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花,琼花
崔敏
一
处暑这天燠热,落地扇唿唿响,小帆歪在床榻玩手机。琼花从外面进来,小帆考考你,为啥人家一听我的名字就管我叫娘子军。小帆皱鼻子,头也未抬。妈,管你叫娘子军的肯定是上了年纪的人。对呀,琼花端起搪瓷缸喝水,小帆在百度里搜索。这是老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一个人物,后来改编成芭蕾舞剧、京剧,风靡一时。小帆从床上跃起,凑到琼花近前。妈,你看剧照美不美?不看则已,一看琼花笑啊笑,牙床子都露出来了。照片里的“吴琼花”身材高挑,脸蛋红红的。脚尖点地,腾越,腿长胳膊也长舒展极了。琼花放下手机,我这身肉,往台上一站,观众准跑光了。小帆拈起一粒秋葡萄,人家演员是万里挑一,从小经过特殊训练,不好比的。琼花想儿子长大了,会说话了。这时袁莉在门外喊,琼花琼花,琼花出来,啥事?袁莉说下午领宝山去南郊看看,最近这娃又不太稳定,总嚷嚷着要回老家,你帮我打扫一下外科。行啊,琼花说,天黑能回来么?
能么,就开点药,袁莉干涩的嘴唇努了努,手中拎了件褂子走了。上个礼拜医院食堂的老板想寻个钟点工,饭口帮着收拾桌面洗碗碟,问琼花有空没?琼花推荐了袁莉。才做没几天如果赶不回来,得跟老板讲一声,别误人家的事。袁莉走远了,琼花捡起桌上的蒲扇,问旁边的振海,几点了?十一点差五分。琼花说那你擀面去,中午吃臊子面,菜还有吧?马振海扔掉烟蒂,有呢,红萝卜、青椒、蒜苗,冰箱里还有块五花肉。琼花拿蒲扇拍了拍腿,轰蚊子,马振海脚步喧腾去了厨房。
这是医院的车棚,铁栅栏围着,当中有座铁皮屋。铁皮屋后紧挨院墙,拿青砖石棉瓦砌了间简易厨房。铁皮屋的西侧,存放本院职工的电动车自行车,不收费。东侧对外,最近几年价格翻了两番。琼花坐在门口那把藤椅上,有熟人路过笑笑。没人,哪怕几秒的工夫就盹住了,双目微阖,笑靥挂在嘴角,像尊弥勒佛。
琼花姓吴,十九岁嫁给马振海,距今整整廿年。儿子小帆读大一,女儿小凤在省卫校,明年毕业。外科的蔡主任说了,护理部只要点头我没意见。救护车的扬声器“昂昂”叫了两声,泊在急诊那边,一辆奥迪缓缓驶过进了停车场。刚来那会儿,停车场还是几排平房,住着职工家属,哪见过这么多的车呦?有天晚上琼花忧心忡忡对马振海说,照这样发展下去,车棚非取消不可。马振海笑,自行车电动车总会有人骑,有人骑车棚就拆不了。也是,蔡主任就骑辆自行车,下班的路上时常推着走。人家蔡主任买不起四个轱辘子?就是想走一走,运动运动。
下了班的医生护士三三两两从楼道涌出,琼花忙着挪车,招呼。穿粉红色裙装的实习护士去食堂吃饭,美团外卖的小哥将电动车停在住院部楼下,拎起膠袋一路小跑。阳光璨然,该走的都走了,自家的厨房传来花椒炝锅的香气,琼花重新埋进藤椅里,脚生疼,像是长了个鸡眼儿。
马振海的左脸有块拳头大的胎记,也叫鲜红斑痣。看过,大夫讲没啥好办法,娘胎里带来的。家人喏喏。好在不影响吃喝,也不影响做活,胎记就胎记吧。琼花不愿意这门亲事,但她没办法,母亲给定的。吴家马家都在骆峪,隔着一道山脊。琼花的大哥吴佩奇是个独臂,右边的袖管空荡荡,小时候被电给打了。二哥小儿麻痹后遗症,拄双拐,腿跟麻花似的往前挪。琼花十岁那一年,在韩城挖煤的父亲死于一场瓦斯爆炸。噩耗传回骆峪,琼花正在沟里揽番薯茎叶,打猪草。婶子舞动着头巾,跌跌撞撞从洋芋地里冒出来。琼花琼花,出大事咧,天给塌咧。婶子就爱一惊一乍的,天怎么能塌呢?琼花举起镰刀,眼睛黑漆漆,望天。乌云四合,豆大的雨点落下来,起风了。琼花跟着婶子往回赶,雨越下越大,门口聚了伙人。阵阵哀嗥混杂着雨水劈头盖脸砸过来,琼花腿一软,被婶子抱在了怀里。第二天,大哥跟母亲去了韩城,除了几千块钱的抚恤金,带回家的就剩下一抔骨殖。
