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国奥,快点来带弟弟,你妈跑了!”这声音明显地带有着急与愤怒,它像一枚炸弹投向教室,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咕咕咕地笑出了声。吕国奥的脸一下子变了色,默不作声了。
亦心转头一看,一个头发乱糟糟,裤腿还带着许多泥的男人正在教室门口,他一边放下背上的孩子一边不住地回头望。这人正是吕保顺,吕国奥他爸。这是亦心第一次见吕保顺。
还不等吕国奧跳出桌子,吕保顺早已随着啪啪啪地脚步声跑远了。
孩子们开始窃窃私语,有的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在东张西望;有的早已听大人们说过,“你妈跑了”与“你妈不要你了”是差不多的。虽然明白吕国奧正在遭受什么,却把它当作笑话,正眉飞色舞地学舌。亦心严肃地扫了一眼,声音小了。
亦心的课被打断了,没法继续,只得走到教室门口去看那个突如其来的小家伙。小家伙大概二岁左右,圆圆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泪汪汪地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两边嘴角往下坠,想哭又不敢哭。吕国奥蹲在教室门口抱着弟弟,埋着头,眼泪无声地淌。
亦心抚摸着吕国奥的头,轻声地说:“别怕,我们帮你。”吕国奥抱起弟弟回到自己的座位,有的学生还在交头接耳地看着吕国奥说笑。亦心一声不吭严肃地看着他们,有人感觉到了老师批评的目光,坐端正,不再出声了。
教室里安静了下来,亦心说道:“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你最想得到什么呢?”同学们面面相觑,沉默着。亦心接着说:“现在,大家看看吕国奥和他弟弟,你想做些什么呢?”同学们的目光一齐看向了吕国奥两兄弟。
下课铃声响了,教室里还是鸦雀无声。亦心走到吕国奥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并把包里为小女儿准备的糖果给了那个小家伙。
亦心前脚才走出教室,就有人跳出桌子,跑去用零食逗吕国奥弟弟了。
吕国奥脸上的乌云消散了。
中午,操场上好多同学端着刚从食堂打来的营养餐,围着吕国奥的弟弟你一口我一口地喂着。值周领导看到了,开始追查此事,不一会儿,亦心的手机响了,叫她到校长办公室。
“你怎么留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在学校呢?出了安全问题谁负责?”出问题,不可能啊,亦心回想到自己在前个学期有天上体育课时,这个刚会走路的小家伙因为吕保顺的脚受伤去城里住院就被妈妈“扔”给吕国奥一次,为了照顾家里的弟弟妹妹,吕国奥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来上学。再想到自己读小学的时候,只要家里遇上农忙季节,哥哥姐姐就会带着弟弟妹妹去上学,那是很正常的事啊!说到安全,亦心倒开始紧张了。去年,三年级的李老师不就因为两个学生课间十分在教室打闹,其中的一个受伤住院,结果是李老师坐上了被告席。在学校,谁都知道安全的事就是天下大事。但常想到吕国奥的家庭情况,亦心还是解释道:“校长,他家出了特殊情况……”听到亦心说吕国奥家住在离学校很远的小蛇沟,他是老大,另一个弟弟在读一年级,还有个妹妹在离小学不远的幼儿园里上小班。他家是贫困户,去年他的父亲弄伤了一只脚,不能出远门,只得在家种地,没了打工收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现在吕国奥的妈妈“跑”了,并没有人帮忙带孩子。校长点点头,嘱咐说:“既然这样,你就先留下他吧,也许过会儿他父亲就来把人接走了呢。”
