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阴霾
卧室里发出微暗的蓝光,夜,静寂得可以清晰地听到不安的心跳声,“呯呯呯!”每个恶梦的夜晚都是那般熟悉,可怕。这样的恐惧让她宁愿静静地死去,也不愿躺在床上忍受失眠的焦虑。一滴泪不由自主地从眼眶滑落,好像没那么难受了,思绪开始在她的脑海中飞速地旋转起来。哎,要是天亮就好了,晨跑,上课,做饭,生活总会回到原点,所有的心事在阳光的照耀下都会悄悄藏起来,不被谁看见,别人看到的永远都是幸福的脸,可谁知道她的天空天塌地陷。再看看她的丈夫,醒着的时候,双眼盯着手机,始终看不见她的情绪;睡觉了,手机也不离身,生怕暴露了手机里的秘密。焦虑,失望摧残了她最后的忍耐。她想要发泄又强忍着,最后一巴掌拍在了他脸上,他冷冷地说了声:“真是有毛病,吃饱了撑得的。”翻了一个身,继续装睡。她想与他吵一架,甚至打一架都行,而冷漠,她不得不把一切的一切全吞回肚里。
离婚吧,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无数次地闪现,但每次她都会想着他的好;继续吧,孤独得让人恐惧。生活成了一个人的独角戏,愤怒也罢,热情也罢,只不过是一个人的闹剧,好像石头沉入大海,永远也听不到回响。你哭任你哭,你闹任你闹,一个人的舞台,一个人的独白,倦了,累了,开始怀凝人生了。
她好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里,孤独,无助,迷茫……
放开二胎的消息传来,她好像看到了希望,一种她盼望已久的希望。坚持晨跑的她自认为身体还可以,再有一个孩子,多好,这是老天送给她最好的礼物,她惊喜,毫不犹豫收下了。
怀上二胎的她,努力让内心归于平静,只等待孩子的平安降生,然而树欲静,风不止。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挺着大肚子,泥塑一般站在窗前,任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去哪儿了,关机,又是关机。她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关机时,她疯了一般满世界找他,电话打通,他告诉她,他心情不好,独自到丽江旅游了,而她却从没察觉到他的坏心情。她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只是暗暗祈祷他平安就好,平静的心里从此种下了许多问号。关机,关机,只要他独自出门,就会关机,而回到家一切如常。她找不到任何理由,也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他有问题。不安,焦虑,她的心里阴影面积无限扩大。不,平静,平静,一切都不会有事,她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为了孩子,她不可以有任何负面情绪。
怀胎九月,36岁的她也算是高龄产妇了。她身体笨重,庞大的肚子压得脊椎变了形,每次走不出一公里就感觉到左腿麻木,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盼望着,盼望着孩子出生就可以卸下身上的一切重负。就在临近产期时,一种不安的情绪席卷了她的全部身心。他嘲笑她:“不就生个孩子嘛,又不是没生过,至于吗?你看农村的那些女人,生孩子当天都还要下地干活呢。”她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矫情了,心中只能强烈地压制着。可是,谁也没想到,厄运偏偏扼制住了她的喉咙。
窒息的瞬间
她坚难地用食指敲击着床边的护栏,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一口浓痰堵在她的喉咙,而嘴里好像塞着一台挖掘机,浑身似有千斤重,整个人像被活埋了一般,她只能用被夹着氧保的食指敲出求救声。脚步声近了,迷糊中有人提着“抽水机”把浓痰吸出来了。不一会儿,又快要窒息了,又敲击,又吸,又走了。如此往复不知多少次,她终于看清了,天花板上灯光明亮,来的是个穿白大褂的护士,她努力地与护士交流,央求把嘴里的机器拿走,护士拼命地制止,“不可以,不可以……你不要命了……”迷糊了一会儿,她又敲击了,还不等护士过来,她下定决心要自己动手了,这时才发现双手好沉啊!也许是她的坚持打动了护士,也许是护士跑累了,护士不情愿地帮她取出了嘴里的东西。她感觉舒服多了,微弱地感叹道:“我终于活了。”这是哪儿,怎么会在这里?她不知道。只记得,深夜11点多钟,产房里的她痛得死去活来,浑身像掉进了冰窟窿,医生给她听了听胎心,急忙告诉护士:“胎心减弱,马上送手术室!”很快来到手术室,麻醉师立刻给她注射麻醉,一股暖流一下遍布到脚尖,痛消失了,如释重负。没几分钟,孩子从她的身体取出,护士抱过孩子,让她确认是男孩女孩,她清楚地告诉护士:“女孩”。医生在准备缝合伤口,她如释重负,浑身放松,觉得好困呀,但还是清楚地听到医生惊张地说:“不好,赶快让主任来看一下。”“切除子宫!”“刘桂林,必须要切除子宫!”她意识渐渐模糊,无力思考,也无力理会医生所做的决定,但她相信医生的话,豪不犹豫地说:“切吧!”。