琼花身量不高,圆脸,眼睛大大的。初三的下半学期,正准备中考,母亲不让念了。抚恤金消耗殆尽,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供她继续读书。大哥那时早就离开了学校,养羊养猪养鸡,母亲去镇上卖羊奶、鸡蛋,以补家用。琼花在家干农活,到了十八岁那一年,有媒婆来撮合,男方就是马振海。马振海有个妹妹叫马振英,在县里的餐馆做服务员。媒婆非外人,正是马振海的姑妈。姑妈说振海的父母看上了琼花,而振海有缺陷,望上去不美气。人是好人,除了不美气没别的毛病。你们家佩奇模样好着呢,可少了条胳膊。这样吧,琼花嫁给振海,振英嫁给佩奇,谁也别嫌弃谁,咋个相?母亲没怎么犹豫,或者说,可供转圜选择的空间实在有限,应下了。不应咋办么?佩奇都二十六了,形影相吊,整天跟鸡呀猪呀羊呀打交道。母亲望着琼花,笑,笑着笑着嘴一瘪就给哭了。琼花知道母亲的意思,自己受委屈了,其实更委屈的是马振英。马振英高高的瘦瘦的,在学校打过篮球。马振海无非脸上有块胎记,眼睁眼闭也就过去了,人是囫囵着。而吴佩奇少了条胳膊,连最起码,结结实实的拥抱也给不了啊。因此,从那一刻起,琼花就怜惜嫂子马振英。
腊月里成亲,一个娶一个嫁。忙乱中,说不上喜悦还是忧伤。大年初七,琼花跟着马振海进了城。马振海是个厨子,面案上的师傅,在一家技校食堂做活。技校是企业办的技校,琼花洗菜择菜扫地抹桌,打杂儿。食堂生活安稳,一年有两个假期,小帆小凤先后呱呱坠地。这期间,大哥吴佩奇与嫂子马振英在县上开了家小超市,起早摸黑倒也衣食无忧。嫂子马振英生了两个儿子,累是累了些,脸上总笑呵呵的。母亲与二哥仍在骆峪,庄稼是不种了,羊、猪也不喂了,养鸡养鸭有一畦菜地。琼花每次回屋,给母亲留些钱,买粮油调和。临走,带些菜蔬鸡蛋鸭蛋顺路给嫂子送去,说说话。
小凤七岁那一年马振海出事了。干活的时候不慎从高处摔伤,腿、脊椎骨折,在医院躺了三个多月。医院是企业办的医院,规模不大,现在外科的蔡主任当时就是一名主治医生。技校方面并未推诿,先看病工资照发总得吃饭吧,琼花就在职工医院日夜照料马振海。
病情一天天好转,马振海能下地走动了,琼花闲着也无趣,经常帮袁莉搞卫生。医院的保洁员各管一摊,袁莉就在外科,普外。袁莉商洛榨水人,老公出车祸殁咧,儿子受刺激脑子出了麻达。经人介绍一边在医院做保洁,一边给儿子治病。宝山在附近的汽修厂当小工,病情时好时坏。隔些日子,袁莉就领儿子上安定医院复诊,拿些药。安定医院在南郊,俗称精神病医院。袁莉忌讳,谁要问起来,一概回应上南郊了。她一走,就让琼花顶着,一来二去跟管后勤的侯檠认识了。
侯檠说干脆,你就留在医院做保洁吧,你老公呢守车棚。马振海眼瞅着要出院,脊椎问题不大,腿上的钢板一年后取出。但蔡医生讲了,重体力活最好别干,再有个闪失可就难说了。琼花谢过侯檠,回到病房跟马振海学。干,马振海在掌心砸了一锤子,咱这是因祸得福。面案上的活儿不能再弄了,从早到晚长时间站立,虽说有机器,但扯面削面搬笼屉一点也不轻松。咱出工不出力,占着茅坑不拉屎心里也别扭。就这样定了。技校食堂那边巴不得,与马振海签了协议,给了笔赔偿款从此两清。
那一年琼花不到三十岁,在保洁员中最年轻,眉眼也算周正。她非常珍惜这份工作,穿着保洁服,动作舒缓而小心。出来进去见了大夫护士,总是笑吟吟靠边站定。生活垃圾中,不乏瓶瓶罐罐纸张杂志,归拢到一处攒着卖废品,又是一笔收入。进入腊月,下了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雪后初霁,琼花推着垃圾车去回收站,侯檠站在水房屋檐下吸烟。没话找话,琼花问侯主任,年货备齐了?侯檠笑,也没准备啥,就是想寻个钟点工打扫一下卫生。琼花想都未想,扬眉。寻啥钟点工,我去,你家多大个房子吗?半天就弄完了。侯檠扔掉烟蒂,比你那铁皮屋大不了多少,就两室一厅。本来不想弄的,现在过年又不兴串门,各忙各。可今年儿子要领女朋友回来,头一次上门,老贾非要好好拾掇一下,我俩哪有时间么?
