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皮松

每天早晨送完孩子上学，我就急匆匆地往公交站点跑，然后，耐心地等待着带我开启一天快乐的工作之旅的那趟公交车。其实，开始等待已经是我快乐之旅的开始了。此时，公交站点的人还蛮多，大都是送完孩子后往家里、单位或者别处去的家长，他们轻松自在的神情跟我一样，只是，他们都围站在站点的遮雨棚下，痴痴地等着来车然后一哄而上。而我不急着抢座位，就在公交站点外围转悠。

有时公交车很快就来了，有时还得等个十来分钟。时间长短我从不计较，因为站点旁边有一堵石栏，与下面的一处断崖隔离开来，石栏上每隔一截的石头面上刻有“陕西十大怪”的内容，读一读想一想，挺有意思。石栏与人行道之间，有三个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花圃，是边角地段被合理利用起来用于绿化环境的。花圃是以柏树密植修剪成长方形隔栏状围起来的，里面植有草坪，草坪上零散地种着几株花树，这些花树在季节的轮转中演绎着春夏秋冬四季的故事，一岁又一年。花圃外的几棵虎皮松树，是最引我心心念念时时关注的，时常想着瞅一眼，有时间就在旁边站一会儿，也会不自觉的伸手去抚摸那些凸起来的结痂，像多年的老朋友，无需言语，一见如故。

我第一次发现这几棵虎皮松的时候是在几年前的一个早春，花圃中的榆叶梅开得正是繁茂，我以“赏樱”自娱，沉浸在粉白色的梦幻世界里。正好，旁边四季青的松树也在每条枝头稍上泛出一撮撮崭新的春意，我惊喜于它们微妙的变化，便捎带着看了一眼，这一眼不得了，我竟然惊奇地发现，在它们灰绿色的枝干上附有许多稍稍翘起的黑色硬痂来，伸手轻轻一碰，那硬痂脱落，露出指头大小不规则形状的青绿色来，摸一摸那团青绿，光滑完好，没有一点伤疤的痕迹，就像是谁家调皮的小孩拿着青绿色的水笔，在灰绿色的树干上图画出一些不规则的斑块一般。我惊喜万分，这是大名鼎鼎的虎皮松呀！真是太惊喜太意外了！我从不曾想过，竟然在自己长居的陕北这座小小的县城里能与它们邂逅？——不！是它们已经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了不知道多少年，我才姗姗来迟！我常常想，在前世，我应该与虎皮松有一种不解的缘分吧！我很喜欢——不，是特别喜欢这种松树的，说不上缘由，就是喜欢，见到它们，就像见到初恋一般，心里甜丝丝美滋滋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靥，只要往其旁边一站，好像瞬间就能卸下所有的防备和不快了。我与虎皮松又一次结缘，与这个公交车站点又加深了一份情缘来。

我第一次见到虎皮松还是在北京，那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我们初次相见的囧样依然记忆犹新。我是去北京探望还在服兵役的老公，便被他得空领着在周边游玩，那时候年轻，又是从小县城去到北京，就像一只小青蛙跳出了深井，深切感受到北京哪哪哪都好。一次逛街的时候，看见街道边上一排松树个个长得高大茂盛，松针又密又长，枝条泛着青绿，主干是灰白，在灰白色上却附有一些鳞片状的深色结痂。我一边用不安分的手去剥那些自然卷起来轻轻一碰就能掉落的结痂，让其裸露出新鲜而光滑的树皮来；一边又无知地感慨：北京什么东西都好，就连松树都瞧着与老家那边的不同，这么好看的松树还能自愈疗伤呢……旁边的一位老者，听口音像是南方人，见我如此无知短见状，便笑盈盈地走过来给我科普：这叫白皮松，因为树干是白色的，历史树种，有很长的寿命，有些地方也叫虎皮松。他指着那些依然附着在树干上的结痂问我是不是看着像老虎的花纹？我那个羞涩脸红局促不安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老者还友好地询问我们是哪里人，我羞涩的没敢吐出“延安”两个字，含糊着说了“陕北”便拉着老公逃离了。

有了上次的窘迫经历，后来在北京别处又见到长了多年的虎皮松，附有时间的洗礼和历史的印记，仔细观察其身，果然枝干灰白，枝繁叶茂，针叶三根一簇稀疏有度，特别是越大的树干上那些结痂也越大，我特别喜欢去剥它们，这是我的怪癖，感觉很舒服很减压的样子，剥去结痂的树干光光亮亮，显出新鲜的虎斑花纹，很是好看治愈人心。见过多次，我才不足为奇，却打心里喜欢上了这种虎皮松，在心底蔓延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来。

对于来自陕北农村的我来说，从小见惯了榆柳杨树这些普通的树种，还有苹果桃李梨杜梨树，包括一些山野的灌木等等，它们一到了冬天，不管大小树头，一个个都是赤裸裸直条条的造型，落叶乔木嘛，跟随着四季轮回上演着属于自己的生命属性，展现的是陕北四季分明的地域特色和自然之美。松柏是后来引入的树种，现在山坡上随处可见，让荒凉落寞的陕北的冬天，因为有了深沉墨绿的底色反而显得没有那么荒凉落寞了，也把陕北人的钢骨和坚韧劲儿显得更加钢骨和坚韧了。可是，虎皮松却十分罕见，如今能在这座偏远的陕北小县城里看到它们的身影，怎能不意外？怎能不惊喜呢？想起它们的出现，已然是一件令人十分感动的乐事了。它们是那样的独具一格与众不同，那些普通的松树都要暗淡失色了些。果然，这些虎皮松还没有完全像榆杨柳树一样适应陕北的气候土地和环境，它们长得没有那么舒适旺盛，个头有两米来高，但是，枝干瘦弱，针叶短而稀疏，只有灰绿色的树干和枝条经常更新着鳞片状的结痂，表现出顽强的生命迹象来。所以，在这里叫它们白皮松多少有些牵强了，虎皮松更为合适，与我而言确也如此。我依然保持着怪癖，每次在等车无聊的时候去剥那些卷起来的结痂，经我之手，树干变得光滑平整，灰绿色上映出青绿色的老虎斑纹好看极了，我也总能在与它们无言交流的短暂时刻，感受到内心的宁静与安逸。久而久之，我也从不掩饰对它们的喜欢之意，我们已经是亲密的朋友，相互寄托，互相依靠。

