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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志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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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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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江渔火·父亲的身影

父亲是山,父亲是海,父亲坚韧的性格、博大的胸襟、深厚的情怀,宽厚的品格,是我一生选择坚韧不拔的原点。

白山黑水之间,我那个儿时的家,遥远而寒冷,家里只有几亩薄田,每年的收入尚不足糊口。

每逢春天三、四月,我多半在放学后便直接去山上或野地里挖点野菜回来充饥,熬过青黄不接的季节。

父亲在阴天下雨歇工的时候,总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带上渔网,去水库和松花江江边或河汊里网些鱼虾,勉强能算让一家人吃个半饱,鱼虾大多数便是我们一家人赖以生存的主要食物来源。

可是,屋漏偏遭连夜雨,有一天,母亲突然意外摔倒,引发脚踝增生,从此经年卧床,每年都要花很多钱做几次的手术,这对我们这个原本已衣食无着的家庭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几乎彻底压垮了我们,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父亲尽管沉默不语,但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

北方的冬天,西野冰封,极其寒冷,地里早就没了野菜,为了给母亲治病,家里能卖的基本都卖了,所剩无几的一点点口粮,已经不够熬过整个过严冬。

摆在父亲面前的要紧事,必须要多赚点钱,一则能在开春儿的时候,给母亲再做一次手术,再者也给我凑点学费。

于是,父亲找了舅舅还有几个叔伯合计好,东借西借,好不容易凑了百十块钱,弄了百十米长,大大的一块渔网。

一天傍晚晚饭后,叔伯和舅舅们一起到我们家里,一起收拾着网具,张罗着去冰冷的松花江上捕鱼。

父亲对我说:

“志鹏,这叫冰板儿网,凿冰取鱼,古来有之我们不妨效仿古人,凿寒冰取鱼儿,以补贴家资……”

当时的我还太小,并不太懂父亲文绉绉的话里说的什么意思,但却很好奇,非要缠着父亲同去。

父亲说:

“松花江的夜晚,实在是寒风刺骨,太冷了,会冻坏人,不能带你去,再者江岔子根本就没有正经的路,尤其晚上非常难走,你还不能去……”

父亲越是拒绝,我越是坚持要去,一是想看看在冰里如何捕鱼,更是想给自己写作文找点素材。

重病卧床的母亲说什么都不同意,怕身体羸弱,早已病入膏肓的我,在寒冷的大江上冻坏手脚,非常担心,所以一直坚决阻拦。

我本来就是个话少的孩子,再加上我得了一种罕见病,更加自卑,变得沉默寡言,此时也不知如何表达,只是紧紧地拉着父亲的手不肯松开,用充满期盼的眼神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知子莫如父,我的身体及性格父亲最清楚,于是伸手摸摸我的头,带着无尽的怜惜,静静地说:

“就带你去一次吧,不过要听话,不能乱跑,这数九寒天的晚上,冰窟窿就在脚下,一定要注意……”

天刚刚擦黑儿,我就跟着爸爸,舅舅和叔伯一行人五六个人,背的背扛的扛,拖着重重的渔具出了村子,七绕八绕走了十几里的江岔子路,总算到了瑟瑟寒风中玉带般的松花江边。

爸爸和叔伯们根据经验,找了一处冰面开阔而冰面下水流相对缓慢的江面,在一米多厚的冰面上,挥汗如雨地用自制的冰镩子一点点镩出一个直径足足有两米左右,圆圆的冰窟窿。

大家先把渔网一头放进大冰窟窿里去,再顺着水流,往下走十几米,再用冰镩子镩一个小点的冰窟窿,用随身携带的铁钩子把渔网扯上来一段,舀一些江水,把这一小段网冻在冰面上,再把剩下的渔网顺进江水里去。

然后,再顺着水流的方向,镩出来一连串的冰窟窿,一直到一百多米外渔网的尽头,再镩出一个大点的冰窟窿,把剩下的渔网尾部扯上来,舀一些江水冻在冰面上。此时,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冰窟窿里下网就结束了,一行人开始在黑夜的冰江上等待鱼儿入网。