老贾是侯檠的爱人,琼花知道,妇产科大夫,医院最忙的科室之一。另外两家是儿科、神经外科。琼花就清扫神经外科,床位一直紧张。而侯檠最近当主任了,精力放在基建上。新来的院长大刀阔斧,将原先行政上的几排平房推倒,盖楼呀。侯檠说那就谢谢你了,孩子后天回来,你明儿能抽出空吗?没问题,琼花边走边笑,就交给我了,多大个事情。
第二天恰逢周末,琼花晨起干完活回到车棚,喝了一大碗山药稀饭。她抹了抹嘴,面颊红润,对马振海说。你中午自己买点吃的,我怕赶不回来,咱头一次给人家做活做细发,留个好名声。还有,琼花扫了眼门外,别瞎嚷嚷,谁要问起来就说不知道弄啥去了。马振海搓着大手,擦窗户注意安全,就这。
琼花骑自行车来到创新南路,在小区门前给侯檠电话。电话响了十几秒,侯檠推开二楼的一扇窗户,喊,琼花琼花在这呢。拾阶而上,琼花问贾医生值班?是啊,侯檠硕大的脑壳汪着一层油,妇产科忙得要死,她今天连轴转要上二十四个小时。进门,两室一厅厨房厕所看了,这是套新房,六十平米的样子。琼花暗自嘀咕,够干净了,人家还是讲究。侯檠说我们老贾吩咐了,房不用扫,就擦擦玻璃,厨房厕所稍微清理一下,主要是油渍。那就辛苦你了,我去市场转转买些菜。
真没多少活儿。地是复合木地板,拿拖把拖,家具家电用抹布擦拭。接下来,灶台抽油烟机厨柜犄角旮旯,蘸上洗洁精温水,揩了两遍锃光瓦亮。窗玻璃并不脏,湿布擦完换一块干布,简直能照出人影来。这期间电话响,固定电话,琼花没接不合适。厕所里的马桶,先喷了些八四消毒液,拿刷子刷,放水,洁净如初。琼花坐在上面,痛痛快快撒了泡尿,想,啥时辰自己能有套这样的房,美死了。侯檠进门,琼花正拿湿布清理厕所的瓷砖门窗,扫尾。琼花说差不多了,你检查检查,对了,刚才电话响,我也没敢接。
侯檠脱外套换了双拖鞋,满脸堆笑。还检查?我谢谢都来不及呢,整个焕然一新。说着,侯檠瞄了眼来电显示,噢,是老贾打来的。电话拨过去,侯檠喊琼花琼花,贾大夫要跟你说话。琼花在裤子上揩手,她跟贾大夫并不熟,见面点头那种关系。贾医生说谢谢你小吴,大冷的天跑一趟,中午吃了饭再走。另外,我准备了几件衣裳,有冬天的夏天的,咱俩身材差不多,你可别嫌弃……贾医生说一句,琼花说句谢谢,笑。她是没想到,人家贾大夫这么客气,简直太客气了。放下电话,琼花微微的有些冒汗。暖气充沛,索性脱了毛衣,接着在厕所擦墙面瓷砖、台盆、浴室柜。
侯檠进门就开始忙活,西红柿炒鸡蛋糖醋里脊端上了桌。还有两道菜是买现成的,八珍烤鸡、腊羊肉。琼花多少有些忸怩,想走,侯檠哪里肯。我们老贾说了,让我招呼好,否则跟我没完。琼花洗手脸,笑,只好坐下。侯檠斟了两杯葡萄酒,长城干红,忻忻然。小吴,有个事情提前透露一下。这跟帮忙打扫卫生无关,已经观察很久了,领导也点了头,就是。说到这里,侯檠点烟,吸了口,将打火机搁在案边。就是医院环卫这一块交给你了,组长也好班长也好,总之由你负责。琼花耳热心跳,她没搞明白,究竟啥意思?索性端起酒杯,啜了一大口。侯檠笑眯眯,意思吗,你当领导了,保洁员考勤安排具体工作,统统归你管。你不必亲自干活,机动,四处查看。谁临时请假顶一下,工资是现在的两倍。琼花双手放在膝上,谢谢,谢谢你。最后一句懂了,两倍的工资,整个人精神许多眸子晶亮。侯檠摆手,我现在主管基建,实在顾不上保洁这一块,经常外出就跟领导推荐了你。琼花低鬟,两腮热辣辣,就怕干不好。干不好?侯檠朗声大笑,你掰着指头数一数现在这些保洁员,能轻松自如与人交流的,有几位?