却在一次无意间剥掉一片稍大的结痂的时候我有些后悔了。那片结痂应该还没到自然脱落的时候，我手快已经没能刹住，硬生生地剥下一片青绿来，它还不成熟，还在试图保护着正在更新着的伤口到彻底的愈合呢。我瞬息感觉那片结痂是从自己身体的某处揪下来的一般，虽然没有出血的痕迹，但是会有生疼的错觉。我的后悔自责和心痛是一猛子翻出来的，让我不知所措，心底隐藏多年积攒下来的委屈和不快像是密封已久的陈年老菜罐被彻底打开暴晒在太阳底下一般，极其酸爽而五味杂陈，一滴眼泪从眼角迅速地滑落。我想我是对自己要求的太多了，这样真得很容易受伤。而且，成年人的世界，受伤也是极其容易和平常的事，受伤之后又不能把伤口裸露在外示于人前，于是，大都是默默承受在自我调节中疗伤自愈，结出硬痂来，等到结痂脱落，或完好如初，或留下疤痕，但总归是愈合了的，不影响生命的继续。每一个人总会在这样不断的重复中，伤而自愈，愈而再伤，才会变得坚毅顽强，再遇风雨亦无所畏惧。我也终于明白，我对虎皮松的喜爱也应该是基于这些相雷同的缘由吧。我把眼前的虎皮松看得更重了些，还是安耐不住心性去剥那些翘起来的结痂，让它看上去更加的美观。只是，我会更加小心翼翼去轻轻抚摸，再不忍心去硬剥让它们感受到伤痛。这些虎皮松几年来未见有明显的长势，我想，它们要在这个新的环境里生长，总要先适应了才好。总有一天，它们会像那些榆杨柳，会像那些苹果桃李梨杜梨树，会像那些灌木，或者像它们的同类——那些普通的松树一样，慢慢的适应这里分明的四季，它们已然是明白这些道理的，俨然是一位位看淡世事洞明学问的智者，不屑四季的雨雪风霜，默默地站在那里进行着自我更新和脱变，这种精神和意志，是我急需学习和汲取的，才能让自己在感觉到压力山大的时候，依然顽强地挺起脊梁。

我想，不止我一个人喜欢虎皮松，总有一天，更多人见到它们，也会喜欢上它们的。四季常青的虎皮松，本来已经够顽强了，它们却还有着更为细腻的一面，引人趋之。而且，陕北这一片略显贫瘠的土地，人们总要像虎皮松一般坚韧的生长，才能生发出更多更大的勃勃的生机来。以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一次坐出租车，司机正数落着前座的一位老太太，听了一会儿我才明白事情原委。老太太在公交站点等公交，一位年轻妈妈领着小孩等着打出租，年轻妈妈与老太太素不相识，却顺道拉上了老太太。年轻妈妈距离近下车早，老太太要稍远一些，在我上车前年轻妈妈领着孩子已经下车了，司机就开始抱怨老太太年纪大没有亲人陪伴，他载这一段也很担心的话。我便帮着老太太说，年轻妈妈也是好心，老人年纪大了，距离也不远，现在外面又冷，年轻人好心顺带的事儿。司机见我如此说，又说起年轻妈妈考虑不周，意思是面对年龄大的老人，往往会好心办坏事，不出问题罢了，万一出了什么事，谁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说司机师傅多虑了。老太太也不服气，见我帮着说话，也大胆地说了起来，说她年纪虽大，身子骨却硬朗，经常外面跑来跑去。算上今年，她一个人已经连续七年上到内蒙帮人家摘辣椒了，今年上去挣到了两万七千多元哩。司机问她年龄，她说已经77岁了。问她是帮亲戚家摘的，她说非亲非故。我和司机都惊讶不已，这么大的年龄现在谁还敢顾用呢？也不得不佩服老太太真是一位刚强的老人。紧接着老太太下了车，我和司机感慨之余猜到，这样的老人无非是两种情况，一种是儿女不成器，不管老人的死活，颐养天年的年纪还要为生活奔波。二种是老人从苦日子走过来劳动惯了不得闲，自己刻意找事做。可是，不管哪一种，这样的老人都活出了坚韧。说到这里，我眼前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一棵棵虎皮松来，老太太不就是一棵虎皮松吗？老当益壮！透过布满深褶皱纹的脸不说，单看它那一副瘦弱的身体，即使我们看不见岁月在她身上刻下的伤痛有多少，但是，在我们看不见触不到的地方，总会有许多自愈后的结痂落下来，是我们旁人无法知晓那些结痂下的伤痛和故事罢了。在我们身边，在这座小县城，在陕北大地上，又有多少这样的人，不服时光，不服岁月，像一棵棵虎皮松更新自愈着，展现着坚韧不屈的一面呢？我希望，每个人都能是，不管是年纪大的老人，还是抗起重担的成年人，这是我们面对人生艰险之路应该拥有的人生态度。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虎皮松将会长久地站立在这里茁壮而茂盛，成为小县城独特的一景，并与我相见相知。载我开启一天快乐的工作之旅的公交车来了，我要暂时离开它们，但是，又似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它们已经站立在我的心里，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