手术室外,他刚签完手术同意书不久,又在签输血同意书,接着又要求签切除子宫同意书,这下慌了,不就生个孩子吗?怎么……医生忙不过来解释,丢下一句“羊水栓塞,自己用手机查去吧!”他看完,脸色大变。羊水栓塞,十万分之一的发病率,百分之九十的死亡率。她头发花白的母亲见自己女儿久久没出手术室,心猛烈地跳个不停,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当看到医生的手术同意书不停地送出来时,心里顿时知道发生了什么,躲到楼梯走道悄悄地哭泣。他签字的手也开始发抖了。
心脏感染了……肺感染了……肾衰竭了……生命危在旦夕。
“刘桂林……刘桂林……”医生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安祥地睡去,从来没有这样地平静过,困绕她多年的失眠好像一下子都被解决了。她此时才觉得,原来所谓的修行也只不过是在无法承受生命之重时放下世间的一切。
嘀嗒嘀嗒……病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仪器声。她本能的想抬起头一看究竟,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手、脚也不听使唤,整个身体好像都不是自己的。模糊的感觉到夜很深很深,除了周围病人的呻吟、仪器的嘀嗒,还能听做值班护士来回穿梭在病房的脚步声。
痰一会儿又堵在了喉咙,继续敲击床栏,不停地咳嗽……护士马上过来帮忙解决。他呢?她在寻找,也在心里埋怨,他又不愿守在她身边。唉!挺着吧,一个人也要扛着……
她想起来预产期前的两个星期,她请了假,他送她进城,路上,她问月子里他能给她做饭,伺候她坐月子吗,他发火了。她想,不能指望他了,然后闭嘴,不再多说一句话。他还要回乡下上班,她的心里紧张极了,一种恐惧袭上她的心头,无法平复也无法平静。尽管她在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即使一个人,她也会把孩子养大,然而此时她却盼望一份格外的照顾。
迷迷糊糊,她又睡着了……“小林,小林……你看一下,这是宝宝。”表姐拿着手机指给她看宝宝的照片,然后转身悄悄地抹去眼角的泪。她睁开眼,模模糊糊看了一眼,才发现,此时她已经不在病房,而是在医技楼前。天灰茫茫的,好多亲人围着她,她感觉好累,继续睡……
她终于在病房看见他了,他可能不知道,她等了他许久,她想拉着他的手,让他紧紧地拥抱着,向他诉说所有的疼痛与无力。他穿着防护服,紧张,忐忑,不安地站在床边,目光躲闪,最后咬咬嘴唇,张开口说:“别怕,有我,我的建行卡上还有十三万,钱的事儿你就别担心了……”她有点惊讶,买房,装修,搬家。她的记忆里,来医院的钱都是借的,怎么……十三万?他在她心里就是个谜?他到底还有多少事儿瞒着她呢?她无力地点点头。
头发花白的母亲也来了,表情严肃,一如记忆中令她害怕的模样 。她猛烈地咳嗽,母亲吓得赶紧喊护士,然后背过身,什么也不说。她很奇怪,别人都那般热情,而母亲怎么这么冷漠,一句话也不说。
陆陆续续,她见到了好多亲人,她有点惊喜,不就生个孩子嘛,怎么这么多人一下子就关心她了。
生命之水
随着清醒的时间不短增长,她发现这个病房很特殊。除了医生和护士,没有照顾病人的家属。病房里的病人要么很安静,要么就是不断地呻吟。嘟嘟嘟、滴滴滴,每个病人都被检测着生命体征。她的双手凡是可以抽血的地方都已经被每天的数次抽血检测变得淤青,最后不得不从脚背上抽。针扎下去,酸酸麻麻,更疼。抽就抽吧,作为一个躺在床上的病人,没什么可选择的余地。慢慢的,她可以自己吐痰,这时她才发现,每口痰里都是淡血水。也许是因为睡得太久,还是习惯了失眠,这一夜,她好像不那么困了。
渴,她请求护士给她水喝,可是护士一反温和的常态,表情严肃地说:“小便都没有,还喝水,不要命了。”她觉得很纳闷,水都没喝,哪来的小便?喝水,死亡,怎么会呢?她不理解,也不能忍受不能喝水的痛苦,只觉得嗓子都快要冒烟了。由于她的再三央求,护士终于喂了她小半杯凉水。她一股脑儿喝下,有点凉,但甘甜无比。不一会儿,她又渴了。再要,护士不再给了,只用沾了水的棉签给她润润嘴唇。如此往复多次,天亮了,她的主治医生看了她的情况,决定马上给她做血液透析。就这样,她的腿上又被凿了个洞,身边又多了台不停工作的透析机。
夜幕降临,机器停止了工作。她心里想,这下好了,应该可以喝水了吧。心里对水的渴望更加肆无忌惮地蔓延,一遍一遍的给护士要水。一天,在病房里打扫卫生的大姐忍不住开口说话了。“妹子呀,你可知道你这样透析一天要多少钱吗?少说也要五六千呀,忍着点吧……”五六千?她生孩子计划也只比这点钱多不了多少,这么贵,也许是心痛钱,她终于忍了。护士见她安静了,给她做雾化,她又尝到水的味道,虽然很微小,但冒烟的嗓子好像不那么难受了。
每天早上,透析都会准时开始。她在心里埋怨自己没管住嘴,喝了那么多水。她哪里知道,在她的床头,三四组生理盐水一直在不停地同时注入她的身体。也许是透析,也许是对水的无望,夜里,她又开始失眠。她清醒地听着左边有床病人被痰液卡在了喉咙,艰难地呼吸,护士一边用仪器吸痰一边叮嘱。“你要学着咳痰,不然的话就只能一直住在重症监护室,太浪费钱了。”此时,她才清楚的知道她在重症室里。右边的一个病房里,一位年迈的老人整夜痛苦地呻吟。太多的病人都是无声的。她清楚地感觉到,此时,整个病房里她是最清醒的一个病人。