下午才上完两节课,亦心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吕保顺打来的,说他已经追着进城了,今晚可能回不来,要让吕国奥去幼儿园接妹妹。放学时间还末到亦心就让吕国奥先去接妹妹了。想到吕国奥家里没人,回家还要走上一个多小时的山路,亦心只得让吕国奥带着弟弟妹妹在学校吃住。
对此,校长默许了。
太阳要回家了,最后一缕霞光也照到了山顶上。教学楼前的花台边,那个可爱的小家伙依偎在吕国奥的怀里睡着了,读幼儿园的妹妹和一年级的弟弟也依偎在哥哥的身傍,看上去多么像一窝找不到妈妈的小鸡仔。他们呆呆地看着学校大门,多么希望爸爸妈妈此时就能出现。亦心看着那小家伙和自己的小女儿差不多大,就把他抱回了家。
两天后,吕国奥的弟弟妹妹都被接走了,就像来时一样,他的父亲也没有给任何老师打招呼。亦心不打算去刺痛一个孩子的心,别看他只读三年级,自尊心特强,每次作业都必须努力争优。
因为二胎,亦心是中途才接这个班,但这是她工作以来教过的最特殊的班级——全班五十一人,一半以上的留守儿童,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单亲家庭,像吕国奥一样“跑”了妈的,亦心知道的就有二三个。一年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见过学生家长。家长也几乎不认识她,来教室找自己的孩子,无论她在与不在,直接闯进去,该说什么说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完全把她当空气一样。
有一天午自习时,因为李荣尊和班上的另一个孩子吵了架,李荣尊的家长直接冲进教室就教训了那个孩子。正在教室批改作业的亦心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直接把李荣尊的家长轰出了教室,大声呵斥道:“这是我的教室,请你出去!”事后她认真调查原因,并教育学生在校有事先找老师。她从此“摊上”了事儿,尽管不是班主任,可芝麻大的小事,学生都爱找她评理。
一天,亦心布置了一个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有个女生写的文不对题,亦心很生气,她打算狠狠地批评一下这个女生。当看到这个女生胆怯地走到她面前,低垂着头,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时,亦心的怒火瞬间熄灭了,忙拉着她的手,温和地问:“你的妈妈在家吗?”
“没有”
“那……在哪儿干什么呢?”
“不知道,我从没见过我的妈妈。”
亦心一听,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亦心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们也差点就没有妈妈——在她生二胎的时候,如果不是医生把她从死神手里抢救回来,那她的小女儿不也像这个小女孩一样从小就看不到自己的妈妈了吗?她停顿了一会儿,用亲柔的声音告诉这个孩子应该怎样写自己的妈妈,可她心里清楚的知道,对于一个从没见过妈妈的孩子来说,这终是一件残忍的事。最后她只能说:“你看,妈妈就像我现在拉着你的手一样的,你把我看作你的妈妈吧!”说完,把女孩抱在了怀里。从此,亦心特别留意这个女生,每次对她说话总充满着母亲的爱意。
吕国奥的妈妈终是“跑”了。这消息在村里的女人们口中传播时,不免引出许多的八卦新闻。
“刘小黑的媳妇在外打工就再也没回来了。”
“张麻斗的老婆天天在手机里唱山歌,结果跟着人家跑了。”
“潘辉的媳妇才嫁来一年不到,嫌他穷,就和他离婚了。”
“现在交通方便,出门容易了。”
“都是手机给害的。”
“你看沟边裹着脚的大奶奶,一辈子没出过门,吃的用的还要被大爷爷克扣着,大爷爷要是不高兴,拳头还会打在她身上,她都还没跑,现在的人呀……”
“时代不同啰,只是可怜了孩子。”
……
亦心从吕国奥的作文里看到他对妈妈的思念,确定了他妈妈离开的事实,心里不免同情他的遭遇。每次吕国奥犯错,想到要让一个男人背着个孩子从高高的山顶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来学校,亦心终是不忍。拿出电话要“告状”,吕国奥总是苦苦哀求并保证下次不再犯。亦心手下留情了。
