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后,第一次带父亲出去玩,去的是天下第一汤——安宁的温泉。父亲换好泳衣走进泳馆,一跟头就扎进了泳池的最深处。把拉着女儿站在泳池边的我吓得直叫工作人员找竹竿。可不一会儿,就见父亲在泳池的另一边冒出头来,动作还那么娴熟。记忆中,生活在深山的我们,家门前只有一条小溪,父亲怎会游泳呢?
这还得从父亲的童年说起。我的爷爷在很小的时候就过继给一个没落的地主,童年的优裕生活让他不善劳作,在那“刀耕火种”的年代,一家人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困难。为了讨生活,不得不拖家带口东搬西挪。一开始是搬到宣威,给浦在廷家当小工,但由于水土不服,一家人传染了疟疾,不得不搬回双河白所的家俄村。这个村子面前有条大河,父亲的童年就在这儿度过。那时,父亲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小伙伴在河里游泳、打水仗,甚至背着大石头钻到水里比谁的憋气时间长,父亲是游泳高手,自然谁都比不过他。在这里,爷爷还是整天像个青衣蓝袖的书生,所有的生活只能全靠奶奶撑着。最后,因为吃不饱肚子,又搬回了老家木嘎。
我从没见过我的爷爷,只听妈妈说过,爷爷在父亲还很小的时候就因为体弱,生病去世了。我有两个伯伯和两个姑妈。大伯早年去当兵,战争的惨烈让他精神有些失常,中途回家后就再也没有赶上大部队。我记事的时候,都还时常听着大伯一个人慷慨激昂地讲述着自己的“英雄壮举”,但谁也不会相信他的话。二伯在公社里当社员,整天忙着工作,顾不了家。两个姑妈出嫁后,家里就只有了奶奶和父亲。父亲也想去当兵,但看着孤独的奶奶,话还未出口就放弃了。裹着小脚的奶奶一个人艰难地把孩子们养大,在我出生时早已是满头白发,走路都已经拄着拐杖了。
记忆里,母亲和奶奶的关系不是太好。父亲曾在乐丰煤厂挖过煤。有一次,煤厂汇餐,分到了一饭盒猪肉,父亲一回家就把整盒猪肉都交给了奶奶。在那一年到头都闻不到肉味的年月,年幼的哥哥看着奶奶手里捧着的一饭盒肉,也馋得直流口水。可奶奶并没有给哥哥肉吃,而是把它藏了起来。作为母亲的第一个孩子,母亲都特别心疼,我的母亲也不例外。母亲与奶奶的隔阂也在这一饭盒藏起来的肉里滋生、发芽。
大伯、二伯和父亲兄弟三人平分家产,为什么奶奶吃在我们家、住在我们家,别家却什么都不管。母亲借着这个问题冲父亲理论,好多次父亲都以沉默战胜。有次大伯在我们家吃饭,母亲又说起了奶奶的赡养问题。大伯那天也突然想起了他自己的母亲,于是找来二伯一起商量,最后决定让奶奶吃“轮饭”——大伯、二伯、父亲,每家轮流着吃住一个月。可才吃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奶奶就开始不愿意了,抱怨在大伯家吃不习惯,在二伯家里冷,父亲只好又把奶奶接了回来。但这次,奶奶决定自己单独在旁边生活,生活所需由大伯、二伯和父亲均分承担。一个屋檐下,母亲和奶奶过起了“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彼此和谐多了。每次有好吃的,父亲总往奶奶屋里送。每天下班,都要背着一背篓炭从煤厂走回家,一回来照样把炭往奶奶屋里送,让奶奶屋里一年四季都有个温暖的火塘。慢慢的,母亲也让我们把好吃的、奶奶用得着的东西往奶奶屋里送。
我的床和奶奶的床只有一墙之隔,有段时间,我老是做恶梦。每天晚上,刚上床入睡就会梦到有个庞然大物压着我的身体,摁着我的喉咙,让我不能呼吸,我常常被吓得大叫。一天晚上,我被一阵哭声惊醒,猛地翻爬起来,就看到堂屋被许多煤油灯照得很亮,奶奶手脖子上戴着一串铜钱,静静地平躺在一块门板上。父亲正跪着往奶奶平时用的铜盆里烧纸钱,两个姑妈和母亲正在嚎啕大哭。我从没见过奶奶这般慈祥,与平日里见到的完全不一样。懵懂的,我知道奶奶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奇怪的是,我的梦魇也消失不见了。