透析仍然继续,她意识到自己的病情并不那么乐观,一种悲观的情绪在她心里油然而生,无力,虚弱,昏昏沉沉……
半梦半醒间,一幅幅画面不停地在她的眼睑里闪现。透过眼睑,她看到了一个一个的骷髅头或近或远,或大或小,成堆的,散落的,在红色的幕布映衬下漂浮,旋转。再加上耳朵里传来嘟嘟嘟的声响,多像死神的召唤。她欣赏着,想象,手里拿着画笔,把这些大大小小的骷髅头在画板上努力构建。
青青的草地,一望无际的草原,她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她牵着好朋友的手在草地上奔跑,跳跃,欢笑,嬉戏。而此时的她,自己翻身都不可以。她多么希望自己就像护士一样的奔忙,像打扫卫生的大姐一样行动自如。同一个姿势躺着,她感觉腰都快僵硬了。
巨大的悬崖,无底的深渊,黑沉沉的夜空,她骑在一只巨大的,长着男人的头,浑身黑羽毛的怪鸟。它使劲伸长了头,一个劲儿往深渊飞去,下降,下降……眼看就要坠入谷底。她抓住它的脖子,拼命向上拉起。大鸟在谷底划了个弧线,一点一点向上升起。天边透过一丝光亮,她驾驭这怪鸟,朝着亮光,飞出了深渊。猛地惊醒,浑身是汗,她的双手死死地抓住被单,心脏狂乱。
滴滴滴,她的生命检测仪发出警报,医生马上过来查看,发现透析时间太长,微量元素缺失,命令护士马上进行补充。
沉睡,沉睡……他来探视了,而她好困,好困……他呼唤她的名字,她下意识地回应,继续沉睡……他与他们孩子的一切,好像都与她没有关系。
她在梦境里尽情地幻想,画画,写作,做她喜欢做的一切。
她不喜欢拜佛,但她却理解了佛的空。空的思想,空的灵魂。放下,放下不必要的执念,放下不必要的牵挂,让欲望回到最初的模样,心灵自然会回归于地平线。
天使的温柔
她昏昏沉沉的睡让他很担心,他询问医生,医生告诉他,是因为长时间的透析让她却少了钾元素的缘故。随着钾元素的补充,她的精神状态开始好转了起来。她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多少天没吃东西,只觉得人应该要吃饭的。她开始想念食物的味道,饥饿的感觉让她想起他怎么从没给他带过吃的,她在心里埋怨这真是个粗心的家伙。探视时,一见到他,她就责怪地问:"你怎么不给我吃的?"他有点惊讶,随后转身询问医生,医生告诉他可以吃点流质食物。他走出了病房,她吃到了藕粉。护士一边喂她吃一边告诉她,他就在病房外,无论有什么需要,只要告诉护士,护士会传达。难怪她吐痰需要纸巾,纸巾就有了;她睡得背痛,需要水袋帮忙活动下身体,水袋就有了……她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原来他在,他一直都在。就像初恋时,她不开心生气地跑开,在街上逛了五六个小时回来,他依然在原地等待。藕粉没有她想象的好吃,但她努力吃下。
她开始仔细地观察病房里的一切。她先担心地摸摸自己的长发,才发现头发被盘成了发辨,想着自己应该不是太难看,她放心了点。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在产科时护士帮忙弄的。这天,恰巧在产科时给她主治的何美珍医生来看她。她想起了待产室里,何医生给她听胎心时温和的神情,她痛得死去活来时的鼓励,从胎心减弱到胎儿抱出的神速,她的心里充满了敬佩,虽然她不是很清楚为什么来到重症科,但她很清楚是何美珍医生让她和她的孩子还活着。在产室听到大家亲切的叫她何姐,一见到何医生,她就亲切地叫到:“何姐,谢谢你!”何医生拉着她的手,关切地询问着她的状况,并仔细地察看她腹部的伤口,看到恢复得很好,何医生放心了。不过,自从孩子出生到现在她从没感觉到伤口的疼痛,只是浑身插满的管子让她很不舒服。还好,随着她的自主进食,插着的胃管首先被拔除,这让她的头可以左右移动,她觉得舒服多了。
自主进食让她的肠道加速运动了起来。这天,她想大便,可躺在床上大便,这让她觉特别难堪。更不巧的是,今天负责她的值班护士却是个男的,而且正赶上吃饭时间。她实在忍不住,只得求助,这个男护士放下手里的盒饭,认真地帮她清理干净,她的心深深地被震撼了。同样的事,要让她去做,她肯定有一万个不愿意,而这群人,每一个,都把小事做到了极致。她亲耳听到,那个年轻漂亮的副主任医师从接收病人到成功的抢救病人,仅仅只用了十分钟。每次当接到收治病人的电话时,全科的医生、护士立马投入准备,精确而完美的配合是她平生所未见过的。她不禁感叹自己工作的懒惰。
一缕阳光透过窗帘,温柔地投到天花板上,她扭着头,追寻着这一抹光亮,一不小心,插在脖子静脉血管上的输液管被拔了出来,血流出来,浸在了枕头上,热乎乎的。她一看,吓得叫了起来,“血……怎么会有血?……”护士赶过来一看,这是一个微创埋管口,担心感染,无法继续输液,只得重新在手臂上埋管。她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任凭医生处置。她原本还妄想凭借双手的力量偷偷下床,这下却成了“独臂”,只得羡慕别人来去自如,行走如飞了。