琼花放轻松,这顿饭就吃了半个多小时,长城干红下去有三分之一。头懵懵的,很舒服的懵。侯檠说今天辛苦你了,干脆洗个澡再走,我帮你爱人挑几件衣服,还有儿子的,都拿回去。琼花问方便吗?方便得狠,热水器打开直接就可以洗。忙了一上午,冲一下回去就省事了。琼花也是带了几分酒意,进了卫生间。花洒里的热水喷出来,真舒服,洗发液沐浴露,现成的,花花绿绿靠墙摆了一顺顺。琼花很久没洗澡了。医院附近倒是有家澡堂,用地热水,贵,洗一次五块钱,琼花舍不得。在屋里洗洗头,拿毛巾擦擦身子,完事。侯檠收拾碗碟,听水声静下来,问你洗好了?好了好了,琼花有些难为情,就是衣服给淋湿了。侯檠说那我给你拿条浴巾先出来,衣服在暖气片上烘一烘,一会儿就干。插销拉开,侯檠拿着浴巾出现了。不过么,他拿浴巾裹住琼花,抱起,一直抱到床上。那床好大呦,琼花感到晕眩,轻飘飘的。侯檠喊琼花琼花,琼花说哎,满脸潮红。
二
一个星期前吴佩奇、马振英来看病,不是啥大病,嫂子马振英胆结石。马振英患胆结石有年头了,好几天歹几天一直在拖。说到底,舍不得钱。而这一回疼得厉害,大夫建议手术根治,延宕下去对肝脏有损伤,琼花急了。要手术也到这来手术,咱那啥水平?电话里马振英吭吭哧哧,琼花斩截。嫂子听我的,上来上来,听我的没错。毕竟不是件小事,又通了几次电话,这回打电话的是吴佩奇。吴佩奇絮絮咕咕说新农合医保,怕舍近求远不给报销。琼花吼吴佩奇,你就怕花钱,新农合能报多少?一旦出状况哪多哪少?马振海有个同学在县卫生局,负点小责,电话询问异地报销的事。同学说等你妹子回来找我,开个转院证明,多少能报一些。
既然这样,吴佩奇陪着马振英来了。外科滕医生接诊,开住院单,准备腹腔镜微创术。琼花跟外科护士长熟,空出一单间,马振英住了进去。单间两张床,晚上吴佩奇也有个落脚的地方,直直腰。住院押金先交了一千五,过了两天又交了一万,而吴佩奇上来就带了五千块钱。吴佩奇从包里摸出钱,胡子拉碴,头发一绺一绺布满了汗酸气。琼花说没事没事,咱先看病,别考虑钱。马振英拉住琼花的手,眼泪汪汪。这怎么好?真不该来,来了就给你们添麻烦。琼花搂住马振英的肩,嫂子,一家人说啥外话,谁跟谁?住院手续交押金,琼花一手操办。逮个空儿上市场采买,荤的素的果蔬水产。嫂子控制饮食不敢吃啥,还有哥哥呢。吴佩奇瘦了,不到五十岁,早早的两鬓有了白发。远远望去,地地道道一乡村小老头。琼花鼻酸,第二天跑到“爱家”超市,给哥嫂一人买了双皮鞋。吴佩奇陪马振英刚做完各项检查回来,琼花说试试,看合脚不?大了小了咱好去换。咋能不合脚么?两家人,谁穿多大尺码的鞋子琼花烂熟于心。马振英嗐气,乱花钱,家里有鞋子呢,脚上这一双买了还不到半年。琼花咯咯咯,笑。我还不知道你俩,肯定是地摊买的,假冒伪劣商品,换上换上。琼花打开鞋盒,让嫂子踩一踩,看行啊不?护士端托盘排闼直入,201床马振英,给你输液了……
前面说过,哥嫂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欧亚学院,小儿子在县一中,高二了。马振英时常念叨,供一个读书都吃力,眼瞅着要供俩,咋弄么?琼花最不爱听这话。众人拾柴火焰高,念,咱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娃念书,否则没出路。不知从何时起,琼花说话在马家吴家有份量。两个孩子跟琼花亲,撵着叫妗妗儿。按理讲亲上亲,叫姑也没错。但孩子乖巧,跟着母亲这一系,喊妗妗儿。尤其是老大,自从考上欧亚学院进了城,每逢周末,都到琼花这来。马振海炖锅肉,吃喝毕,临走再拿些卤猪脚可乐鸡翅回学校。琼花私下里跟马振海讲,咱俩平常省着些,都够胖了,吃点素的有好处。周末,孩子们回来就得咥美,长身体呢。
哥嫂上来,小超市就交给了两个儿子,正放暑假。手术当天,吴佩奇、马振海、琼花都在,车棚小帆看着。终于,头上带花帽的护士一人推车一人举着吊瓶出手术室。琼花迎上前,怎么样?一切顺利。到了病房,众人合力将马振英挪到病床,外科护士遵医嘱连接心电监护仪。交代琼花,啥时通气了说一声,这期间严禁饮食。略显憔悴的马振英讶异,通气?啥叫通气?琼花一拍巴掌,就是放屁,人家医院说得文辞。马振英咧嘴,伤口疼。琼花对马振海吴佩奇说,你们别都杵在这儿了,抓紧时间吃饭去再来换我。下午两点还得开会,芝麻大个官,每星期都得开会,烦死个人。
马振海吴佩奇走了,琼花扫了眼监护仪,给嫂子掖被角。说我们家老二,刚才打电话问候你呢。是吗?马振英有气无力,谢谢老二惦记,你给咱妈也说一声,免得老太太挂念。毕竟刚做完手术,马振英身心俱疲,脸蜡黄,假寐。琼花摸出手机,调整为静音模式,给二哥发了条微信。