父亲和舅舅、叔伯们坐在冰窟窿旁边围成一圈,哆嗦着冻僵的手,把随身带的玉米秸秆和捡来的枯树枝一并点燃,在漆黑的夜空下守着一堆篝火,谈论着今天会有什么鱼进网,期待着明早有更多的惊喜和收获。

夜色下,人们被西北风吹得僵硬的脸颊、下巴、胡子、鬓角、头发、棉帽子上挂满白花花的霜花,衣服裤子挂了一层薄薄的冰溜子,坐下来很吃力,鞋子和脚冻在一起,成了一个个冰坨儿,脚下零零散散的都是冰疙瘩。

父亲说干了一阵子活儿就很热,便把厚重的棉大衣脱下来穿在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的我身上,拉着我凑在火堆前,隔着厚厚的手捂子烤手。

舅舅掏出来备好的几瓶玉泉白酒,招呼叔伯们围坐在火堆旁,几个人轮流喝着味道浓烈的白酒,任凭刀子一样呼啸的寒风卷集着细碎地雪沫打着旋儿钻进帽子里,钻进怀里。

遥远而苍凉,墨水儿一般漆黑的夜空,只有点点繁星高挂在天幕上,千里冰封的荒原,在洁白耀眼的飞雪席卷下,时而苍茫悠远,时而朦朦胧胧。

一簇红彤彤的渔火,在凛冽的西北风裹挟下疯狂地啸叫着,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火苗乱窜,映照着一张张沧桑朴实而对美好生活充满期待的脸庞。

白雪皑皑的原野,静夜里沉默不语的冰江,狂卷的冷风撕扯着跳跃的渔火,点燃了苍茫大地的一角,烧红着胸膛,炙烤着心灵深处充满期盼的灵魂,悄悄升腾着希望的光芒。

父亲对一边巴拉着噼噼啪啪的柴禾,一边扬着脖子喝酒的舅舅说:

“你二姐最近又病得很重,开春儿肯定又要做手术了,你外甥经常发病,每次都很吓人。他学习成绩又那么好,不能不上学,也要交学费,我想多打点鱼、多卖点钱,一方面给你二姐做手术,也能解决孩子上学的学费……”

舅舅放下酒瓶子,绷着一张因多喝了几口玉泉白,又被西北风吹得泛红的脸,带着一点醉意说道:

“我二姐还年轻,有病石得治,现在你家这么困难,孩子就不要上学了,庄户人家儿的孩子认识几个庄稼字儿,会写自己名儿就得了,还让他上什么学呀?也不知道你咋想的,上学比吃饭重要吗?”

父亲带着怒气,一把夺过来舅舅手里的酒瓶子,啪的一声把酒瓶蹲在地上,怒道:

“就是累死我,我也要供我的儿子上学,有钱没知识,活着也没劲,难道让我儿子将来都像你们一样,大字儿不认识几个,就知道喝酒?”

说着,父亲回过手把我揽在怀里,脱口道:

“我儿子天生聪慧,学习好,不好好培养,我就不是他爸,‘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

舅舅生气地转过头,摸起来还有半瓶的酒,一仰脖,咕噜咕噜地喝进去,使劲儿把空酒瓶抛向漫天的雪雾里,不屑地说:

“你就是个穷酸,不知好歹的书呆子,整天咬文嚼字,还不是和我们一样来打鱼?就你有文化?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在受这份洋罪?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吃喝拉撒睡?你有什么可之乎者也的?有能耐你把我二姐病看好,你家的事!没人和你操心,别亏待我二姐就行,其他的我才懒得管……”