一个夜里,在她的旁边住进了一位高血压的产妇,她静静地听着,这位产妇给丈夫交待怎样照顾孩子。她想到了自己没见过面的孩子,虽然她知道孩子已被送回老家,有人照顾,但那个幼小的生命没有妈妈的呵护,夜里是否会哭泣呢?她真的不敢想,自己如果也像那个心衰的病人一样走不出病房,那么她的两个女儿怎么办?无数的泪珠一下子在她的眼眶决了堤,拦都拦不住。头发花白的母亲、腿脚不便的父亲若失去了她这个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会有多伤心呢?想想孩子,想想老人,她不敢死,也不敢在病床上起不来。她知道,他不会是一个好父亲。他整天忙得不见人影,回到家就只会窝在沙发里玩手机。无论去了哪儿,大女儿都不会粘着他,也从不会亲近他。他在家里就像个隐形人,只要不喊他,都不知道他在干嘛。而小女儿呢?这么小,要是他再给她们找个后妈,那两个孩子该怎么办呢?还有谁会比她更心疼她的孩子呢?她越想越觉得必须从病床上爬起来,她要照顾她的孩子,看她们长大,送她们上学,陪她们玩耍……
她努力吃下每次送进病房来给她的食物,尝试着自己翻身,伸腿曲腿,每一点点的进步她都那么兴奋。主治医生来查房了,她迫不及待地问:“我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了吗?”医生摇摇头说:“还需要再观察两天。”两天?她每睡醒一次都仔细地观察着天花板的颜色变化,以此来判断白天黑夜。她清楚的记得两天已经过去了,可谁也没有告诉她可以转入普通病房。她的心像着了火一样,难道自己……不,不,她强压着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一遍安慰自己——镇静,镇静,千万别胡思乱想。她想起了他说的话“保持好心态”。对,好的心态才有好的身体,就这样吧,总会好的。
又一觉醒来,他来探视,医生告诉他,情况还不错,可以考虑转肾内科,但要先联系,有了床位才能确定。他央求医生再让她继续在这儿多住几天,说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她听到,心里可不高兴了,暗暗埋怨一定是他不愿照顾自己才这么说。就像整个孕期,无论他忙与不忙,都不会给她做饭,陪她散步。但有了点盼头,她还是耐心地等待消息。傍晚,医生告诉她有了床位,可以转科,她兴奋地答应了,让通知家属,他来了,还是央求医生让她继续住在这儿。她执拗着,还是要转,心里倔强地想着:“我不需要你的照顾。”
深秋的夜空,星星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出来,重症科的医生和护士陪着他一起推着病床,乘坐电梯,穿过层层楼道,送她到了肾内科。她受到了肾内科的“热烈”欢迎,为她准备的是特护病床,医生和许多护士围着她详细地了解病情。当她从那张重症科的病床移到肾内科的病床上时,才发现肾内科的病床冰冷而又僵硬,整个房间的空气都是冷的,她瞬间明白了他的坚持。肾内科的医生看着浑身发抖的她抱歉地说:“我们科的条件没重症科的好,只能辛苦你了。”她微笑着说没关系,但心里却十分后悔,不该不听他的话。
这夜,他守在她的病床边一刻也不敢合眼。护士每小时查一次房,记录各种监测仪上的数据。她咬着嘴唇,努力战胜各种不适。
天空的那抹蓝
她盯着窗外,看着天空一点儿一点儿的由灰到白,这久违的色彩,唤起了她心底里的渴望——穿上运动服,沐浴着新鲜的空气,听着清脆的鸟鸣,在马路上自由地奔跑。虽然她现在连翻身都无力,但想着蓝天下可以做到的一切,心里依然觉得美。
他忙着给她洗脸,为她购买早点。看着她吃下的那一小点食物,他不开心了,一边喂一边抱怨:“看看你,就只吃这么大小点,身体会好吗?”她又吃了一口,实在吃不下了,就撒谎说:“先放下等凉一点,我再吃。”他没法,只得放下。不一会儿,医生让她去复查。他独自推着病床,为了不让她着凉,当然也因为她是在坐月子,他把病床上的她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并一再嘱咐,不准露出头来让风吹到。她像个调皮的孩子,悄悄地露出了半边脸,看着蔚蓝的天空中飘着的那几朵白云,想象着自由的美好,感受着被他照顾的温暖,她像复了仇般的笑。结婚的这么多年里,是她每天都在给他做饭、洗衣服,如果他喝醉了回家,还要给他洗脸洗脚,照顾他睡觉。可他,在她失眠的每个晚上都央求他早点回家,陪陪她,他却像听不见一样;早点睡觉,他却在她半睡半醒间走进卧室,弄得细细碎碎的响。她烦躁,他躲避;她追问,他回避;她怀疑,他除了愤怒,毫不解释。
返回病房,她看到了她同室的病人,一个26岁的姑娘。闲聊中知道,这位病友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一个人住院,只有一位表哥时不时来看望这个姑娘除此之外,很少见其他的亲人。姑娘的老公为了她的医药费在很远的浙江打工,很少回来。她仔细地观察着这个姑娘,发现这个姑娘面色暗黑,身体瘦弱,连走路都很吃力。一天到晚,从来不敢喝水,渴了就用水漱漱口。听姑娘说,得病半年多的时间里姑娘就已经花了十九万的医药费了,要治愈,就只有换肾了。她看到自己也像姑娘一样要透析,开始担心自己也像姑娘一样只有换肾才能继续活下去,想想巨大的经济压力,仅仅靠他和她两个人的工资,未来将会是怎样的生活呢?,她找不到一丝乐观的情绪。她小心地追问着自己的病情,慢慢地才知道自己是羊水栓塞——产妇的最大杀手。在曲靖第一人民医院有史以来也只在前几年成功的抢救活一例,她现在是抢救成功的第二例,好在抢救及时,她现在只是急性肾衰竭,是可以治愈的。她的心里顿时百感交集,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原来她真的差一点儿就再也见不到了那蔚蓝的天空,两个孩子也差一点儿就没了妈。