温暖的风吹动了天上的浮云,山顶的积雪正一滴一滴渗透在泥土里。大片大片的桃花正在村子周围红艳艳的笑,蜜蜂嗡嗡嗡地忙出忙进,完全忘记了冬的烦恼。一缕缕炊烟缓缓地从房顶上升起,被悄悄冒出山尖的太阳融化得满村都是。
村委会主任正带着乡政府的“脱贫攻艰”工作人员进行全村摸底调查。
吕国奥一家挤在又黑又破的土墙瓦房里,没有女主人的家显得死气沉沉。凌乱的锅碗瓢盆,没人整理的脏衣服满沙发都是。吕国奥正在做早饭,妹妹站在门外喂鸡,一个弟弟在削洋芋,最小的弟弟端着个碗光着屁股就守在锅边,口水不由自主的顺着嘴角往下流。看到有人来,吓得一下就躲在了哥哥身后。
“你家大人呢?”工作人员问。
姝妹站在门口指了指房前的那片山坡,“在那儿。”
吕国奥看到有人找他爸,走出门来大声喊道:“爸,有人找你。”
吕保顺看到家门口的工作人员,放下锄头回来了。
村主任开口道:“今天来找你,是因为政府工作队想了解一下你家的实际困难,看看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听到这话,吕保顺吩咐吕国奥赶快烧水泡茶,自己则急忙在衣服上搓搓双手,掏出烟来发。好久没笑过的吕保顺听完工作队对国家政策的讲解后裂开大嘴笑了。
三个月后,吕保顺免费领到了一黄母牛。年底,吕保顺带着他的四个孩子搬进了政府为他们免费新建的安置房。
幸福正在不远处向他们招手。
亦心查觉到吕国奥的变化,是在四年级的时候。每个周一来上学,吕国奥的书包里都会有各种零食。亦心知道,吕国奥兄弟通常是没早点吃的,因为亦心有天上课时发现吕国奥一直捂着肚子,一问才知道吕保顺并没有给他早点钱吃早点。凭多年的经验,亦心觉得吕国奥这孩子有“问题”。
没过几天,亦心和班主任都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在这儿,她们还见到了超市老板娘。超市老板娘拿着几张监控照片,让学校帮忙查查照片上的人,查到后并不想追究什么责任,只要认真教育使其改正错误即可。亦心分明的看清楚,照片上有个人就像是吕国奥。校长吩咐老师们看照片,看到如果是自己的学生就对他进行批评教育。亦心和班主任一出校长办公室就去找吕国奥了。追问下,吕国奥找各种证据从容辩解,不露一丝破绽。亦心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的眼睛看错了,她可不想随随便便冤枉一个人。她冲回了校长办公室,拿来了照片,重重地摔在吕国奥的面前,吕国奥终于败下阵来,承认了。
班主任决定打电话给吕保顺,不料吕国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他面前,哭着说:“老师,我求你别打电话给我爸,他会打死我的。”
“打死就算了。”亦心假装满不在乎地随口说。
“如果他知道,他又会把我捆起来用电线打,你看这就是他打的。”
看看吕国奥背上、腿上那些新的旧的伤痕,班主任放下了电话,两个老师开始语重心长地教育起了吕国奥……
吕国奥好像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在教室里表现得特别积极。
“叮铃铃”,早晨六点半的闹铃响了。亦心不敢迟疑,匆忙洗脸,吃早点,再上街买菜。回来,早自习快开始了。一进教室,亦心就发现少了三个学生——吕国奥、李俊伟、何峰源。
亦心赶紧打电话落实。
拔通吕保顺的电话,吕保顺听完后漫不经心地回答说:“老师,我不知道,我以为他来上学了。他已经好几个周末没回家帮我干活,我也忙不得找他。”亦心吃惊,吕国奥这么多天没回家,居然没人找。
再给李俊伟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他奶奶。他奶奶说:“老师,我在地里栽包谷,现在忙不过来找他,他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也绝不会来找你麻烦。这个短命儿子,有也像没有一样,整天人毛人种都见不着。”
亦心大声地说:“到底是你的孙子重要,还是包谷重要?”