母亲是个要求严格的人,这就让我更喜欢亲近父亲。绕着父亲转圈圈,骑在父亲腿上打秋千,听着父亲吹口琴,要是姑妈她们来了,还能听到父亲和她们一起唱“莲花落”。在“莲花落”里,我感受着穷苦人的悲伤,欣赏着农村人的善良,情绪也时常合着节拍一起流淌。要是父亲上山干活,准会随着季节的变化变着花样地给我带“礼物”——或是杜鹃花、山茶花;或是红红的栽秧果、香甜的白泡儿;或是盛夏时每天挖到的那个最大的洋芋;或是撕苞谷时捎在父亲背篓顶上那甜甜的玉米杆。每个星期天赶乐丰街,我总爰牵着父亲的手追随着,因为看到我喜欢的,他总会毫不犹豫地就买了。最让我自豪的是村里每当有人家办喜事,父亲就成了“大厨”,我可以厚着脸皮守在厨房门口,一会儿要几颗花生米,一会儿要几片土豆片或是几个大酥肉团子。要是遇到讨媳妇,还要去新房里围着新媳妇讨几颗喜糖。晚上回到家,把攒着的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剥一颗塞在父亲嘴里,父亲脸上的笑容汇聚成了最甜的模样。
乐丰煤厂倒闭后,父亲也失去了一份养家的工作。大舅会做牛生意,暂时找不到门路的父亲就跟随大舅辗转于贵州和云南之间做起了买卖耕牛的生意。可父亲太实在,做牛生意赚不到钱,只好跟着铁路养护工人学着砌挡墙。在父亲的专心学习下,吊线、垒石头,父亲没几天就轻车熟路了。父亲砌的墙结实、牢固而且美观,村里只要有人家盖房子都会找父亲帮忙,不过父亲无论帮多久,从不收工钱。
父亲经常面带微笑,童年的我,错误地认为父亲不会发火。有一天,家里的一只母鸡从鸡窝里“格的……格的……”地唱着歌走了出来,父亲让我看看鸡窝里有没有鸡蛋。我朝鸡窝飞快地跑去,鸡窝里一个鸡蛋也没有,我却大声地哄骗父亲说:“有3个。”父亲高兴地以为可以炒鸡蛋给我们吃了,但走过来一看,却发现鸡窝里什么都没有,气得转身就给了我一巴掌:“小小年纪,就开始哄你爹了!”这唯一的一巴掌至今都还印在我的心上。
家里的生活因为我们兄妹三人先后上初中而紧张起来,父亲不得不外出打工。我家门前有个小火车站,铁路工人经常找临时工,由于父亲干活踏实认真,所以在家门口总能找到工作。在那个温饱都是问题的年代,我们家因为母亲的勤劳、父亲的肯吃苦,日子过得还不错。
父亲一边打工,一边帮母亲下地干活,常常要天黑才会回家。每天早晨起床,都会用竹扫把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村里的小伙伴都爱在我家院子里打陀螺、翻毛蛋。不知是劳累的缘故,还是父亲的脾胃不好,我经常会看见父亲用双手捧着小肚子不停地揉按,然后往上托起,再用母亲的头巾勒住,说是“掉脾”,用这种方法就能治好了。村里的人知道了,哪家的小孩摔跤后肚子痛都会带来找父亲揉揉按按,也找块头巾把腰扎起来。说来也奇怪,到晚上,真的就好了。
在我们忙着读书、父亲忙着养家的日子里,我发现父亲的瞌睡变得越来越多,每晚坐在椅子上都会睡得打鼾。我在上师范时,每个月回家都会听母亲说父亲腰疼腿疼,我就自作主张,向学校医务室的医生大致描述一下父亲的症状,然后买药带回家给父亲吃。母亲说效果还不错,我暗自欢喜。可如今成年才知道,父亲那时根本就没有风湿病,只不过是劳累过度而患的关节炎、筋骨损伤。医生给我的那些强的松、保泰松都是激素药,长时间的服用导致了父亲现在的骨质疏松。
我常常觉得对不起父亲,因为工作后,我慢慢地疏远了他。父亲不善言辞,我们兄妹的学习、工作、包括成家后的生活都是母亲在过问。父亲就像一头架在犁沟里的老黄牛,白天只知道拼命干活,晚上回家依然还是打盹。一次耳膜炎,听力慢慢的变差了。我们回家后一大家人拉的家常他根本插不上嘴,只是当个忠实的听众默默地坐在一旁,渐渐地好像也不去理会我们的聊天了。