她接到了医院打给病人的调查电话,拿着电话她一个劲儿地说着感谢。要是此时给她一个舞台,她可以对生命的感悟发表演说三天三夜。
为了节省治疗费,姑娘不得不办出院,转为门诊治疗,她在肾内科做第二次透析的时候还在透析室门口遇到过姑娘。那天,天下着雨,做好透析的姑娘独自提着伞,依着门,对着她浅浅的笑。多么年轻的生命,她真的不知道姑娘还能坚持多久……
新病人
就在姑娘出院的第三天,她做透析回来,发现病房里重新住进了一位病人,从此整个病房就没了安宁。就在她刚入睡不久就被哗哗的洗衣声吵醒了,此时已零晨2点了,好不容易入睡的她又不能入眠了。这是一位只有二十一岁,刚结婚怀孕不久却高烧不退的准妈妈,由她的丈夫和母亲陪同着。从进病房就躺在病床上,从没听清过她的声音,因为她每次都是那种说话有半截含在脖子里的呻呤,活脱脱一个病重的林黛玉。而吵人的就是准妈妈那大嗓门的妈妈,只要一张嘴就叨叨个没完,一遍遍让女儿躺正了,跟女儿说,躺不正胎位就不正,胎位不正就严重了。特别是打电话,整层楼都是大嗓门的声音。唉,真的太烦人了。她的坐便垫被“大嗓门”冲湿了,全是水。她刚解过的小便,他刚出去一会儿,还来不及处理,“大嗓门”进卫生间帮她冲洗了,她被“大嗓门”的热情弄得无语。她的小便是要严格计量的,“大嗓门”这一热情,无法计量了。在睡梦中,她梦到许多的鞭炮在她身边噼噼啪啪地响,惊醒过来,原来又是“大嗓门”在叨叨了。“丁秦,你病了咋个不跟妈妈说,你病了几日了,病了咋个还要跟小奖去钓鱼?”小奖,她的上门女婿,很少言语,但被叨叨烦了的时候也会吼上两句,吼过之后“大嗓门”会暂停一会儿。只要小奖一出门,“大嗓门”又开始抱怨小奖不顾她的女儿生病,只顾带着她女儿去钓鱼,去就去吧,也不让她女儿多穿点衣服,这下可好,生病住院了。感觉“大嗓门”的女儿好像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一样。而“大嗓门”的女儿,躺在病床上,就是量个体温,一会儿是量不起来,一会是体温计直接弄碎在衣服里,一会又是起身忘了体温计,体温计直接掉在地上,碎了。准妈妈的大小事务全由“大嗓门”去做,洗脚她代替,吃饭她认为吃什么有营养就让她女儿吃什么,还非说米线有营养,炸洋芋开胃。“大嗓门”无论什么时候与家人打电话,开头第一句总是:“你听我给你说。”最后永远不会忘记说一句:“出门要检查好门窗,仔细观察,要注意安全”。好像这世界到处都是坏人,对谁都不放心。这时“大嗓门”的女婿总在旁边小声的嘀咕:“你家又不是有个什么?”女婿出病房一会儿不回来,“大嗓门”马上就要四处寻找,她担心女婿不管她女儿,又出去与朋友钓鱼或是上网吧去了,比她的女儿还担心。“大嗓门”的女婿没固定工作,没有什么钱,她就时不时掏一百或五十给他买饭、买烟。
“大嗓门”除了叨叨个没完,就是太折腾了。这不,“大嗓门”认为洗头会让人觉得舒服一点,大清早地就起来洗头,洗好自己的,又抬水到床边给睡梦中的高烧刚退的女儿洗头,强迫女儿换洗衣服,洗完女儿的,又让女婿也来洗头。这不,女儿咳嗽了,很明显的感冒,医生查房,“大嗓门”说是女儿脖子里有痰。女婿也感冒了,还发烧了,这下“大嗓门”急了,不知该顾谁了,只好让女婿躺在病床上,强迫比女婿病情严重的女儿坐在床边输液,还不许女儿靠着女婿。一遍遍地催女婿去打针,女婿也不愿去。她和他实在不愿听“大嗓门”叨叨了,就对小奖说:“你还是听你妈妈的话去打针吧,不要让她担心,也不要把病传染给丁秦。”这下小奖才起来去门诊打针了,“大嗓门”又不放心地带着女儿跟随,不一会儿又把女儿送回来安排了睡下,千叮咛万嘱咐才离开病房,这下,“大嗓门”更忙了,门诊楼和住院楼两边来回地跑,估计这个晚上又不得安宁了。
因为“大嗓门”一家感冒,她害怕被传染,“大嗓门”却偏偏把所有的门窗都关闭了。天亮了,医生通知准妈妈出院转妇幼医院去看看。就在这晚上,她感到寒冷,肌肉酸痛,一量体温,39度,发热了。他急忙叫医生,也开始叨叨,责怪她不听话,非要下床活动,吹着凉风了。医生也忙了,连忙给她打退烧针。为了弄清她发烧的原因,是感冒还是体内的管子引起的炎症,要做血液培养,又给她抽走了共计60毫升的血,对于本来就缺血的她,看着流出的血液,真是有太多不舍。
突然,走道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大家都去一探究竟,原来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听说,小伙子亲生父亲去世了,跟着母亲和继父过日子,为了节省开支而没有给他交医保,小伙子却得了肾衰竭,才住进医院两三天,就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由于再没钱治疗,只能回家等着半年后交了医保再来。如此鲜活的生命,却是这样的命运,大家除了同情和安慰,再也找不到太多的语言……
活着,真好!
