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时分,在略沾了些湿气的微风中,我回到南园老屋。
闲来无事,便决定按惯例整理书橱,老家的书橱还是十年前整理的,后来从扬州带回的尘封多年的工作手稿、业务书籍,塞满了整个书房,没一点空隙。忙乎大半天,终于将各类图书,笔记本,字帖字画,相册,证书以及微型家庭办公设备等,各登原位。
书橱左下柜整齐摆放着一排浅灰色塑料档案盒,又逐个拿出来擦去灰尘,看到侧面的标签,格外醒目,便顺手打开档案盒,一卷卷用A4纸统一装裱过的泛黄的家书,全部展现在眼前,卷内目录清楚地记载着写信人的姓名、称呼与时间,集中在1984年到1989年间,也就是我在部队当战士期间,收到的248封家书。
翻阅一封封家书,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忽然在脑海里浮现,有的虽已永远定格在那些不同的年代,那种久违的感觉,莫名的情愫,仍溢满心头。曾经的岁月已悄然消逝,曾经的话语亦随风而去,曾经的心绪更渐渐远离,唯有这些家书还能保存着点滴的记忆,镌刻在心中的永恒。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我们里下河农村,孩子要想有出息,一般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考上大学,哪怕考上中专,也如同鲤鱼跃过了龙门,在村里就会像中了状元一样,被刮目相看;要么去当兵,部队是一个大熔炉,是锻炼人的好地方,如果有点文化,再机灵一点,准能混出点名堂,同样也能光宗耀祖,受到尊重。
我选择的是第二条道路,高中毕业后,本来可以顺理成章地与65岁的父亲学习中医,传承祖上衣钵。刚学了一半,政策的“魔棒”就无情地击碎我的中医梦。为了不屈于命运的安排,走自己的路,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1983年,我瞒着体弱多病的父亲,偷偷一人来到村部报名,经过体检、政审,合格后光荣地应征到了武装警察部队。
正因为有了当兵的这段经历,才成就了我的家书。家书对我来说,似一根无形的情感纽带,承载着对家乡的牵挂和亲人的思念。
当过兵的人都知道,刚到部队,除了训练还是训练,生活单调、乏味,如此状况下,亲人的来信成为军人每天翘首以待的精神慰藉。每到下午五时左右,我们新兵训练大队通信员都会准时出现在训练场。每当这个时候,排长便会下达“原地休息”的命令。说是原地休息,其实就是给我们一个机会,大家蜂拥而上,把通信员团团围住。念到名字的战友便从通信员手中接过信件,一阵小跑冲到操场的花坛旁,如饥似渴地读起来。没有点到名字的,难免有些失落,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我最想又害怕收到父亲的来信,因为我当兵前没有征得他同意,自作主张报名参了军,心里知道这笔帐父亲还一直记着呢。再说,在我心中,父亲一直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比如说,他是我们卢家第六代中医传人,是江苏省中医学校的首届毕业生,他给人看病总是那么用心、认真、严谨、细致,一丝不苟,每次给患者中药处方开好后,还要重新对病机病理再疏理复核,因而他的医术医德,在当地有口皆碑。当然,他对子女的要求,也特别严格。教育起我们来,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一套一套的,早上要喊早,见人要问好,处理事情,未算成功要先算失败后如何补就等等。他一生以书为友,爱书如命,他对有价值的书籍,总是喜欢用牛皮纸重新包起封面,在扉页上用漂亮的毛笔写上标注。他的书更不轻易外借。记得我上高中时与他住在一个宿舍,有次乘他还没下班,便偷偷将他书架上的《李宗仁归来》这本书,拿到学校去看了,第一章还没看完,就被他发现,大发雷霆,狠狠地臭骂了我一通。与他学中医期间,他除了叫我背医书还是背医书,很少与我讲“望闻问切”,我看到他,心中总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该来的总会来的,当第一次收到父亲的来信,我内心忐忑不安,好紧张好害怕,心想这下完了,肯定会在信中与我算帐来了,如果战友看到多没面子,于是我便乘战友不注意,悄悄躲到一个无人打扰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抽出两页叠在一起的信纸,展平折痕,当看完父亲用毛笔写给我的信时,我眼睛湿润了。父亲的毛笔字实在太漂亮了,清秀隽永,如行云流水,让人看了赏心悦目,信内容更让我颠覆了多年来对父亲的认知,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了十分陌生的一面,就像是换了一副嗓子,换了一个性格,换了一副面孔,在家时从来没有听到他这样与我说话,我感觉在父亲心目中忽然间变成了大人,变成了可以倾心平等交流的人,特别是他把大家庭里发生的大小事情,都很认真地一笔一划地,一个不落地写给我,使我看了句句暖心,更让我充满了自信,此刻的我才真正感受到父爱的伟大所在。他说,世平儿,昨接来信,知你近况,颇为欣慰,希你继续努力学习,诸事谨慎,争取前途光明,我还要重复一句“戒骄戒躁”,例如投稿,不是为了稿费,而是为锻练写作……母亲跌伤已慢慢日有好转,小瑜子(我姐)在三医(三垜医院)于本月十二日产下一男孩,世太(我二哥)全家、团子(我三姐)全家也如常,安宁(我外甥女)已来三垛上小学,友浩(我二姐夫)家亦平安。