四年前,琼花在县城变压器厂家属区买了套二手房,花了六万五。母亲跟二哥搬了去,小帆小凤自然也跟着,一个读高二,一个读初一。琼花本来就是如此规划的,大哥大嫂在县城,相互好有个照应。从骆峪来到县城,吴佩奇给老二买了辆残疾人专用三轮车,烧油的,爬高走低给劲。二哥活动范围广了,心情也好,在家属区的大门外修鞋配钥匙。有一次打电话回去,母亲嗫嚅着,说想帮老二娶个媳妇。我将来不在了,谁管老二?孤苦伶仃的。琼花受不了了,找啥找,将来有我呢,还能饿着冻着老二。母亲不响。琼花又打电话给嫂子,马振英呵呵。老二身体是那么个情况,好胳膊好腿的人家肯定不愿意。就是呀,琼花激动,再找个残疾人谁照顾谁?没事找事!琼花从小跟二哥就不大说得来,木讷,还是个犟㞞货。琼花因此叮嘱嫂子,多过去看看,有情况了再联系。
翌年的夏末,嫂子马振英来电话,说咱老二自己寻下了。寻下了?是啊,一个聋哑人带了个男娃,上小学一年级。好么,马振海在旁帮腔,二哥歪着呢,连儿子都有了倒省事。琼花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咋认识的?哪的人?琼花急忙问。咋认识的知不道,好像是安康石泉人,男人死了,在咱这扫马路卖鞋垫。鞋垫?是呀,锈花鞋垫,给了我两双蛮喜庆。坏了坏了,嫂子的立场有问题,两双鞋垫就动摇了。琼花惴惴,让马振海赶紧回屋一趟,探个虚实。老二昏了头咱不能昏,身份证啥的最好去派出所验个真伪。马振海吸了口烟,用得着吗?疑神疑鬼。琼花一捋额前的刘海,咋用不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经不起折腾。谁能拗过琼花呦,简单收拾了一下,马振海嘴里嚼着蒸馍出门,直奔城西客运站。当天夜里,琼花颠来倒去失眠了,想二哥。
二哥没上过学,大哥放学回家拿出课本,一个字一个字,教。琼花也教,加减乘除,最简单的四则运算。将来甭管做啥营生,算账的时候不会太离谱,让人给蒙了去。有个亲戚送了台手摇修鞋机,先从自家鞋子修起,练练手。锥子钳子螺丝刀挫刀,502胶水,渐渐的有模有样。乡里乡亲有给钱的,也有给鸡蛋豆腐的,母亲很满意。起码,能顾上自个儿的嘴了。
第二天午后马振海回来,掮了半袋子绣花鞋垫。琼花怫然,搞什么搞?卖鞋垫啊你?马振海嘿嘿,这是咱二嫂的手艺,请妹子过目。过目?过个鬼,到底是不是骗子?马振海喟然长叹,哪来那么些骗子?咱二哥有啥好骗的?你呀,操心太多仔细老得快。少废话,究竟是啥人吗?啥人?跟振英讲得一样,聋哑人,家在石泉,身份证看了查了,不是伪造的。琼花心中忐忑,扯证了?你想了个美,石泉人在纸上写,先看看脾气秉性如何,不急。琼花放轻松,人咋样?马振海笑个不停点,捏腔拿调。按你大哥的说法,眉眼嘴角有几分舒淇的意思。言毕,一只蚊子倏忽而过,马振海一把抓牢,捻了捻,左脸上的鲜红斑痣熠熠有光。毕竟在医院做活耳濡目染,琼花想到了一个词,肾上腺素。这都是肾上腺素的作用啊,平日里蔫了巴唧的马振海反应神速。
悬了一夜的心落了地,捡出绣花鞋垫,摩挲一番,漂亮,真漂亮。活儿没得说,纹理凹凸有致,针黹一丝不苟,花样繁复色彩绚丽。当然不是用来观赏的,变现,扩大销路。
医院新起了幢四层楼,与老住院部相衔接,呈工字形。床位增加到五百多,科室分得更细,添设备,评定为二级甲等。领导一律上四楼,大小两个会议室,院长书记副院长科室主任,有各自的办公室。四楼的环境卫生琼花负责,她必须干点啥,再者,交给谁都不放心。走廊有道钢化玻璃门,平日里进出刷卡。只要上四楼,自然而然,琼花的脚步就放缓了。高抬腿轻落步,地板蜡光铮亮,墙壁雪雪白。一天两次,琼花上来拖地,会议室的桌椅板凳擦了,再喷点空气清新剂。一切熨帖,将每间办公室门外的垃圾袋回收,换上新膠袋,撤退。
因此,兜售绣花鞋垫琼花动了番脑筋。每个尺码拿几双,装在布兜兜里,挂在四楼卫生间的一隅。偶然遇见某位领导,并且领导的心情不坏,琼花会怯生生的问,您穿多大码的鞋?领导糊涂了,怎么?是这样,琼花冁然一笑。我嫂子没事,做了些绣花鞋垫,算是个玩艺儿。领导的好奇心兜起来,那就看看。一看爱不释手,琼花说送给你了,乡下人的一点小意思。领导笑,大红大紫,针脚缜密,俏丽中隐藏着质朴。隔上几日,冷不丁领导的家人见了,也喜欢。问琼花,绣花鞋垫还有吗?有呢,这一回要得就多。多了咋能不给钱呢?琼花报个价,低廉得近乎白送。领导说那不行,一针一线全是劳动,递过一张钞票,不用找了。琼花激动,一双手捏捏掐掐,这哪里是交割买卖,分明在做善事。接下来是各科室的护士长,在楼道院子车棚见了,还是送,当工艺品送。护士长有心肠热为人活络的,将自家的衣裳捡几件给琼花,彼此欢愉。护士长回科室显摆,小护士们砰然心动。都是花样年纪,爱美,结伴找到琼花要鞋垫。医院里,医护之间的比例起码在一比二,护士多啊。半个月过去,从老家带来的鞋垫,一扫而空。