一轮柔和的月光溜入病房,投到病床的围帘上,风儿轻轻地摇着围帘,静悄悄地病房响起了微微的鼾声。一张紧靠着墙边的折叠椅就是他每晚陪伴她睡觉的床,一条被子紧紧地裹着他那蜷曲的身体,她记得她前几分钟都还在和她讨论着他们的孩子——大女儿放月假该请谁去接她,刚出生的小女儿有点感冒该让家人喂什么药?话都还没说完,他就……她静静地看着他,如同每个失眠的夜晚一样,她还有许多话想说,可还是只能沉默,但她的心里没了烦躁和不安。她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做事迟缓,但认真,每次她洗不干净的衣服都是他垫后解决;每次她不开心,他就不开心,她笑了,他也就笑了。就像转入肾内科的这段时间里,医生交待的每天监测她大小便的量他也做得那么认真仔细。只要她发出任何声响,他一定一骨碌爬起来,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她从没如此地感觉到过他在乎她。
她望窗外,拉着床栏杆,努力着翻身下床。她一定要站起,只有站起来,她才能守护她的两个女儿,让他睡温暖的床。头好重,脚是那么无力,一步、两步……她清楚地数着由床边走到窗台边一共用了六步。她为自已迈出的每一步兴奋着。窗外,树叶被风吹得沙沙沙的响,远处的霓虹灯不停地闪耀,天上的那轮明月静静的,羞涩地躲进云层,身边的星显得格外的亮。她欣赏着,感觉有点倦了,刚一转身,肚子上的伤口一阵痛,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他一骨碌翻下折叠椅,扑向床边,却发现她站在窗前,惊讶极了。他分明记得,昨天她翻身都还要他帮忙呢?他连忙把她扶上床,再查看她的伤口,流血了,他吓得叫医生,医生处理好之后,他轻声地责怪着她,她微微地笑……
她躺在床上不一会就入睡了。他拉着她的手,瞌睡着,但却不敢轻易入睡了。
他陪着她在走道里轻轻地挪动,由于还在发烧,她觉得身上的外套沉重极了。血液检查的结果出来,医生判断可能是肾与膀胱之间连接的管子感染了,必须提前取出,;两次肌酐水平检查也正常了,不用继续透析。
她又要转泌尿科去了。
转入泌尿科,晚上还是发热,泌尿科的医生并没有给她打针而是让她多喝水,就这样她的体温却被控制住了。这个病房里除了她还住着另外两个病人,一个退休的大妈和一个漂亮的大婶。这个大婶回家了,过几天回来做手术。听说是膀胱癌,大婶的女儿告诉大婶只是长瘤了,看不懂检查报告的大婶以为是真的,可大婶的癌细胞早已转移了。已经做了三次手术的大婶想着再做最后一次手术就好了,整天还安慰退休大妈:“你可受老罪了,暮单子了,慢慢养着,会好的……”大妈聊起这些的时候,边摇头边不住地叹息。大妈也是从肾内科转入泌尿科的。大妈有二十五年的糖尿病、高血压了,最近几年因为左边肾结石,右边肾囊肿,已转变为慢性肾衰竭。排不出身体里多余水份的大妈全身浮肿,面色惨白。大妈是医院的常客,隔三差五的住院,每天心须注射胰岛素,每周必须三次透析。大妈听说她不用透析,羡慕得了眼睛。
昨天的透析让大妈精神好多了,一清早就坐在床上拉家常,讲起了儿子和女儿。大妈叹息地说:“你看到了吧,昨天来看我的那个就是我的儿子,每次来看我都跟探监似的。唉,我都不想提他,提他让我心痛!”确实,昨天有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来过病房,只是简单的询问了一下大妈的情况,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还以为只是大妈的一个熟人而已。白天大妈的老伴陪着大妈,一到傍晚,大妈的女儿就带着饭菜来了。大妈的女儿白净,温柔,说话总是轻言慢语,从进病房就开始忙起,为大妈换洗衣服,叠被子,娘俩总有说不完的话。把大妈侍候好睡下,就轻轻地依偎着睡在大妈的脚边。清早起来为大妈梳洗好,就匆匆地上班去了。当大妈说起女儿的时候,脸上总是露出幸福的面容。
下午,大婶回病房了,大婶要准备明天的手术。留在病房的大婶也聊了起来,大婶自豪地夸耀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好,要是两个儿媳,谁会对你前呼后拥,还让你穿金戴银的?”的确,大婶的女儿真的让大婶很幸福,把大婶宠得像个天真的孩子! 大婶躺在床上,担心第二天的手术,大婶的女儿们则在床边一个劲儿的安慰。晚上,女儿们走后,大婶还是无法入睡,她老公则在折叠椅上鼾声如雷。每当大婶的老公鼾声一大点,大婶就敲打几下床头柜,鼾声小了,不一会儿又大了,大婶又敲打几下……
