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一棵树

小区后面的半坡上，原是一层一层的窑洞和平房混建的住宅集中区，因为棚改，人们已经被安置搬离了，剩下一大片的空宅，用最后的倔犟彰显着小城原有的传统建筑特色——依山而建的窑洞建筑群。现在，因另有他用，于是，那些窑洞平房开始被挖掘机从最高处一层一层的拆除修整出来。

每天，我们一家人习惯性地站在窗前观望，亲眼目睹着那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建筑群一点点地消失，直到彻底不见。在整个建筑群最后一层的一排院子旁边，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槐树，远远望去犹如一把巨大的伞。从我们一家搬过来这边小区居住，它就一直坚定不移地站在那里，不论是风里还是雨里。这棵槐树，在窗外半坡上的住宅群里特别的显眼，建筑群是安静的，一年四季一变不变，而这棵大树却不同，依着四季，不停地变换着颜色。冬天万物萧条，大树自然不例外，可着劲儿地表现出它的线条之美，与萧肃的山色完美的融为一体。到了春天，垂柳开始发出鹅黄，山色也在蠢蠢欲动，想要扯下灰黄泛出隐隐的青色来，而这棵大树像是睡过了头的壮士一般，依然保持着线条的美态。直到整个小城、整个山涧活跃在春天的盎然生机之中，大树才像是被几声响亮的春雷突然惊醒一般，也就几天的功夫儿，它从灰色变成嫩黄，又从嫩黄变成青绿，很快就能适应春天的“宠溺”，现出勃勃的生机来，又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只要一个轻轻的魔法转身，就能变出一套精致美丽的青绿色的舞裙。然后，随着季节的变幻，夏天里的大树因为开满成串成串米白色的小花，舞裙就变成了米白色。到了秋天，与大山里其它的树木一样，深绿色的树叶有一部分先变成黄色，它的裙装也从深绿变成黄绿相间的彩色，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它又从彩色演变成橙黄色，季节轮转色彩变换，每天都会呈现不一样的美颜，煞是好看。等到落叶飘零，它这才露出了原本的底色，变成灰黄隐入大山里。

这真是一棵神奇的大树，给我的生活带来无限的乐趣和遐思！当我每天忙碌于生活的平淡之中，总想寄托一些丰富而复杂的情感于别处，以便时常在我泄气的时候激励我鼓起勇气充满斗志。这棵大树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它是那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惊喜于它随着四季变幻的色彩和身形，五六年来，它应该也有所成长，只是原本很大的树头看不甚明显。它虽不是很高大，但应该是一棵很粗壮的树，它那茂密旺盛的树头就能证明这一点。那很大很大的伞头，不，是庞大的伞头竟能遮住后排的四五口窑洞来。在整个半山腰的住宅群里，它是那样的独特显眼，甚至在包括住宅群上面长满各种树木的山坡沟洼里的树林里，它都是能拔得头筹的。它是那样的庞大无比、健壮挺拔，色彩变幻令人心动，不管是风来雨来，它都比身处房子里的我早些知晓，摇动着脑袋摆动着低垂下来的枝条默默地告诉我外面的天气。有时候，它甚至一早就开始调着皮，隐入浓浓的大雾里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又似乎担心人们找不到寻不见，又隐隐地露出它庞大的轮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已经那么真切的影响着我了，或许是一见钟情？也或许是日久生情？我已经无从知晓了。只是，在它即将要消失的时候，我特别特别地想关注它。最近一段时间，确切的说，是从挖掘机开始拆除最上面一层的窑洞平房的时候，我就隐隐中感到一些不安来。我甚至跟闺女讨论过有关这棵树即将面临的结局。要么，被无情地连根拔起；要么，看在它丰茂的情分，移植在别处。当闺女平淡地说到“连根拔起”的时候，我感觉有许多根细细的丝线从我的心底同时被揪起来一般，有一阵隐隐的痛感。“连根拔起”着实让我万分不舍，我也才清晰的知晓，我与这棵树已经有了很深的情感，甚至说是心灵上的依赖了。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在我的生活中，总是感觉自己像轴承似的不停歇的旋转和忙碌，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去到一棵大树下面感受到它能给予人们的真切感受。但是，我常常想起小时候家里养的那头老黄牛，每次拉着木制的架子车，慢腾腾的一步一步稳稳地往前走。不管是负重还是空车，不管是上坡还是下坡，也不管人们是忙碌还是清闲，它都能走出均匀的步调来，是那样稳妥地一直往前走。等到了目的地，父亲就会贴心地把老黄牛拴在一棵大树下面，然后拔来一抱青草投喂。我建议父亲用一根长绳栓起来让老黄牛自己啃食周边的青草不是更好吗？父亲毫不犹豫地回我：大树下面不晒。果然，再过一会儿看，老黄牛已经吃完青草卧在厚厚的树荫下，闭起两只大眼仰起头颅，悠闲地反刍起来，一副幸福没谁了的神情。我也恍惚明白，老黄牛应该受到如此优待。我常常把自己以老黄牛自喻，它是那样的踏实稳健，不骄不躁，走着自己的步调，享受着大树底下的清凉。但是，我毕竟不是老黄牛，总有一种不屈的精神头儿想要走得更快一些、更远一些，心也像是长了会飞的翅膀，驱使自己不要停歇。然而，当我开始牵挂窗外这棵大树的命运结局的时候，我才真真意识到，我的心中一直是多么渴望依赖一棵大树呀。

但是，几年间里，我每天目睹着窗外的这棵大树，看小孩们在树下嬉戏，小鸟们在树上筑巢，而我，却从未抽出时间走进它，靠近它，甚至在炎热的夏天里，没有抽出一刻的空闲在它能给予人们最厚重的阴凉下恬静地坐一坐，这是多么大的遗憾与错过呀？如今仔细回想，我又错过了多少棵矗立于我人生之路两旁的大树呀，急急匆匆地向前看往前走，却白瞎了两边该有的独特景致。即使是那些幼小的树苗，也能带给人们无限的希望；那些略高于人身的小树也已经成长健壮，开始顶天立地；至于那些成材的大树，必然枝繁叶茂，风里雨里，四季轮回里，给人们撑起一面内心安定的屏障。能有一棵大树依一依靠一靠得上片刻的清凉，这好像是我碌碌半生一直心存的幻想。幻想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当被投入了情感寄托，它就是精神世界的支撑了。而眼前的这棵大树，却是那样形象具体地出现在我的眼前，留存在我的内心世界里。

我想像不到这棵树的最终结局。近一段时间，我每天早起或者晚归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望向窗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它是不是已经默默地倒下？还是已经彻底地消失不见？是我的心思太过于细腻钟情了，人总要想得开看得长远，我对这棵大树又能做什么事情呢，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祝它好运，跟它做一场郑重的道别，用属于我擅长的方式。况且，我总不能把寄托过感情的东西都一一的拾捡在身边来，是会拥挤和杂乱的。有些是必须学会放弃，就像这棵树，我本不能左右它的命运，我又怎能奢求它长久的陪伴呢？让它像一片色彩鲜艳精致美丽的落叶一样珍藏于我的心底，继续给我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