“老师呀,我今天请人栽包谷,我真没办法,晚上还不回来我再来瞧。”
亦心生气地挂了电话。
又打何峰源家电话,他妈接到电话说:“老师,我认不得他来不来读书。他天天伙着人家在外边玩,说也说不动,这个小砍尸儿子,就跟他爹一样。”
亦心见过何峰源妈妈,听她说过,何峰源爸爸是贵州人,为了躲赌债,与她离婚多年。何峰源跟着他妈妈住却一点儿也不听他妈妈的话,有时还与他妈妈对着干。
亦心急了,连忙打电话给班主任,班主任报告学校校长,校长马上安排老师四处寻找。
亦心负责在教室向全班学生调查这三个孩子的踪迹。结果发现,他们三人这几个周末都会一起在街上玩,天黑了就在卫生院睡,周一又来上学,已经有好几个周末都没回过家了。
老师们忙碌在网吧、街头、街尾、卫生院、每个池塘、每条河、进城的客车上……
凡是想到的角落都寻遍了,还是不见这三个孩子的影子。
学校再次联系家长,家长才开始四处寻找。
一天过去,吕国奥被他爸吕保顺提着棍子赶着回来了。又过了一天,何峰源也被他妈妈送进了学校。可李俊伟却在家人的“重围”中,跳楼逃跑了。
学校各方面工作都准备就序,只等待着李俊伟回来后对这次集体逃学进行“开庭审理”。
第四天,在吕国奥的“出卖”中,李俊伟终于归“案”。
星期五,学校要求三个逃学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都必须到学校,参与学校老师对本次集体逃学事件的“审理”和教育工作。
校长办公室里,老师们都还没有开口,吕保顺就和何峰源妈妈、李俊伟奶奶吵了起来。
吕保顺凶神恶煞地指着何峰源与李俊伟质问:“你们为什么要伙着我儿子逃学?”
“明明是你儿子的主意,还来怪别人,先管好你儿子再说。”何峰源妈妈瞅了吕保顺一眼,扭过头不奈烦地说。
“你们三个是怎么从我箱子里偷了2000元钱的,给是你爹你妈不给你钱么,我给你。”李俊伟奶奶一边说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随身用的零花钱扔在三个孩子面前。
吕保顺被激怒了,一下子就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厉声道:“说,是谁的主意?”
三个孩子吓得低垂着头,谁也不敢开口。吕国奥被吕保顺一把就扯到面前,“偷钱?爹是怎么教育你的?”吕国奥开始瑟瑟发抖了,眼泪涮涮地往下掉,辩解道:“我没拿,是李俊伟。”
李俊伟说:“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用的。”话都还没说完,他奶奶的耳光已一个接一个地打在了他脸上。“老娘把你从毛娃娃就带这么大,你那黑心烂肝的妈咋看都不来看你一眼。你还伙着外人来偷我们苦成老黄牛一样换来的钱,给是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请家长们安静,让他们一个一个说。”班主任开口了,家长们暂时安静了下来。
班主任接着问李俊伟:“钱是怎么拿的?又是怎么用的?”
“钱虽然是我拿的,但是他们也用着。”
“怎么拿的?”
“何峰源在门口放哨,吕国奥帮忙锯锁,然后我拿的。”
“怎么用的?”
“我买了一个手机后,我们在街上开了个宾馆,又买了很多饮料、方便面和零食。”
吕保顺一听吕国奥参与偷钱,眼睛鼓得更大了,一脚踢到吕国奥腿上,“给爹跪下,爹怎么教育你的。人穷志不穷……你长本事了,还学会偷了……跪下!”