口口相传,就有了销路。量虽说不大,但扎上点了,细水长流的意思。隔上几个月,琼花或者马振海将现金衣裳捎回去。卖鞋垫的现金总是菲薄,往往凑个整数,算帮衬。而衣裳就不一样了。料子都是好料子八成新,无非款式、花色,不再流行。另外,就是做护工。护工的活儿算兼职,琼花从干保洁那天起,断断续续做了近八年。有半天的,也有全天的,价格从百十元到现今每天两百四五。全天的活儿自然扛不住,还有份内的清扫,就得搭伴叫袁莉。琼花总觉得袁莉的日子更恓惶,人也憨憨的肯出力。请护工的病患往往卧床不起家里缺人手,朝夕相处,临出院了家属为表谢意送衣物的不在少数。拿回骆峪洗涮晾洒,捡合身的留下,剩余的再送亲友。也因此,琼花或马振海回屋,就成了一桩大事。到了二哥与石泉人“搭伙”,衣物就交给石泉人处理。能穿则穿,不能穿的或者说富裕出来的那一部分,石泉人在二哥的摊位旁拿移动衣架排成两行,出售。琼花头一回见石泉人,笑笑,她不懂哑语。二哥在一旁比划,石泉人明白了,是城里的妹妹。忙着倒水洗苹果,琼花反倒成了客。二哥说旧衣裳无论品相,棉的单的长衫短袖,我们都要。走一件是一件,无本的买卖。琼花愀然不悦。哪里是无本的买卖,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吗?曾经有个重度阿尔茨海默病人,大小便失禁,那股子酸腐,丝丝缕缕仿佛浸在了身上。陪护期间琼花茶饭不思,半个月后病人去世,琼花整整瘦了八斤。石泉人看出来了,城里的妹妹不大痛快,伸出拇指弯曲两下,二哥笑,毛晖说谢谢你。石泉人叫毛晖。
三
赤日炎炎,蝉一声递一声满院子都在嗡嗡。看表下午两点一刻,琼花揩把脸喝了杯凉白开,跟门口的小帆打了声招呼去外科保洁。
此时的住院部消停许多,护士站的呼叫器偃息下来,病人大都输完液卧床静养。海绵拖把沾上消毒液拖地,每个病房拖一遍,最后冲洗厕所。厕所毗邻盥洗间,龙头拧不紧,下水道壅堵,需及早通知维修组前来处理。住院的病患多,生活垃圾也多,大半桶了。琼花拽着手柄,辚辚穿过走廊进电梯。“叮”的一声,底层到了,周游拎着保温桶站在门外。琼花说你来了?是,周游笑,拄着单拐进电梯,换我爸回去休息。琼花顿了顿,你慢点噢。
周游是给母亲送饭来的,今天来得早,还不到四点半。周游妈姓郭,住两回院了。去年直肠癌在外科,这一回脑梗住神经外科,两次陪护找得都是琼花。医院里的陪护俨然成了产业,每天出入病房撒小广告的络绎不绝。这种小广告病患家属半信半疑,有些会跟护士长打听,有没有熟悉的护工。护士长推荐琼花,琼花只要有空,立马应下来。
郭阿姨去年住院,琼花跟袁莉两人换着做陪护。老周、周游也来,一天三趟送饭。老周八十了,血压心脏颈椎,按他的说法全是窟窿。周游腿脚不便,比二哥要强些,能骑自行车。琼花讶异,真行啊你。周游笑,赶鸭子上架,不行也得行。老周来,跟郭阿姨说说话,医生那里有个勾通。每次临走,都客客气气,麻烦你们了。周游也是,说话文绉绉,进门就让琼花歇着,你们也不容易。琼花的心就是一热。不像有些家属,将老头老太太扔在病房,再不露面。甚至欠费了,不接电话玩失踪。琼花最怕这样的家属,医生护士也怕。搞得人神经兮兮,对下一分下一秒无从把握,安全感尽失。因此,当护工不仅耗费体力,精神也总绷着,事无巨细,累,心累。
三天前,郭阿姨晨起在院子里遛弯,走着走着跌了一跤,额头都跌青了,动弹不得。送到医院一通检查,脑梗,住院治疗。安顿下,头一个需要落实的就是护工。老周踅到车棚说明原委,意思,琼花还得帮忙。嫂子正住院,心里总有个事儿,琼花本不想揽这活了。老周说你郭阿姨点名要你来,这样吧,就夜里值个班,你看咋样?行,叔你别管了,我一会儿过去。琼花趁着上四楼的空隙,拐到三楼的神经外科,郭阿姨见到琼花泪水涟涟,哭。你说我咋这么倒楣呢,也没做啥坏事,一个病接一个病……琼花宽慰,不倒楣不倒楣,人吃五谷杂粮,谁能没个病没个灾呢。走廊的尽头,重症监护室里,光溜溜,躺着十个昏迷不醒的。是吗?我还能骗你?好好休息,我晚上来陪你。周游送琼花出门,一辆转动推车隆隆而过,病人牙关紧咬形容萎黄。周游一扶镜架,对琼花说。只有在住院部,尤其是外科、神经外科的住院部,才知道外面的人多么幸福。琼花嘿然。