记得那年,由于婆婆突然地到来,并决定和我们长期住在了一起。我不习惯婆婆的生活方式,和婆婆的矛盾不断升级,导致与丈夫的关系紧张。委屈、压抑、痛苦折磨着我的心,回到家里,我努力装出幸福的模样,谁也没有察觉到我的忧伤,但父亲还是不止一次地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强忍着在眶里打转的泪水,马上笑着告诉父亲我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他哪里知道,我真想扑在他的怀里大哭。我努力掩饰那么久的、无处诉说的苦恼,在他眼里全都是伪装的坚强。当知道我与婆婆不和时,他看着我,严肃地说:“每个人都有老的时候,学会换位思考,我们做什么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顿时,我的脸赤热滚烫,我知道,是我没有对婆婆给予足够的忍让。
在城里买房是我们这代人最大的梦想,我和丈夫左看右想,最后也决定顶着经济压力在城里买房。房子装修好,准备搬新房时,父亲跟着哥哥来帮忙,照例给我准备好了红包。饭后,我陪着父亲在小区里散步,父亲突然拉住我,悄悄地塞给我一千元钱,并嘱咐我不准让任何人知道,这是他悄悄攒着给我的,母亲都不知道。看着这份私房钱,我突然觉得头发苍白的父亲有点可爱,也感受到父亲交在我手上的这份爱特别沉重。
生二胎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我会遇上羊水栓塞。在我摆脱了死神之后一次又一次的透析过程中,父亲说:“闺女,别怕,如果要换肾,就用我的吧!”我的泪水瞬间决堤。记得我出生时,正好赶上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我就成了我们村第一个超生的人。为了执行国家政策,必须进行结扎手术,大多数人家都是母亲进行结扎,而我的父亲却代替了母亲承受这份痛苦。后来的生活里,我们常常听到母亲说的是:父亲喜欢吃什么,父亲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父亲又怎么不舒服了。母亲自己却从不说自己需要什么。我们兄妹也习惯了,每次回家都按母亲的意思,给父亲带礼物,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母亲最喜欢的是什么。成年的我,正经历着自己的婚姻,也看到过许多人的婚姻,却很少看到父亲这样的人。
我欠父亲的太多了,我要给他一个幸福的晚年。年老的父亲喜欢打扑克牌,每天晚上哪怕是串门都要约几个人一起打。我们兄妹每次回家也总是陪父亲玩扑克牌,或是打“双扣”,或是打“土二”,或是打“四拿一”。父亲在打扑克时经常像个孩子一样在我们面前耍赖,我们偏不放过,也逼着父亲把输了的三瓜两枣拿出来。吵着笑着,玩到深夜也不见父亲瞌睡。
现在,父亲骨质疏松得厉害,腿脚不便了,带状病毒疱疹后遗症也经常折磨着他的腰,他也不爱出远门了,屋后的那片菜地就是他最好的慰藉。辣椒、白菜、黄瓜、豆角……一年四季不同的变着花样,只要我们回到家,非要把我们的后备箱塞满不可。
在父亲70岁那年,我带他去海南旅游。我们乘船去潜海,他也想体验一下潜海的感觉,但由于年龄的原因,出于安全考虑,工作人员不让他下潜。看着老屋院子里打盹的父亲,现在我都还非常后悔,后悔当时没有撒个谎帮帮他,让他体验体验孩童时在河水里憋气与几十年后在海水里憋气有什么样的不同。
父亲在,满山遍野的花都开得那么烂漫,时时刻刻,我们都在享受快乐的童年。在人生尚有来处、回家尚有父母的日子里,我始终不敢忘记回家的路。佛语云:“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一千次的回眸才能换来今生在你面前的驻足停留。”父亲呀,我愿用生生世世的回眸换来女儿对你的永生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