吕国奥斜着眼睛,怎么都不跪。吕保顺另一飞脚过去,吕国奥一下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吕保顺立刻转身冲出办公室就提着一根棍子进来。亦心被吓呆了,也证实了吕国奥的话,吕保顺真的会下死手打吕国奥的。吕保顺刚扬起棍子,亦心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就把吕保顺扯开,站在吕国奥面前说:“不准你这样打他!”吕保顺眼里露出凶狠的光,还想出手,被校长和班主任制止了。
校长说:“你们这样教育孩子是不对的,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
李俊伟奶奶说:“老师啊,你不知道呀,这个小绝尾巴儿子偷我们的钱已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不是心疼钱,我是想着他要是二天偷别人家的,被人家几大翁龙石打死掉么,对不起他那死去的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头一下下戳着李俊伟的头。李俊伟低垂着眼,好像习惯了这一切。
何峰源妈妈附和着:“是啊,是啊,就是怕学坏掉,以后你们几个不可以再伙在一起玩了。”说完,掐了何峰源的手膀一爪。
原本,校长是计划用二节课的时间让老师们对三个学生进行思想教育,并与家长沟通后签订一个《安全协议》,可眼看就快放学了,老师们还是插不上嘴。
初夏,万物迅速地生长,谢了花的桃树上,一个一个的小青桃点缀在枝头。杏儿微红着脸悄悄地藏在绿叶间。校园里,成群的麻雀在操场边的常青藤中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们在等待着捡食孩子们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饭粒。
亦心走进教室,习惯性地扫视教室一眼,还好,今天全集。不经意间,她却发现地上有个刚刚被肯食过青桃滚了出来,再一看,这是个未熟透的小油桃。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看到李奇课桌里还放着两个刚泛红的小油桃,想着春天看到李奇家的桃花红艳的一大片在山坡上,吸引着她天天早晨去爬山,张口就问:“李奇,你家的桃子熟了?”
“还没。”
“那……这是哪儿来的?”亦心举着桃问。
“给吕国奥买的。”
亦心这几天上菜街,看到有外地油桃卖,可本地的,按气候,还应该再等上一段时间。亦心把目光投向吕国奥,吕国奥看着她微微笑。亦心把手伸向吕国奥,试探说:“也分我两个吧!”吕国奥呆住不动,亦心看看她的课桌,一个也没有。亦心刚要看他的书包,吕国奥伸手马上捂住。亦心分明地看清楚,书包外一个一个的小鼓包。亦心开始怀疑了,故意说:“别小气呀。”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提书包。吕国奥为难地松开手。打开一看,亦心吃了一惊,满满一书包刚上色的油桃里还伴有青绿色的李子。“出来吧。”亦心生气地说着,把书包往讲台上一扔。吕国奥若无其事地走上了讲台。亦心更生气了,厉声说:“马步,蹲着。”吕国奥却一转身,飞快地跑出了教室。亦心不敢大意,马上追了出去。
“吕国奥,回来!”
吕国奥回头用仇恨的目光恶狠狠地看了亦心一眼,继续朝厕所方向跑去。看到吕国奥的目光,亦心放慢了脚步。这是她认识的吕国奥吗?因为同情,亦心给他送过毛毯,也给过他不少作业本。
亦心还是追了过去,吕国奥一只脚已爬上围墙,准备往外跳了。
亦心心里一惊,快步冲上前,大声呵道:“跳……我看着你跳!”
吕国奥犹豫了,退了回来。
亦心看着吕国奥好一会儿,才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地说:“小奥,跟老师说说,是不是最近遇到什么事儿啦。这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可只有亦心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正砰砰砰地狂跳——吕国奥在亦心的课堂、亦心的惩罚下逃学,出现意外,亦心还能站在讲台上吗?
亦心搂着吕国奥的肩,开始用“甜言蜜语”耐心地劝吕国奥回教室。
吕国奥回教室了,可亦心内心憋屈,感觉自己都快不能呼吸了。
好多天过去,亦心都不愿去触碰心里的这根刺,吕国奥却像没事一般。
这天,吕保顺又在教室门口大喊吕国奥,吕国奥出去就没回来。班主任告诉亦心,吕国奥被吕保顺带回家去找手机了。原来,吕国奥偷人家手机,人家去找吕保顺了。
吕国奥回来没过几天,亦心去上课,发现吕国奥的脸上有很明显的外伤,脑门上还有个大鼓包,看上去整个脸都有些变形。课堂上还呕吐了好几次。亦心关切地问吕国奥,吕国奥小声地说是吕保顺打的。
办公室里,低年级的老师对亦心说:“你知道吗?你们班的吕国奥威胁勒索我们班的陈兴蒙要500元钱,陈兴蒙不给,吕国奥就掐着陈兴蒙的脖子按在地上打。陈兴蒙好几天都不敢来上学,晚上还做噩梦。陈兴蒙妈妈昨天来学校后,晚上又去吕国奥家了。”
亦心恍然大悟,心里对吕国奥再没有一丝的同情了。
这天,亦心正在吃饭,有学生报告:“你们班有人在厕所后面打架。”亦心一听,放下碗就跑。班主任这几天外出学习,班上所有事亦心负责。看到亦心来,打架的早已散开,亦心还没开口,就有个学生把一大把尖刀交到了亦心面前,“这是吕国奥的。”
“伤到人没有?”
