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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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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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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的故事

山中一夜雨,睡到自然醒。醒来吟道:“寐也魂交,觉也形开。”梦境跨越时空,莫不虚诞,蘧蘧然,却记不清楚,一笑。望窗外雨落如珠帘,精神一振,好不容易回到老家小住几天,我要好好领略一下秋雨了。

早餐后,泡上一杯二祖禅茶,端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观雨。雨珠砸在围墙不锈钢栏杆上,竟然叮当作响,阵阵金属音,碎如细银,落下来,溅到地面,汇成股股细流,流到沟渠。

门前竹林,大雨淋过,此刻躬身驼背,任凭风吹雨打,就当是搓背,就当是捶腰,雨在竹叶间逡巡,神出鬼没,静听滴答滴答,跟不住影踪,正合冥想。竹叶黄绿交错,竹身也是如此。翠绿的是当年新生,泛黄的是过去老生。老竹哪有新竹好,因为坚韧,每次伐竹,总砍老竹,新竹有的是逍遥,有的是虚度。

小时候的印象中,门前有三棵柑橘,四棵毛桃,五棵粗大的泡桐树,其余就是梯田式的菜地,种过萝卜、小麦、芝麻,栽过油菜、山芋、旱藕,还栽过芦稷、琶子,芦稷就是高粱,磨粉做粑,采摘过后的杆穗可以制作扫帚;琶子是土名,矮矮的,扁长的枝上果实累累,形似琵琶,琶子做粑,甜糯糯的,琶子杆嚼起来也是甜丝丝的。琶子现在几乎绝迹了,想来应该是黍之一种吧。

那年初春,我约莫四岁有余吧,弟弟出生了,在摇篮里哭闹,我一边摇着,一边哼着家乡的摇篮曲,弟弟睡着了,我跑出门去,看到父亲和母亲从舅舅家回来,一人扛着一棵毛竹,毛竹的竹杪已经砍去了,顶端用白薄膜包裹得严严实实,我跟着父亲,看他蛮有把式地将毛竹竖直,栽在菜地上,威风凛凛,我站在旁边,多嘴道:“栽一棵不就够了吗?”父亲并不嫌烦,一边干活一边说:“天地分阴阳,人有男女,竹有公母,有男女,有公母,就有下一代。”我有些懂了,仔细打量起两棵毛竹来,向上第一枝开桠的应该是母竹,向上第一枝不开桠只是单个的应该是公竹,仿佛破天荒的发现,心中好大的欢喜,对着两棵毛竹作揖,学着老人的腔调,念念有词:“健健旺旺,多子多孙!”父亲听了哈哈大笑,摸摸我的头,说:“好话中听,好话中用。”

六年时间不到,我家盖过两次房屋,一次是盖过不久的明五暗九加披屋的大屋毁于泥石流,乡下叫“起蛟”,父亲嚎啕大哭,哭过后,计划在附近山上劈崖重盖新屋,于是乎钢钎凿、锄头挖、畚箕挑,打出屋基,挖出的大量沙土都挑到竹林里,土质肥沃又松软。新屋盖好两三年后,毛竹长成一大片了,蔓延到树林里,山风吹来,竹涛迭起。原来树林里生长茂盛的苦槠树、皂荚树、杉树都被压制了,一一枯去,只有几棵香樟和枫树拼命向上,盖过竹林,圆融相处,呼风唤雨。小孩们贪玩,躲进竹林,爬上大树,手握竹梢,吊过去就势忽上忽下,捉起迷藏。有棵高大的乌桕树,树顶有鸟窝,喜鹊不停地叫唤,哥哥爬上去,发现鸟窝里有嗷嗷待哺的小喜鹊,抓起一只放到口袋里,回家拉出一只抽屉,垫上一些松毛,挖来十几条蚯蚓,打算养起来,小喜鹊颤着身子,阵阵哀鸣,惹得几只喜鹊飞到门前的柴垛上,对着屋里叫个不停,父亲进门一看,说:“野外的丫雀儿养不活,还是放回去吧。”哥哥愣了愣,几分舍不得,还是爬上乌桕树,把小喜鹊放进鸟窝了,大喜鹊还在叫,哥哥也大声地喊:“完璧归赵了!”他真把小喜鹊当成东西了。

稻谷归仓了,山芋进了洞窖了,父亲砍下几棵粗壮的毛竹,请来篾匠,编做稻箩、竹筛、晒羌、蒲篮、菜篮、畚箕,还有厨房用的蒸笼、筲箕、筅帚,乘凉用的竹床、竹椅,上山扒柴用的柴扒,下雨天戴在头上的斗笠,应有尽有,我一看,篾匠就像魔术师,一根根竹子剖开来,削成无数篾,编来编去,穿来穿去,一弯一折,一修一剪,就成了一样样器物,林林总总,眼前一亮,一时觉得几分富足。

记得十三岁时,暑假期间,我忽发奇想,搭起梯子,在门前两棵竹子之间安装上一根杉木棍,用大铁钉和铁丝固定牢靠,身子往上一纵,除了做引体向上,还可做空翻,还可荡秋千。引体向上和空翻很有技巧,引体向上要慢起快落,慢起时吸气,快落时呼气,是隔河邻居和尚哥教我的,和尚哥原名潘义祥,眉清目秀,很时髦,会玩,拉吊环一绝,我赞他是体育王子,无所不能。所谓荡秋千就是跳上去、双手抓住木棍,身子前后摆动,荡来荡去,周围邻居小孩都来玩,我怕他们一旦摔下来,可能受伤,就和弟弟从河里挑来细沙,铺上几层,酥软得很,果不其然,堂兄兴冲冲跑来荡秋千时,摆了几个来回,笑个不停,双手一滑,掉落地上,哎哟一声,骨碌爬起来,拍拍屁股,并未伤筋断骨,跳上去继续玩,那时候真是快乐极了。

第二年春天,父亲病重,住进了县医院,两个月后去世了。出殡那天早晨,下起滂沱大雨,一家人恸哭如泪人,望去竹林里雨落如注,那分明是无尽的泪水。丧事完毕,母亲咬咬牙,对我们兄弟仨说:“你们该上学就上学,发狠念书,家里有我!”那一刻,我也咬咬牙,发誓争口气,渡过难关!奇怪的是,那年的竹笋特别多,竹林也特别旺,是不是父亲的英灵在暗示、鼓励我们呢?

虚云老和尚说:“一切苦乐,随境所迁。”又说:“时间是刹那刹那的过,刹那刹那的催人老。”转瞬间,父亲不在人世已经四十一年,我们也已年过半百了。母亲几次大病,经过住院救治后安然无恙,已经九十三岁了,孔子曾说,父母健在时,其年龄“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诚哉是言。

竹林如海,走进去,既凉爽又惬意,雨滴落在头上,落在手臂上,滑滑的,留下竹叶的清香,我的手伸过去,摸摸这棵,又摸摸那棵,湿漉漉的,就像此刻的心情,而当年父亲移栽的那两棵竹种,我却找不到了,怅然若失。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如竹林的细语;依依暧暧,如竹林的呼吸,勾起我一幕又一幕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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