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顷的早晨,被几声清脆的鸟鸣啄开。几秒内,一盏,二盏,接着一排灯都亮了起来。楼层间接连传来悉悉索索的起床声。不出十分钟,一群早起的“鸟儿”便会从这片林子里陆续飞向学校。待他们呼啦啦全飞走后,原先藏着、捂着的声音也肆无忌惮地放开来。收废品的,修油烟机、卖米卖油的,还有主妇们相约买菜的叫唤声,一声高过一声,数分钟前还安静的地方,顿时如水沸一般。
九顷位于兴化城的东北片,是个纺锤形的小岛。南北向的上官河和东西向的白涂河将它环入怀抱。自建成至今,已三十多年过去。
如今的九顷是真老了,屋脊满覆厚重光阴,斑驳而沧桑,好似一位暮年老人,满身散发着腐旧的气息。它本该是沉寂落寞的,却又因为一座学校,偏成为整座城市中最热闹、烟火气息浓郁的地方。
九顷南区,是一片露天菜场。天刚擦亮,菜摊前已忙碌起来。购菜的,多为主妇和老人。早起的主妇们,随意套件睡衣,披散着头发,脚上搭双拖鞋便奔出门来。这个摊前看看,那个摊前转转,挑孩子喜欢吃的,挑近日不重复的菜。她们多为租户,为孩子上学而搬租此地。一波一波的人群,菜贩们也已习惯这些流动的生意。一边报着价,一边打探主妇的孩子今年是高一新生呢,还是快毕业的高三学生。若是高一新生的家长,价格往往会稍微便宜些,这是小贩拉客源的经验。
狭长的街道,从东至西,约几十户商贩。鱼腥浓密,果蔬清香。平俗的市井厮磨,起价还价,穿行其间,你会看见生活最初的模样,欣欣向荣,充满活力。
购完菜,回到租房,着手准备午餐。从厨房的后窗看去,对面阳台上,从上至下,站在那里的多为老人。他们是真正的户主,晨起伺弄花草,逗逗猫狗,傍晚吹着凉风,看走动人群。三楼阳台上,一年四季不离花开,虽都是些不值钱的花,以月季与太阳花为主。你别说,夏日里这没心没肺的艳丽,在一排灰尘满面的老楼间竟犹为显目。一幅画也是如此,原先看着无趣的水墨画,只需多一抹绿来点缀,即刻便生动开来。
一楼的奶奶,今年九十。她唯一的伴是一只猫。那只骄傲的白猫既是她的伙伴,又像是她的孩子。她的屋外,秋有石榴,冬有菊。门前置一只小炭炉,每天细火喂鱼汤,香气腾腾。鱼汤不是给她自己喝,边上的那只小猫,舌头冲着鱼汤锅拉得老长。我瞧着她的日子漫长无趣,她却活得从容坚韧。
有人说,味道是一个人最长久的记忆,我深以为然。中午一进楼道,便有浓浓的菜香扑面而来。这菜香混合且重叠,说不上怎么好闻,却总能让你的味蕾为之一振。
一扇门里藏着一桌好菜,鱼肉果蔬,香气扑鼻。
我家对门是一对父子,一个八十多,一个六十多,相依为伴。做饭时,喜欢敞着大门,油烟穿过楼道,张扬地飘。虽说是独居父子,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偶尔会听到父亲对儿子撒娇:今天的青菜咸了,我要吃那碗肉。
仔细看看,一幢楼间,多为租客。原住户,又以老人为主。房主与租客,其实一眼便可区分开来,这正如大河里闯入的小溪流一样,一个安然度日,一个始终有些闹腾。
午饭间,犹其闹得欢。“鸟儿”们放学前,家家饭菜都已准备妥当。男孩子粗放一些,未进家门,远远地嚷开:妈,今天做什么好吃的了?脚步急切,三步当作两步用,飞一般地跑入家中。女孩子虽不似男孩那般,但脚步声也早早出卖了肚子里的馋虫。
我时常会在这叫唤里失了神。这叫唤声如此熟悉,十七八岁的我,刚放学也是这般叫唤着飞奔进家。母亲总一边假意叱骂:女孩家家的,大呼小叫像什么。一边打开锅盖,塞一块肉嘴里来,然后凑上前问:香不?
暮色初上,学校门前那条由南至北的街道两旁,拉面,手抓饼,奶茶,面包,冷面,应有尽有,烟气腾腾。来不及回家吃晚饭的学生,便在这路边一个饼或一碗面解决。往北一点,还有粥店和面馆,忙碌的家长们无需担心孩子的晚饭。刚上大学的姨侄放假,专程坐一个多小时的车,跑学校门前尝小吃。起初我不理解,后来才明白,原来味觉这东西,果真是一条长长的线,它不仅连着胃,还连着你的心。
夜色中的九顷更显悠闲。主妇们忙碌一天,晚间则相约出门散步,顺道给孩子买些水果。这约莫九顷地的地方,我默默数了下,大小菜场有三四处,水果店有七八家,熟食店则更多。晚间至这路上走一遭,衣服上便会满载着食物气息。
兴化小城,最耀眼的光,属于历史,属于名人,属于千垛菜花,也属于水上森林。九顷该是小城最不起眼的地域,却偏偏有许多人喜欢着它,热爱着它。
许多小时候不懂的东西,待尘满面,鬓如霜之年便全然明白。父母给予子女,唯有味道最真切长久。人与人最亲切的问候亦是从吃开始:今天你吃了吗?九顷有着生活最真实的模样,人间烟火胜却繁华天堂。这里看似老旧,却又充满温度。这些温度,在老人满足的笑容里,在飘扬着的美味羹汤里。它在时间的温度里,默然记录着一片地域的新生与苍老,记录着一个人和一个家的味道,还记录着一个人记忆里生活本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