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物之妙

吾乡赵朴初先生的六世祖赵文楷是清朝嘉庆元年（公元1796年）状元，人品好，诗文好，官声好，口碑好，出使琉球国封王，廉洁之声，著于海外，嘉名远扬。赵氏家族自赵文楷始，与其子赵畇、其孙赵继元、其曾孙赵曾重“四代翰林”，门第显赫，其子赵畇是李鸿章的岳丈大人，红极一时。然而，赵文楷在大魁天下之前，虽满腹经纶，文采超群，但为谋生计，浪游各地，历经磨难，他在《山行》一诗中写道，驱马乱石之径，雾重而不可睹，见石划然忽倾剖，凛凛怪形犹含怒，“或青如蹲犀，或黑如伏虎。或高悬如钟，如深藏如庑。或如蛇含珠，或如羊跪乳。如马施络辔，如人曳玑珇。”乱石之怪，一连八个比喻，动静虚实，色舞形摹，目不暇接，叹为观止。有如世间百态，险阻如是，嘴脸如是，困境如是。如此状写石之怪势，比喻有指，实在大妙。难怪他的学生、吏部尚书汤金钊读完他的诗集后，赞曰：“美哉先生之为诗也！其情豪，其气逸，其性直，其识论超，其魄力大；无猥琐龌龊之思，无雕琢锤炼之迹；浏璃浑脱，纯任自然，旷迈遒上，不落尘滓，往往有太白神致焉。”读之仰之，知行合一，当浮一大白。病不能饮，当拍案三下。

想起庄子著文“意出尘外，怪生笔端”，《齐物论》中“大块噫气，其名为风”一段，风起了，大木窍穴八个比喻，别有八样场景，体物入微，无不神似，“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庄子用喻，或如万窍怒号，有呼有应，或如空中捉鸟，边飞边捉，东坡诗文有庄子遗风。东坡最有名的博喻，当是在其诗《百步洪》里描写急流长洪，“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万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湍流之奇，一连七八个比喻，令人瞠目结舌。查慎行说：“古未有此法，自先生创之。”纪昀说：“一句两比，尤为创格。”赵翼说：“形容水流迅驶，连用七喻，实古所未有。”还有其诗《聚星堂雪》，通篇不用咏雪常用字眼：“玉”、“月”、“梨花”、“梅花”等，奇丽特出，体物神妙，“白战不许持寸铁”，点睛之笔，无不叹服。且听东坡说法：“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乎？是之谓辞达。”如何文而辞达？得物之真，造乎其理，求物之妙，尽物之变，姿态横生，巧夺天工，唯有“随物赋形”，此乃东坡发明！写到这里，我真是遥襟甫畅，逸兴遄飞。品之味之，亦当浮一大白。病不能饮，亦当拍案三下。

昨晚读到一篇文章，竟然读了多遍。话说江西上饶有个铅（读yán）山县，铅山县有个篁碧村。篁碧村旧名黄柏村，因无黄柏，其名不副，乃取杜甫诗句“丛篁低地碧”，更名“篁碧”。更名者谁？江西庐陵人黄赞汤也。黄赞汤乃清朝道光、咸丰年间一代名臣，进士出身，历官兵部右侍郎、刑部右侍郎、户部右侍郎、福建学政、河南巡抚、河道总督及广东巡抚等，与曾国藩过从甚密，咸丰丙辰年（公元1856年），黄赞汤因炮船捐务至铅山，到此一游，欣然运笔，写道： “黄云遍野，秋获及期，枷板声声，与山歌互答……两水夹流，烟火千家，皆在潆抱中。诸峰罗列，奇势迭出，奔者马，蹲者狮，展翼者鸟，张吻者鱼。怪石岈然，林木蔚然，修篁尤森森然。四望葱茏，几于远混天碧。”读之心生欢喜，喜在笔法新颖，山峰之奇，连用四个比喻，句法与众不同，奔如马，蹲如狮，展翼如鸟，张吻如鱼，写成：“奔者马，蹲者狮，展翼者鸟，张吻者鱼。”而山中怪石岈然，林木蔚然，修篁尤森森然，信笔形容之，却令人身临其境，“枷板声声，与山歌互答”，更添人间烟火之趣。枷板，很多人不知为何物，吾乡太湖县在大别山区，呼此物名之连枷，一种打麦、打豆的脱粒农具，大多用青桐树皮捆绑竹片做成，呈倒立的U形，又由一根长棍连轴带动，双手握住长棍并甩动连枷，一起一落，噼里啪啦。黄赞汤在游记中写出了篁碧村的“僻壤之美”，更写出了篁碧村人重教化、崇尚读书的风气，探花胡小蘧在此开馆教学授之四书五经，大儒执牛耳，人才必辈出，村中听说朝廷重臣到访，“诸孝廉明经来问询，村中文人学士，黄童白叟皆来，”其中“来问询”和“皆来”，非来凑热闹、攀富贵，而是来求师问道、敏而好学。读此赞叹不已，心亦神往，又当浮一大白。病不能饮，又当拍案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