嫂子马振英明天就出院了,琼花这几日一直在琢磨,多少给嫂子再拿些钱,可手头并不宽裕。嫂子住院垫了六千五,而眼瞅着小帆小凤开学,最少得一万七八。两张银行卡里有一万五,加上这个月的工资,学费问题不大。床头柜的袜子里,塑料袋裹着,有八张定期存折。两年的,三年的,琼花不想动也不能动,她要攒着买房。
骆峪的老宅黑黢黢,房前屋后长满了蒿草、大薊和灌木。晌午时分,站在杏树下,远近高低,冒炊烟的人家屈指可数。老家暂时不想回,县城的房子母亲二哥住,出路只有一个,就近买房。楼盘都看了,“汉城壹号”。上个月,琼花踩单车向西向南实地考察,发现了“汉城壹号”。位置稍稍有点偏,但房价不贵,现在是一大片苗圃。待苗圃挖坑、填满,矗立起幢幢楼宇,不得三年以后了。三年,自己的存款也差不多了,首付没问题。为此,她上银行咨询过,贷款所需的手续,正一样样办理。这事她跟谁都没讲,包括哥嫂母亲。夜深人静,琼花,马振海睡不着,一笔一笔,算。车棚的赢利,工资、做护工所得,两人险些笑出声来。马振海一高兴动手动脚,脸上的胎印红得发紫、发黑,琼花恼了。干什么?累了个贼死,帮我按摩按摩还差不多。马振海真听话,卯足了劲,揉着捏着搓着,琼花酣然入梦。
听大哥说,母亲最近肠胃不太好,去医院看了在吃药。想给母亲几百块钱,老太太没收入,花一个少一个。另外,哥嫂回去,本来经济就紧张,怎么着也得意思一下。骆峪包括县城的亲友乡党,都知道琼花管着事呢,大小是个领导,头儿。可现如今,这一两千块钱真是棘手,从哪儿出么?
下午在外科干活,满脑子都是钱,想着先借两千块钱,将哥嫂打发走。一想到借钱,琼花头皮发麻,汗涔涔,一颡的水。跟谁借么?别说两千块钱,就是两百块钱,最好都别张口。刚进城那会儿,在技校食堂怀小帆,想去医院检查。手中就剩十几块钱了,找个工友借五十,人家老大的不情愿。一再强调,发工资了赶紧还我,得给家里寄钱,孩子念书用。想起来琼花心里就堵得慌,不是个滋味。哥嫂明天上午就要走了,总不能空着手走吧?况且,现在的情况不同。多了不敢说,借千把块钱还得起。干完活,琼花疲沓沓,坐在路边的花坛旁,一株槐树下。腰疼,腿也疼,老毛病了。枝叶纹丝不动,保安往停车场去,一边走,一边在对讲机里说着什么。找袁莉?不行不行,袁莉倒是有钱,一直在存钱,一分一厘都舍不得用,准备给保山娶媳妇。孩子有毛病经济就得跟上,拿钱说话。去年袁莉回了趟榨水,一不小心,外衣口袋里六十八块钱不见了。袁莉两天没吃饭,恨贼娃子,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连口水都咽不下去。因此,袁莉这边想都别想。那,就剩下一个人了,侯檠。
一想起侯檠,琼花身上软绵绵,双手捂住脸,灼烫。侯檠现在是副院长了,主管后勤、基建、计生这一摊子。有传言,书记到年纪了退居二线,侯檠可能要进一步接书记的班,由副处转为正处。今年春节前夕,侯檠搬家,买了套一百四十平米的新房。侯檠对琼花说,装修时间不长,就不用打扫了。侯檠的儿子去了美国,硕士一毕业就走了,读博士。贾大夫现任妇产科主任,每次见琼花,主动打招呼,一点架子都没有。琼花最怕见贾主任,浑身上下不自在,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骨头缝里爬。
给侯檠家“除尘”有七年了,每一次都是侯檠安排时间,贾医生刚好值班。清理完吃喝毕,缠绵一个小时。别的时间,他是领导,上下级的关系。仅有一次,那还是五年前,侯檠开一辆商务车外出,路过车棚,缓缓降下车窗。小吴,走,给你们保洁员买了批胶皮手套,去看看质量如何?琼花、马振海正在择韭菜。马振海说快去快去,琼花洗了洗手,掸衣襟,上车。马振海笑,侯檠也笑,摆手。商务车出医院大门,琼花说侯主任,上哪儿买胶皮手套?以前不都是送货么?侯檠戴上墨镜,注视着前方,慢吞吞,我想你了。琼花一激灵,摆弄起胖乎乎的手指,眼前一片模糊。先跑到热力公司,盖个戳子,用了不到十分钟。商务车沿着南二环,奔了汤峪疗养院。傍水依山,草木蓊郁,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曲径檐廊,一只游隼落在树杪,黑褐色羽干纹班班可考。那天剩余的时间,琼花变得恍惚。或者说,仿佛一帧帧老旧的照片,时不时在记忆的深处浮现。侯檠说你害怕吗?琼花摇头,又点头,侯檠笑。到底怕不怕?琼花想了想,不知道。过了些日子,马振海琼花同房,琼花不由自主用双手搂住马振海。振海说你搂着我可好了,琼花以前是不搂的,直挺挺躺着,连看都不看振海。琼花说,那我以后就搂着。