父亲在以后的来信中,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我力量给我勇气,取得点成绩的时候,也不忘给我提醒,让我“敏于事,慎于言”。尽管他生病住院时,也反复叮嘱我不要想家,在部队好好干,听首长的话,从而让我逐渐领悟到他对生活的从容、对人生的豁达和对子女的大爱。
从收到父亲给我的第二封信开始,父亲就不再用毛笔写了,而是改用钢笔。练过书法的人都知道,写毛笔字是需要聚精会神的,尤其是蝇头小楷,与身体健康状况直接相关。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每次收到父亲的来信,我都与上封信进行对比,读起来语言的节奏连贯性一次不如一次,每个字的起笔收笔也比较迟钝。在那个年代,父亲的年龄还不算大,我感觉父亲的健康状况肯定已成问题。此时此刻,他又是多么地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守在身边。然而,我却身在异乡,无法尽到做儿子的孝心,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常给他们写信,让他们不要为我操心。
于是,我只要一有时间,就给父亲写信,把自己在训练、生活、学习等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记得有一次,我所在的部队驻地南通突然下了一场五十年不遇的大雪,市武警支队通知我们机动中队到市政府门口扫雪。接到任务后,我和战友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从驻地段家坝出发,经过濠河长桥时,由于桥面坡度较大,我重心失控,左脚一滑,整个身子一个侧倒,就在快落地时,本能地用左手撑地,哪知手腕咯吱一声,快速爬起来后,就继续追上部队,直到完成任务返回营地,才发现手腕处又红又肿,疼痛难忍,到地方医院拍片检查,结果骨折了。当时就把这事写信如实告诉了父亲,可怜天下父母心,哪知道,父亲收到信后,拄着拐杖,找到同事骨科医生谈华,请他用特效秘方,制作了跌打损伤药,然后叫三哥到邮局寄给我。父亲在信中还悄悄地暗示我说,以前母亲听到天上有飞机经过时,她的心都怦怦直跳,暗自流泪,现在一看到下大雪,她就催我快给你写信,要我关照你走路慢点。
我到部队第六个年头,也就是我26岁时,父亲不幸去世了,去世当天,我正在南京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临终前,嘴里还在轻轻念着我的名字。后来,我在遇到转志愿兵、提干、调动、转业等重大事情拿不定主意时,总是想,如果父亲在世多好,他肯定会帮我分析拿主意的。可惜,现实往往都是没有如果,只有结果。想到父亲,就想到他在世时给我写的二十封书信,翻出来认真阅读,靠着这份精神营养,冥冥之中仿佛他也在点化我,从而使我一步一步向着正确的方向迈进。
家书看的次数多了,难免信纸要被磨破。到江苏省警察学校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我在整理个人物品时,特地把所有的家书,进行裱衬,做了个封面,装订在一起 ,便于保存与阅读。多少年来,我把父亲以及亲友写给我的一摞摞书信视为珍稀之宝,平时就我把它放在行李箱内,每当从机关到连队,从内卫到边防,又从警校还回部队,直到在扬州转业,每次调动,每次搬家,其他东西可以扔,唯独家书始终跟着我。一封家书,一生回忆。现在每当阅读父亲留下的一封封珍贵的家书,除了重温难以忘怀的殷殷父爱,字里行间的悠悠往事也让我唏嘘不已。
光阴荏苒,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也快到父亲当初的年龄。女儿离开我在外地工作,曾几何时,我也想给女儿写写信,当泡好茶,铺好纸,坐下来准备与女儿说说自己的思念之情时,想想也罢,都什么年代了,现在有谁还在写信?还是用微信联系吧,既方便快捷又直观明了。
往事悠悠,永存我心。当女儿这辈到了我们这年纪,不知还有多少人还能触摸到纸质的回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