“没有。他拿出来吓人,被我们抢了。”
亦心失望极了。吸取了以前的教训,亦心收了刀,做好调查,并不急着批评吕国奥。因为带刀,亦心只能向学校报告。
吕国奥被吕保顺带走了——按照上次签下的协议,吕国奥必须回家反醒一个星期,而且不得再住校。
“吕国奥没救了。”
“吕国奥太让人恐怖了。”
“这种危险份子,就不应该留在学校。”
老师们七嘴八舌地评论着,亦心也不愿再看到他,丧气地说:“让他留在家,我们送教上门算了。”
校长马上反驳:“不行,“控辍保学”要求一个都不能少,再说,他还是建档立卡户,出了问题,谁负责?我们不能轻易放弃每一个孩子。”
这话提醒了亦心。吕国奥妈妈还在的时候,吕国奥确实不是现在这个样的。他腼腆、热情、也爱帮助他人。亦心还听说,吕国奥妈妈曾被吕保顺锁在家里打,后来才“跑”的。再加上吕保顺几次来学校的表现,亦心判断:吕国奥的变化与吕保顺有必然联系。
亦心决定去家访。
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亦心来到了小蛇沟。这里才有十几户人家,经过一年的“脱贫攻坚战”之后,村间房屋焕然一新,房前屋后花香四溢,村间道路也被扫得发亮。亦心问吕国奥家在哪儿,一个大妈见了,指着前边说:“前边左转,第二间就是。”当大妈知道亦心是来家访的老师时,话匣子一下打开了。
“这孩子,可怜啊,他爸前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打他,就像打敌人一样。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头撞得空响,不但不拉起来,还一直用电线打,多少人拉都拉不住。拉起来就吐了,难道不怕打出个好歹来吗?这娃娃平时在家也脚勤手快的,有什么话就不会好好说吗?唉,要是他妈在,这娃娃也不会这样……听说,学校也不要他了?”
亦心连忙说:“没,大妈,只让他回家几天。”
“不读书怎么行,不能像我们一样,一辈子‘睁眼瞎’,想去兰州打菜包都怕找不着回来。”
走到门口,亦心看到吕国奥正在给那个小弟弟喂饭,吕保顺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抽着烟。看到亦心,吕国奥低下头去呆住不动了,吕保顺大声喊着:“老师来了,还不快给老师烧水去!”很显然,吕保顺还在气头上。
“老师,这里坐。”吕保顺一边起身让出沙发,一边客气地对亦心说。
亦心打量着这个家,崭新的窗帘,洁白的墙壁,新沙发上已经有了好几个脏手印。厨房里的炊具凌乱放着,显然是刚吃完早饭不久。吕国奥进了厨房就不再出来了。
亦心不知道怎么开口,吕保顺说话了。
“老师啊,我对不住你们啊,要是我早点管管他,他也不至于变成这样。要是再不好好读书,他就废了……”
亦心点点头。
“老师,给可以跟你商量个事情,你看行不行?”
“嗯,你说。”
“还是给吕国奥住校吧。你看,我一个人还要带着他小兄弟,早晚接送他妹上幼儿园,脚又疼,实在没办法……”
亦心想了想说:“好,那你得保证不准再打吕国奥,积极配合学校教育吕国奥,并做到有事随叫随到。”
最后,亦心把吕国奥提前带了回学校。一路上,亦心对吕国奥说了好多话,但是吕国奥始终在逃避。
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出于感激,也许是亦心真的抓到了吕国奥的“软肋”,吕国奥的眼神里少了几份仇恨。
回到教室,吕国奥在班里扬言等自己攒够钱还要逃学的,亦心不做声,默默地注意着吕国奥的变化。一天学校大扫除时,吕国奥刚想翻围墙,值周老师就走了过来,他吓得退回来了。又一天,六一班的几个同学在操场打篮球,他把人家的篮球扔了,还邀约自己的小伙伴找人家打架。
虽然还在时常犯错,但亦心批评他时,他的眼里不再露出恶狠狠的光。吕保顺积极配合学校教育,随叫随到。即使吕国奥犯错,他也再没动过手。但是扭曲的灵魂怎会轻易发生改变呢?