暖暖的阳光洒进病房,邻床的大妈歪着脖子悠悠地赞着:“唉,我看着你好多了,嗽也不咳了,热也不发了,觉也睡得好了,起夜次数也少了。好了就好了……”她的确好多了,正在等待医生的出院通知,大妈由于前次的透析血液疑结而无法返回身体,丢失了太多的血液,头昏无法起床行走。一早就坐在床上担心着今天的透析是否也会出现意外,让她没精神。中午,隔床的大婶手术回来了,痛苦的呻吟着,还不时恶心地呕吐。晚上,大妈透析回来了,手脚麻木,浑身无力,又出现意外提前下机了,无力地躺在床上。大妈的女儿一会儿给她揉揉手,一会儿给她按按脚,还不时亲柔地问:“我妈,给舒服点了?”大妈则心疼女儿:“唉……舒服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呢?洗洗睡了吧!”此时,大婶的女儿正在洗脸敷面膜,也给通气了,吃过东西的大婶敷上一张,大婶此时又精神擞地坐在了床上。
她在盼望着出院的日子,近了……近了…… 大女儿打电话说感冒了,小女儿舌苔黄了,消化不良了。想到自己差点就不能再守候她们了,眼泪又来了。她抬抬头,吐口气,努力控制,但眼泪依然像断了线的珠子。 天阴沉着,显得格外的冷了。
今天,大妈透析脱水量减少了,精神也好多了,只是再也不敢多喝水了。 大婶依然享受着女儿们的宠爱,整天开心地在病床上和大家聊天。夜晚,大家都拉上床帘,准时睡觉。没有了吵闹,她的梦也香甜了不少。大婶睡不着,安静的躺在床上,没有丈夫如雷的鼾声,大婶也不再敲击床头柜。大妈的鼾声好像也小了许多。 夜,静得如沉睡的婴儿。
清晨,大妈双脚盘腿坐在床上,又再给自己注射胰岛素。大家吃完早点,又在病房开始聊天了。 大婶可以出院了,因为大婶的女儿是护士,可以回家护理。她也接到了出院的通知。大妈听说大家都要走了,心里好羡慕,弱弱地说:“唉,你们走了,病房里又只剩我一个了。”大家连忙安慰大妈,马上又会住进新的病人,不会寂莫的。可大家并不知道,这样的安慰是多么的残忍。
也许是这些天熟悉了,大妈有点不舍了,但大妈更舍不得的是这个世界。她和老伴年轻时苦下了许多钱,本想退休了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现在却哪儿都去不了。
消失的地平线
穿过喧闹的市区,越过高坡顶,一路迎着风,看着眼前飘过的片片黄叶,萧条落寞的原野,枯萎衰败的黄菊,她心里依然兴奋着。来到小区楼前,她坚持要自己上四楼,一步一步仿佛如同背负千斤重担。她像是在挑战,挑战的不是楼梯,而是生活的勇气。终于到家了。刚进门,她就看到她刚出生的小女儿躺在沙发上,虽然已经有一个多月大了,但怕被冷到,依然还被从头到脚紧紧地捆在了襁褓里,直直的,像个头木人一样。她的心疼极了,连忙从衣柜里拿出了她早已准备好的棉服,解开襁褓,给小女儿穿上,让女儿的手脚自由活动,可女儿的手和腿依然伸得笔直,她真的无法想象被捆了这么久的小女儿到底会有多难受。她的心疼写在了脸上,刻在了骨子里,流淌得满屋都是。就这样,婆婆遭到了儿媳的嫌弃,不高兴了,第二天,就提出要回老家,对他说的原因是来了太久,放心不下家里的鸡、猪……他哀求着,怒吼着:“……难道这里的人还比不上你的猪吗?”婆婆不开心的留下了。
早晨九点,家里还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等着吃早点的她早被人遗忘了。她看着身旁还在熟睡的他,想着他睡了一个多月的折叠椅,不愿叫醒他,自己轻轻地起床了。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她胡乱地给自己煮了碗面条,坐在餐桌上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她知道自己回到家,哪怕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再是病人,她是母亲,是这个家柴米油盐的主人。她如果无力承担一切,谁也不可能帮她。她紧张、害怕虽然活着却不能自强、独立承担照顾自己,爱护家人的能力。不知什么时候,他来到了桌边,看着独自吃早点的她愧疚地说:“对不起,我睡着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任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外流。他能照顾她一阵子,但能照顾她一辈子吗?昨日的阴影浮上她的心头——他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更别说为她和孩子煮早点。他早已心安理得地习惯了她为他做一切,这个家能指望他吗?她只能在心里打个问号。
他出门买菜了,婆婆带着小女儿起床了,有了昨日的教训,她不敢再插手小女儿的事,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坐她迟到的月子。生活无法回到原点,她只能等待,等待着有一天自己可以买菜、做饭、照顾孩子,可以独立自由的生活。她收住了自己任性、任情的个性,哪怕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因为她是弱者,一个生活的弱者。无论他把饭做成什么样,她不再发表任何评论,只是一个劲儿地吃。她要把失去的血液吃回来,要把失去的力气吃回来,还要把失去的责任吃回来,唯有不停地吃才能不辜负一切。他默默地满足着她,换着花样地煮给她吃。为她洗澡,为她揉睡疼了的背,为她照顾孩子……第一次像个家庭主妇一样的忙碌。
