,必定秉公直言,虽有杀身之祸也在所不惜。”晏殊只好干瞪眼。范仲淹正气凛然,他向宋仁宗献上《百官图》,讥讽宰相吕夷简广开后门、任用亲信,吕夷简在皇帝面前给范仲淹扣上“勾结朋党”的帽子,必须逐出朝廷,铲除党羽。时为馆阁校勘的欧阳修闻讯后,非常震怒,赶紧写信给谏官及御史,责怪在范仲淹直陈事实问题上一言不发,视忠言逆耳而不顾。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习以为常。他遭贬饶州,隔壁为官的梅尧臣作诗《啄木》、《灵乌赋》,规劝范仲淹且学报喜之鸟,莫学啄木鸟啄虫反招杀身之祸,也莫学乌鸦那样报丧而“招唾骂于里闾”,望他语默少说话,少管闲事, 范仲淹心中感激,不做乡愿,回作《灵乌赋》,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为民请命,何惧死生!凛然大节,溢于言表。
范仲淹最早倡导北宋古文运动,尹师鲁吹起号角,应者云集,欧阳修走向台前。范仲淹主政时,北宋王朝正值内忧外患,主持“庆历新政”虽然实施短暂且以失败告终,但大刀阔斧之改革风气,为后来王安石“熙宁变法”开了先河。范仲淹改革吏治、精简机构、选贤任能、教育兴学、兴修水利,范仲淹到泰州修有“范公堤”,到苏州引太湖水入海,有“范公闸”,他不拘一格选拔人才,贤能各得其所,百姓安居乐业;他因战事自告奋勇率兵戍边抵御西夏时,采取应变战术,兵法灵活,选拔良将,以守为攻,创立“营田制”,类似民兵制,战时打仗,不战时屯田、军训,开放边贸,军民一心,收复了失地,更赢得了民心。
范仲淹以诗文名闻天下,一直视范仲淹亦师亦友的尹师鲁,为人耿直,毫不苟且,读到范仲淹所著红极一时的《岳阳楼记》,却批评为“传奇体”,文过其实也,范仲淹并不愠怒。尹师鲁闻范仲淹迁谪饶州,上书自认“同党”,愿一起同贬。据说尹师鲁病逝前,写信与范仲淹告别,范仲淹远赴而来,而尹师鲁已逝,范仲淹大哭,尹师鲁竟死而回阳,悠悠坐起,说:“已道别过,何复烦劳,我且走了,你回去好自为官!”说完,瞑目而逝,范仲淹悲恸不已。尹师鲁去世后,葬回老家洛阳,范仲淹主持办理了丧事,安排孙甫写了行状,欧阳修写了墓志铭,富弼写了墓表,自己写了祭文,并整理尹师鲁的文集写了序言,完成尹师鲁生前的遗愿。
范仲淹做事当断不疑,当仁不让,他与韩琦统兵抵御西夏时,配合默契,所建军队有“龙猛军”之美誉,边塞唱有民谣:“军中有一韩(指韩琦),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指范仲淹),西贼闻之惊破胆。”范仲淹策马于延州(今陕西延安)和庆州(今甘肃庆阳)之间,漠漠荒野,悠悠羌笛,边庭之苦,耳濡目染,亲临其境,悲愤慷慨,挥笔写下一首词,苍凉豪放,脍炙人口,即《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据说范仲淹新作传到京都,欧阳修酒后听闻,甚为不屑,说是“此乃穷塞主之词”,将自己新写出炉的一首词《渔家傲》展示出来,指着其中几句:“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并得意地说:“此乃真元帅之事!”。古来素有“文人相轻”的恶习,欧阳修身为北宋文坛领袖,本应大度、宽恕、仁义,他虽小范仲淹十八岁,却是忘年之交,一直仰慕其人,此说是不是歪曲情谊、无稽之谈?
北宋边患经年,西夏终于臣服,范仲淹不辱临危受命,因戎马倥偬,生活艰苦,身患疾病,朝廷召回时,他请求改守邓州。三年以后,又求知杭州,再徙青州,此时病情甚重,请求改知颍州(今安徽阜阳),担架抬着途经徐州时,溘然长逝,终未到达任所,时年六十四岁,悲哉哀哉!
范仲淹一生“心系天下国家之大者”。范仲淹去世后,曾经同朝为官,交情笃深的富弼,是范仲淹恩师晏殊的女婿,小范仲淹十五岁,他在范仲淹的墓志铭中极尽赞美之词,详述其坎坷身世、非凡经历及官职恩荫,说范仲淹生前倾其俸禄买田千亩于苏州,号义庄义田,赈济族人及乡民,尤是苦读子弟,而范仲淹死后,“敛无新衣,友人醵资以奉葬。诸孤无所处,官为假屋韩城以居之。遗表不干私泽,此益见其始卒志于道,不为禄位出也。”读之泪目。富弼接着写道,范仲淹“作文章尤以传道名世,不为空文,有文集二十卷,奏议若干卷,两府论事若干卷”,如此成就,有目共睹。
范仲淹去世一年后,欧阳修悼念中为其撰写神道碑铭及序,序文写道:“公生二岁而孤,母夫人贫无依,再适长山朱氏。既长,知其世家,感泣,去之南都。入学舍,扫一室,昼夜讲诵,其起居饮食,人所不堪,而公自刻益苦。居五年,大通六经之旨,为文章论说必本于仁义。祥符八年举进士,礼部选第一,遂中乙科,为广德军司理参军,始归迎其母以养。”欧阳修没有提及范仲淹进士及第之前名叫朱说(悦),是怕疼处撒盐于范不悦?他接着写道,“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其事上遇人,一以自信,不择利害为趋舍,其所有为,必尽其方。”尤其是对章献皇太后祝寿及崩后之事的立场,忤太后于临朝听政之时“开后世弱人主以强母后之渐”,而护持于身后攻击之日“掩其小故,全其大德”,奋不顾身于大局为重,无私无畏。率兵抵御西夏时,“务持重,不急近功小利”,“公待将吏,必使畏法而爱己。所得赐赉,皆以上意分赐诸将,使自为谢。诸蕃质子,纵其出入,无一人逃者。蕃酋来见,召之卧内,屏人彻卫,与语不疑。公居三岁,士勇边实,恩信大洽。”器识威望如此,大将军风范也!
欧阳修评价范仲淹“终身非宾客,食不重肉”,生活俭朴也;“乐善泛爱,临财好施”,宅心仁厚也;“退而视其私,妻子仅给衣食”,为官清廉也;“论时政阙失,大臣权幸多忌恶之”,忠于职守也;“为政所至,民多立祠画像,莫不知其名字,而乐道其事者甚众”,百姓爱戴也!
我一直奇怪的是,欧阳修在序中颂扬范仲淹为人可贵、为官无私、为将之能,却委婉说范仲淹与死对头吕夷简握手“欢然相约”,这是政治智慧还是惧怕惹火烧身?让我疑惑不解。欧阳修在序中提了一句范仲淹自诵:“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却没有一句话总结范仲淹的诗文,没有称赞,让我更加疑惑不解。
忽然想起范仲淹太湖望月,塞下秋思,浊酒一杯,乡愁万里,我且赞曰:
天下时常忆范公,先忧后乐扬高风。
直谏三逐思社稷,为官四走救苍生。
边患临危身不顾,麾军应变兵如神。
庆历新政曾记否?群星文章念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