寒冷的江风,渐渐暗淡的渔火,几张被江风吹得冰冷,又被烈火炙烤得通红的脸,几双无奈却充满渴望的眼睛,呆呆地盯着闪烁跳动的火苗,都若有所思,想着自己的心事。

舅舅应该在想自己新婚不久的舅妈在家里盼着他满载而归,再汤上一壶烧酒,犒劳一身寒气的自己。其他几个叔伯们轮番喝着那几口暖身酒,谈论着渔网和鱼,谈论着这江边真的会冻死人。

父亲把我用棉大衣裹得越来越紧,自己则被呼号着的西北风吹得明显在颤抖,却僵硬地笑着和我说他不冷。我把烤得热乎乎的小手伸出来,摸摸父亲几乎被冻僵的脸,希望帮他取暖。

父亲笑了笑,把我的手重新放回棉手捂子里,默默地站起来,背对着怒号的西北风,望着十几里之外,高高的上坡上,我们那个小家的方向,沉默了许久、许久……

其实,我早就看到了父亲冻得通红的面颊上,滚落的一串串热泪,一半挂在脸颊上,凝成了两条冰河,有几滴泪水扑簌簌地滴落在冰面上,瞬间凝成了冰晶,在闪烁的火光映照下,化作一朵朵晶莹冰花。

我似乎有些明白,父亲惦记瘫痪在床的妈妈,焦虑着如何能筹到一些钱,给终日以泪洗面的妈妈再做一次手术,更担心我还能不能交上下学期的学费,能不能继续上学。

在这空旷的原野,宁静的塞北荒原上,除了这一条白练一样在黑夜里伸向天际的冰江,只有这一簇雪夜里一点寒星一样闪闪烁烁,只有这孤夜寒星下忽明忽暗渔火伴随着这几个穷苦的打渔人,除此之外再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踪迹。

所剩的只有那锋利得如一片片小刀子一样冷飕飕的西北风,静得可怕的黑暗、漫天遍野的飞雪和死寂的冰雪松江。

我抬起头,遥望着被冻得不停眨眼的星星,那里好像是天堂,但却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深邃。我在想,我何时能做一颗天上的星星,不用愁妈妈何时能下床走路,不用考虑学费能不能交得不上,不用看老师那张充满鞭策的脸,不用看同学们诧异的目光和同桌鄙视的神情呢?怎么做才能帮到现在像一尊矗立在呼啸的塞北荒原上,一尊神像一样的父亲解决家里的危机呢?

这冰江渔火,披雪迎风,远望凝神的一幕,那个能冻死人的寒冬之夜,永远定格在我心灵深处,时刻在胸怀中隐隐作痛。

这就是我的父亲,才思敏捷,却因饱经风霜而造就一副坚韧的脊梁;出口成章,却因残酷的生活锤炼,坚强得像一座雄壮提拔的高山。

父亲是一堵遮挡寒风的墙,父亲是一件温暖的棉衣,父亲是浩瀚无边的大海,父亲是我勇敢面对生活的启蒙者,父亲的博学多才是我的榜样,尽管父亲的身材没有多么伟岸,但他清瘦而坚硬的肩膀,坚强地扛着风雨和生活的重担。

冰江渔火中,父亲的身影永远镌刻在我幼小的灵魂中最不可以触碰的深处。父亲,是冰江渔火边的一尊雕像,不是神,更不是佛,却是我心中永不磨灭,走遍天涯仍时刻埋在心底里,是无边无际的暗夜里,唯一的一抹光。

父亲,谢谢您给予我崇德尚善的教育,谢谢您赋予我报国为先的思想,更感恩那寒冷的冰江、跳跃的渔火,让我懂得了什么才是父爱。

敬爱的父亲,儿身在远方,夜夜遥望家乡,您的身影时刻就在我眼前,纵有千言万语,也难诉思父之心。

万语千言凝成一句话: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您窗外的苍穹下,有我在遥望。无论时光如何变换,岁月如何流淌,无论塞北江南,还是千山万水,我还是冰江渔火边,寒风肆虐的雪夜里,凝视万里星空,那个不忘初心,你的儿郎。

——书于2015年6月18日,父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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