她的母亲心痛自己的女儿,带上许多土鸡蛋来看望坐月子的她。
一天晚上,婆婆和丈母娘围坐在烧火桌旁聊天,聊着聊着就聊起了旧事,丈母娘开始指责婆婆:“你可不能像她第一次坐月那样来上两三天就夹着尾巴跑了。”婆婆:“你自己的女儿你自己怎么不照顾?”丈母娘立马吼道:“嫁进你家的门就是你家的人,她以后是给你养老的……”婆婆:“让她回家给你养老去……”他在一旁默不作声,她在卧室听着,想着母亲的心直口快,想着这些年也并没有虐待过婆婆,生气地冲了出去想制止两位母亲。“我才从医院死了回来,你们可以不吵了吗?”婆婆冷冷地说道:“你死不死又不是我害的……”她气得浑身发抖,拉着她的母亲,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他见势不妙,追了出门,可她使出浑身力气,死也不回去。她可以忍受委曲,可不能让自己的母亲也陪着自己委曲。她任性,可从不乱发脾气,可这次,他的沉默不语是她暴发的全部动力。
她带着母亲住最好的宾馆。这些年,她第一次维护自己的母亲。母亲反对她嫁给他,她在母亲的面前尽说他的好话,告诉母亲自己的生活有多幸福。可就在母亲亲眼看到自己的女儿快要死的时候,他并没有安慰自己的丈母娘,只顾着自己寻求家人的安慰。这就是她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最先见到他的亲人而没见到自己亲人的原因。他让她觉得他的亲人对她很关心,而她自己的亲人就生疏了些。可现在面对母亲她才知道,母亲为她整日以泪洗面,病房里不忍与她直视,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吃不下,也睡不着,足足瘦了五公斤。做母亲的女儿,她常常给母亲买吃的、穿的,但从未真正地关心过母亲,感受过母亲的心。此时,她在母亲面前表现出足够的强大,就像健复了一般,母亲放心地睡着了。
天亮,她送母亲回家了。她也回家了,独自吃力地抱起了小女儿一声不响地进卧室了。婆婆自知说错了话,想要说什么,可她并没给任何机会。她想要有尊严的活着,想要用自己无力的身体担起一切。她的心像钢铁般的坚硬,满肚子委曲被揉碎在了风里,一个声音在她心里不断的响起——健康,快乐。世间还有比这些更为珍贵吗?
过了些日子,婆婆也回老家了。他几次想张嘴为婆婆解释,她却像很忙碌的样子。
春的脚步
寒冷的冬天飘落了最后的一片雪花,太阳爬上了东山的顶峰,层层云雾吓得四散开去。静寂的小城如睡醒了一般,舒展着,活跃着。河边的的柳树吐着新柳,锦苑山的樱花涂上了满脸的胭脂。成群的麻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她独自一个人走出家门,踏上开往曲靖的列车复查去。他一遍遍地叮咐:“医保卡带上了吗?你一个人行吗?要不,还是我陪你去吧,你一个人我有点不放心。”她第一次感觉到他对她的担心,但她还是坚持地说:“我一个人能行的。”
列车缓缓驶出站台,她像是从没见过窗外的风景一般出神地盯着眼前飞闪而过的一草一木。现在还能看到这一切,她的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那么多人的努力让她还活着。她从没在医院住过那么长时,也从没亲眼见过那么多医生和护士的工作。在她的视野里,教师就最辛苦的职业,但是,住院才让她知道辛苦不只属于教师。这么多年的工作,她差不多是三点一线的重复,总守着山里的孩子,认为自己足够胜任自己的工作。可在医院的日子里,她真切的感觉到自己心态的哀老,思想的固步自封。教师与医生的最大差距不仅是收入,而且还有不断的学习——对新思想,新理念,新技术的学习。她要让自已活起来的,而不仅仅只是身体。
来到医院,检查的队伍排得很长很长,看着周围焦躁的病人,她的心却是那般宁静。她记得住院时,她的所有检查都是优先的,医生一天很多遍的检房,护士每小时一次的检看。那时她是特重病人,给予的是特别陪护。那不能翻身,不能动弹的日子与现在相比,此时就是幸福的,幸福就在于生命还可以继续,还可以等待。活着,健康的活着,有人就只有这么个小小的愿望而不能实现,而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在等检查结果出来时,她回到了曾经的病房,她只想看看那儿的医生和护士,可只看到一个个忙碌的身影从眼前闪过,病房里也不再有熟悉的面孔。
检查结果出来了,所有结果都在正常范围内。
她又坐上了返程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