琼花给侯檠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接。有事吗?侯檠问。是,有点事。侯檠不响。琼花多少有些紧张,说我嫂子明天出院,手头紧,想借点钱发工资还你。多少?两千。行,侯檠说,今天值班,你晚上九点过来,我在办公室。琼花松了口气。简简单单的,真没出息,瞧人家侯檠,连个磕绊都没打。侯檠。
回到车棚,马振海煮了锅绿豆稀饭,晾在那儿,小帆在门前翻书。琼花就着榨菜喝了碗绿豆稀饭,看表,六点多了。再没耽搁,拎起塑料桶,里面装着毛巾香皂牙具,说我去住院部了。乘电梯来到三楼神经外科,周游给母亲喂完饭,剥了枚柑橘,一小瓣一小瓣,让母亲吮吸。琼花叫了声阿姨,郭阿姨说你来了?是,晚上吃啥饭?面条,面条可好吃了,还有鹌鹑蛋。郭阿姨语言功能没受影响,爱说话。琼花轻轻扑挲一下郭阿姨的胳膊,问周游,大夫没说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不太乐观,周游的短袖溻得精湿。左半边身子没知觉,脚肿腿也肿,过两天准备针灸看看效果。周游拄着拐杖来到窗前,其实大夫也没啥好办法,主要靠锻炼。我抱着她坐一会儿,喊疼,我妈怕疼,以后的锻炼真成问题。郭阿姨的眼睛几乎淹没在了褶皱里,练啥练?动不了就躺着,又不找对象。琼花哈哈大笑。阿姨说得好,不行就买个轮椅让叔推着走,只要人不遭罪。是,郭阿姨也笑,回去了我也不锻炼,活一天算一天都八十三够本了。琼花送周游出门。
神经外科床位紧张,这是一间三人房,有个轻微脑梗患者,上午输完液就回家了。护士交接班,家属送饭,病患拽着护拦前行,一脚拖地扎挣着,哼哧。琼花先去水房拎了壶开水,从头到脚,给郭阿姨揩身子。换盆水,仔仔细细揩了两遍。真瘦啊,一把骨头了……郭阿姨似乎累着了,打起了盹儿。琼花将郭阿姨换下的睡衣睡裤洗了,搭在暖气片上。拎着塑料桶出来,天色墨黑,去厕所擦身子,刷牙刷了两遍,拿梳子梳头。没休息好,眼圈都是黑的。琼花换了双老北京布鞋,走进病房,看表,八点五十。她笑着跟临床的陪护说,我出去一趟,郭阿姨如果有事,你给我电话。陪护点点头。
从神经外科出来,楼梯口凉飕飕,琼花深呼吸静了静。刚到转弯处,四楼的门禁响,脚步橐橐,正是检验科孙主任。琼花急忙靠边,招呼,主任加班啊?哪呀,还没下班呢,刚找侯院长谈个事,你也找侯院长?琼花说不,我去扫厕所。孙主任高跟鞋黑丝袜,空气中一股“兰蔻”的馨香。院领导包括总护士长,轮流值夜班,今天是侯檠。琼花刷卡,喀嗒一声,清脆极了。侯檠的办公室房门半敞,正坐在电脑前写着什么,琼花敲门,喊了声侯院长。侯檠说进来进来,琼花就进去了。侯檠很热情,泡点茶吧?不了不了,麻烦。那好,侯檠从抽屉里摸出一信封,你嫂子住院我知道,花了不少钱。两千怎么够呢,这样吧,给你一万。琼花的眼泪就下来了,抽噎。侯檠拍了拍琼花的肩,哭啥哭,又不是小孩子别哭了。再有一会会,琼花就支撑不住,要往侯檠的怀里钻。侯檠嗽嗓子,好了好了,我要写份材料,你先回,有话以后再说。
琼花蹑着手脚出来,站在阒寂的楼道,嘤嘤啜泣。这一回是哭自己,将来手头一旦宽裕,把钱还给人家。琼花满腹心事,先去了外科,找哥嫂。路过盥洗间,洗了把脸,将一万块钱分成两份,装进衣兜。马振英睡下了,琼花没进去,招手,吴佩奇迎出来。琼花说这是五千块钱,拿上,给妈一千,剩下的你跟嫂子用。吴佩奇欲言又止,琼花问咋?吴佩奇咽了口唾沫,刚才老二发微信,说毛晖怀孕了,准备下个月扯证办手续,他没跟你讲?琼花翻出手机,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个老二,蔫人咥实活,没治啦。琼花从口袋里摸出另外一沓钱,这还有五千,让他办酒席买两身衣服,我就不回去了。吴佩奇怔在那儿,你,上银行取钱了?琼花抻了抻工装下摆,拿上就是,话多……
上三楼,回到神经外科,郭阿姨依旧睡着,二床的陪护也睡了,睡在三床。琼花蜷在躺椅里,脑子空空荡荡。躺椅是自家预备的,这么些年,楼上楼下各个科室跑遍了。螺钉掉了,帆布撕裂,马振海拿铁丝捆绑,换块布,还能用。劳苦功高的躺椅。有人在楼道锻炼,哐当、哐当,琼花也睡着了。琼花个子长高了,身姿挺拔,镁光灯下踢腿劈叉,掌声如潮。不知什么时候,郭阿姨喊,琼花琼花,我要尿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