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前曾经有两棵枇杷树,一棵在东边叫红沙,一棵在西边叫白沙,两棵分别正对主屋两个窗户。自我记事时,这两棵枇杷树就有碗口粗,高约五六米,在方圆三五里外就能看到它们骄傲地矗立于老家南园。
提起这两棵枇杷树,还真很有必要浓墨重彩一番。它不仅给南园后人增添了无限的童趣与享受,更给周围百姓消除了病痛,送来了健康,被当地人称为“救命树”。
过去,在我们里下河地区很少人家有枇杷树。听父亲说,我们家的枇杷树是源于一场水灾后,从外地专程带回来栽植的。那是1921年9月份,江淮流域连续四次集中降雨10天左右,苏北里下河地区成了水乡泽国。三垛周边地势低洼地区,只有树梢露出水面,房屋倒塌,被水冲垮,不计其数。大水退后,百姓财匮力绌,民不聊生。有的由于长期处在潮湿环境之中,免疫力下降,寒湿入内,又暴发肺部感染,导致咳嗽大流行,加上缺衣少药,严重的、老弱病残的很快发展为炎症,一条条鲜活生命就这样被夺去。
祖上到我父亲辈已六代行医,清末民国年间,爷爷这辈已从中医诊所发展为医馆,声名远播。目睹之惨状,爷爷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病者家人,庄上长老,街上士绅,都不约而同聚到南园,请爷爷想想法子,救救他们。爷爷说,现在到处兵荒马乱,又遇自然灾害,路上货运不畅,能用的药我们全都用上了,实在力不从心,只能先救病重者。不过有一种中草药,叫枇杷叶,对轻微患者可以用。《名医别录》和《本草纲目》中都有过记载,枇杷叶有和胃平喘,化痰止咳,清热解毒之功效,可惜三垛同德生药房存量太少,如果以后能在本土种上枇杷树,将来再遇大水或流行病,百姓就有救了。
枇杷原产地分布在浙江、湖北一带。枇杷种子在我们里下河地区是难以发芽生长的,只能移栽树苗。爷爷想到了故交,本地一代名儒,书法大家陆亦奇先生,他是江苏省都督、南京临时政府内务总长程德全的幕僚,经常随程大人到闽浙、湖广一带巡察民情。便立即修书一封寄到南京,请陆亦奇先生帮忙。高邮不愧为因“邮”而生,因“驿”而兴的邮都,自秦开始邮寄就非常快捷。半月有余,收到陆先生回信,称总长程大人得知我爷爷有普济众生之心,甚慰。托原同僚浙江都督汤寿潜、湖广总督瑞㵟大人分别从浙江、湖北民间找到红沙、白沙枇杷苗各一棵,希能为解黎民百姓之疾有用之。
爷爷如获至宝,他深知南橘北枳之理。为了让枇杷树有一个适合生长的环境,爷爷特地将树栽在学堂的正南面,面朝阳光,对着东西两个窗户。一来学堂可以挡住冬天的西北风,不让枇杷受冻;二来他每天给学生上课时,可以密切关注枇杷树的长势。
在爷爷的精心呵护下,每到春天就按时给枇杷树施肥,冬天就把树根涮上石灰水防虫保暖。经过阳光和时间的沉淀,葱郁的枇杷树已是南园内一道靓丽的风景。不仅可以当水果食用,更可作为中药治病。
听母亲说,每当有乡邻或客人造访,爷爷都要饶有兴致地把枇杷树的来历以及枇杷的种类与药效介绍一番,他特别提到枇杷树与南园的其它果树不一样。杮子树、冬枣树等树木离地面一人多高才分叉,而枇杷树刻意没有修剪,分叉点较低。主要是为了安全方便让孩子们爬到树上采摘枇杷叶做药引。如果看病的人多了,有时一天要爬好几次树,但每次又不能采摘很多,那样枇杷叶就不新鲜了,也影响药效。
说来也巧,十年后,到了1931年夏季,江淮地区再次遇特大水灾,放荡不羁的洪水冲垮了里运河堤防,毁灭性的水灾使苏北七万多人丧生,千万亩农田绝收,大批灾民流离失所。洪水刚退,瘟疫又起。每天,爷爷没日没夜投入抗疫,奶奶煮一大锅粥,有讨饭的,就舀上两勺,父亲也熬了一桶枇杷叶汤,见咳嗽者,就送上一大碗。
爷爷去世不久,新中国开始了公私合营,父亲从南京中医学校毕业回来,就被安排到镇上医院工作。老家的两棵枇杷树依然孤单地挺立在那里,历经风雨沧桑,已锈迹斑驳,明显老了。此后虽再没有人爬上去采摘过枇杷叶,但枇杷果子还是每年被一茬又一茬孩童觊觎着。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和三哥,还有大哥的三个小孩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放下书包,到枇杷树下转悠几圈,看着春天枇杷树枝条上慢悠悠地冒出几片新芽,陡生满腹惆怅,无处话凄凉之感。冬季来临,枇杷树上点点白花,清香徐徐,春夏之交,细小的枇杷,一天天悄悄变大,由青变黄。叔侄几人嘴里总不停地说,枇杷快可以吃了,但谁也没有勇气去采摘,只是多看几眼。
转眼间,我也离家40多年了,平时很少回家。后来听说,在我出来当兵不久,那两棵枇杷树在一次暴风雨中,被大风吹折,第二年同时死了。
算起来,枇杷树如果还在的话,今年正好100岁。回到老家,已无法看到承载几代人记忆的那两棵枇杷树,更无法品尝到当年枇杷的味道。为了忘却的记念,我在原地又栽了两棵枇杷树,虽然也开始结果,吃在嘴里总是找不到童年吃枇杷时的感觉。记忆里的往事,始终在我心头萦绕,也许这就是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