一天早晨,值周老师正在校园巡视,只听到“砰”的一声,寻声看去,原来是吕国奥刚刚从厕所后边的围墙上跳下来。就这样吕国奥又被送到了值周领导面前,这样的校园“名人”值周领导怎么不认识呢?一调查才发现,原来吕国奥近段时间都在老师查完晚睡后偷偷翻围墙出校园,天亮前又会翻回来。难怪亦心发现吕国奥在课堂上打盹,还以为是上次“脑震荡”的结果。
吕保顺被叫来了,按照事先的约定,吕国奥不但要再次回家“反醒”,而且也不可以再住校。可吕国奥坚持要值周老师送他去派出所,胡编说自己犯法了,就是不跟吕保顺回家。尽管吕保顺一再保证回家后绝不动手打他,可他还是不去。值周老师又问他是不是还想在学校读书,他说死都不读。吕保顺再也忍不住了,鼓着眼睛恶狠狠地举着手问他到底要怎样,吕国奥感受到了强烈的“杀气”,他才哭着说要攒钱去找妈妈。
吕保顺的眼圈瞬间红红的,吕保顺当然没法告诉他,他的妈妈不会再回来了——他妈妈在去年中旬就已经重新嫁人了。
亦心彻底明白了,这么久,亦心曾多次布置作文试探过,也没在这孩子的作文中发现母亲的影子,原来都是在用各种各样的伪装来面对内心深处无限的伤。
亦心走到吕国奥面前,拍拍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静静地说:“吕国奥,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老师和同学们都会在教室等你。”
吕保顺举起的手重重地打在自己的脸上,蹲在地上,埋着头,半天不再言语。
整整一个冬天,吕保顺天天站在学校门口等着吕国奥。吕国奥头顶着星星、月亮或是飘飞的片片雪花,从未迟到。
没有一个寒冬不会过去,春天照例随风而来。桃花再一次红艳艳地开满枝头,这儿一大片,那儿一大片,漫山遍野粉红粉红的。每一只勤劳的蜜蜂都不会错过这收获的季节,“嗡嗡嗡”地在花间忙碌。刚下过雨的小蛇沟,翠绿的竹林映衬着几株桃花,青色的瓦片在朝阳的照射下升起了一缕缕水汽,远远看去,如梦如幻。清澈的小溪在叮咚叮咚作响,枝头的杜鹃在婉转歌唱,听得正在溪边吃草的黄母牛沉醉不动,一头小黄牛却合着这动人的节拍蹦跳撒欢。
吕保顺带着孩子们刚刚种完玉米,正坐在地里悠闲地抽着烟。看着吕国奥在小溪中的石头下摸螃蟹,弟弟妹妹也跟在他身后翘首观看,一发现螃蟹大家都手忙脚乱。吕保顺看着渐渐长大的孩子,听见了孩子们喜悦的笑声,眼里泛起了不一样的光。
校园里,小麻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叫了,亦心照例快速解决一天的蔬菜后冲向教室。一进门,扫视教室一圈,全齐,放心了。
下课铃一响,亦心前脚刚走,教室里就“炸锅”了。吕国奥高声喊着:“别挤别挤,大的两元,小的一元。”分分钟,藏在书包里的螃蟹被一抢而空。
上课了,数学老师正讲着《正负数的判断》,吕国奥低头一看,突然,看见他留给亦心的那只大螃蟹正从盒子里努力爬出,准备逃跑。吕国奥快速地瞄了一眼台上的老师,趁老师不注意,手迅速一伸,螃蟹被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