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弘
他的绰号叫大馍,五短身材,老木匠,祖传的手艺,替人打造的“长生”方圆百里无人能比,此地叫的“长生”就是棺材,又叫寿方。
山里人家,人尚在世,却要把“长生”做好,给自己添寿,五亲六戚送来寿礼恭贺,皆大欢喜。哪家准备做“长生”,先得请大馍到山上相树,时间一般选在秋天,这有讲究的,要图人丁兴旺、子孙多福,先得在树上花力气做文章,“就这一棵,砍了!”树砍回来了,不能曝晒,只能阴干,这样木头纹理紧密招纳“财气”、“旺运”。
大约半年过后,选个黄道吉日,大馍对准选做“长生”盖的树木,一斧劈下去,据说斧迹带血丝,木纹炸裂,“长生”的主子将后非命呜呼无疑,不是凶死就必是病亡;斧口利落、木纹光润如画,说明“长生”的主子寿终正寝、洪福齐天。大馍一看心里有数,酒后必在话里撂几句“天意”,再想问个明白,他总是双眼微闭,说道:“命中注定八角米,改也改不掉,老祖宗鲁班也得听天由命。”
这下,他就更神了,起斧兆头不好的总想套近乎,求他在打造时设个点子补救,乡下这个点子就叫“鲁班”,据说大馍年轻时相中的对象改嫁了他人,做嫁妆的时候,他跑过去在新床的某个神秘地方做了一个手脚,也就是安了“鲁班”,害得小夫妻洞房花烛夜好事没做成。
大馍看看人家手里拿着酒肉,苦苦哀求,也就点点头说办法倒是有,效果如何就只能看造化了,听他这么一说,人家点头哈腰,千恩万谢地直说托您的福,托您的福哇!
大馍的臂劲确实了得,一把斧头抡得气壮山河,不要打墨线,一斧子劈下去恰到好处。他靠一把斧头把家庭建得红红火火,可命中与女人相克,接连娶了三个老婆,也接连死了三个老婆,一个个娶进门一年不到就暴死,到第四个老婆时,他就开始吃斋念佛,这女人粗细活都能干,人又贤惠,硬是一口气给他生出了三个女儿,最后还是生出了个儿子来,大馍高兴得这一年做“长生”只收半价。
转眼间,大馍的老婆已是半老徐娘,三个女儿都出嫁了,小儿子也上了中学,大馍的头发变成花白,背也驮了,身材更加瘦小。他花了一年时间为自己打造了一副上好的“长生”,两块檀树大整木斧凿而成,酒喝醉了就爬进去躺躺,闹心不快活的时候也跳进去睡一觉,檀香沁人心脾,自此把“长生”视做八宝。
老婆说,年纪来了,带个徒弟帮帮忙吧,大馍回说儿子还小,正好被儿子听到,儿子说:“别指望我学那玩艺儿,宁愿讨饭也不想剜死人。”大馍苦口婆心找儿子说过好几次,“良田万顷,不如薄艺随身,何况我这门手艺还是祖传的呢?”犟儿子就是不从。带徒弟的事情也免谈了。
村庄里有庙,老尼姑四处化缘,想把庵堂装修一新。大馍某日找上门来,愿为庵堂建设尽力,并立下誓愿,木工活全包。
邻乡的一位老乡长暴雨下乡调查跌落悬崖摔死,家里没有提前为他置办一副“长生”,眼下只有四处去买,却想买到一副上等货显得有身份,有人就说那只有大馍的那一副了。果真找上门了,大馍为难得很,卖了的话自己不甘心,不卖的话对不住这么好的老乡长,正犹豫间,对方说一定出高价,大馍一脸不高兴,说,只晓得钱,抬去罢,钱,以后再说。
老乡长葬过后,家属就向县里要安葬费,县里说,人呢,要了安葬费就必须火化。家属和亲戚合伙一算计,还是把坟墓挖了,将老乡长从“长生”里拖出来拉去城里火葬。大馍那天来了,看到这场景,嚎啕大哭,人家问,老乡长的家人都不哭,你哭啥?还没听到回答,大馍忽然倒地,像一棵伐倒的大树轰然一声,死了。
大馍死得蹊跷,他的一生同样蹊跷。他终于睡在了自己打造的“长生”里,葬在老乡长只睡过几天的坟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