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老家有一块小菜地,常年被一条河流环绕。弯弯曲曲的河面上水气氤氲,临水的芦苇常有水鸟矗立。母亲前往田地需划一艘船,她像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仅以一支长竿为器,便可快速过河。
那块菜地像百宝箱,母亲从未空手而归。春有蔬菜,秋有瓜果。若夏天去菜地,便可抱回几个圆溜溜的大西瓜。那时我喜欢随母亲一起去菜地,摘一框西瓜,半道上就着河水就啃光一个,那叫一个鲜甜!
我总觉得地里藏着什么秘密,不然母亲怎么能一锄头一个萝卜,一锄头又一个山芋呢。
后来再随母亲去时,我就悄悄带上一个小锄头。尽管小锄头已锈迹斑斑,我仍可在地里挖得不亦乐乎。在母亲的细心料理下,这片田地瓜果长势喜人。清晨的露珠,滋润着一畦碧绿的菜苗。东侧顺竿向上的丝瓜动作麻利,几天不见,已窜至半腰。西侧烫着卷的南瓜秧叶片肥厚,在朝阳的照拂下,鲜活而生动。母亲一到田地就忙起来,我闪到一边,举着小锄头在田埂上哼哧哼哧不停开挖。可惜费了好大一些气力,除了几条扭动的褐色小蚯蚓,啥也没寻着。
若非母亲叫我回去,我大概会一直挖下去:你说如果大地没有秘密,蚯蚓怎么喜欢待在这黑漆漆的泥土呢?
这种奇怪的想法直到我上学后,才渐渐淡忘。
不曾想毕业后我竟会与“土地管理”结下这几十年的缘。起初我不太喜欢这份工作,觉得它“土里土气”。直到去河南去参加活动的那次,我才感觉到“土地”这个词里藏着的美好。
时维三月末,已入春序。活动的第二天下午,我们的车行驶在河南商丘的林间大道上。摇摇晃晃间,朋友们多已入梦。突然,有数只纯白的大鸟在车前凌空而起。以一个特别帅的姿势,俯身冲向前方数百亩的麦田。一时间,零碎的白与大片的绿交融相合,使原本打瞌睡的我顿时起了精神。它们不过在田地上空做了一次漂亮的滑翔,我却情不自禁地被眼前绵延数百里的麦田深深吸引。车窗外,一望看不到边的绿色麦田,在微风中摇曳出一道道麦浪,洋溢着力量之美。它们又像一席漂亮且有光泽的绿毯,荡漾着水一般的光泽。我几时见过这么广阔的田地呀!“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此刻的河南,正如诗经中所描述那般轻松惬意。有人说:河南的麦子,只有亲眼见过,才知道有多震撼。确实如此,当我亲眼看见这片“中原熟,天下足“的国家粮仓时,除了震撼,内心竟莫名荡起一股无法言说的豪情壮志。
自那天起,土地在我的心中第一次有了一个完整而直观的概念。
还有一次与同事去村里处理违法用地。途经一片麦田,田地间村民正在忙碌地收割。有一个粉嘟嘟的小姑娘,扎着两只小辫子,闯入我的视线。大概玩累了,只见她踮着脚,小心翼翼地避开麦苗,挪到田埂上坐下。小手里紧攥着一把麦子,她刚用手指拽下一粒麦子,那粒麦子就从她的掌心里逃出来里。小姑娘的鼻尖上沁着汗,好不容易捏紧一个,用手捻了捻凑到鼻尖处。突然冲着前方举起小手,欢快地叫起来:爷爷,麦子真香呀!我忍不住过去搭话:小朋友,你能告诉我麦子是什么样的香气吗?她歪着头想了下,奶声奶气地说:是饭香。
我笑了,多年前有个小姑娘跟她一样,仿佛大地有什么魔力,总喜欢跟着大人,在田地里一待就是半天。王潮歌曾说:我们地里有麦子,我们的民族就亡不了。这句话说得真好!你看这满地的绿,是庄稼,更是希望。它以一生的时间去与农人相约,光给了它色彩的轮廓,它则以绿色的叶交换出金黄的麦穗。
我见过泥土的截面,像极了一块黑布朗千层蛋糕。土壤层次从上向下依次为有机层、腐殖质层、淋溶层、淀积层、母质层和母岩层。如此充盈而丰富的土壤层,就如同大地的皮肤。每一层都有它独特的秘密,每一层又都有它独特的味道。后来一次闲聊,我跟母亲提起儿时藏着的想法。母亲笑了:田地里除了萝卜和山芋,还有马齿苋、蒲公英、枸杞,牵牛花、拉拉秧,这些你可都认出来?我摇摇头。母亲告诉我,她都可以认出。我惊讶于母亲的见多识广,母亲说在地里待了大半辈子的人,大地之中早就没有秘密了。大地深藏着的秘密啊,热爱它的人都知道。
土地滋养万物,我们依赖土地而生存。大地的秘密与我们每一个人都密切相关。一个人走在田垄上,脚下的泥土踩下去总会有回应。只有你亲近自然守护大地,它才会像老朋友一样,交出所有的秘密。推窗见绿,才知泥土之美。用心守护,可读大地之心。当我们从“土地管理”走向“自然资源管理”时,我便知道土地不再是单一的名词。我们被自然选择,也选择自然。而我们的任务是:读懂大地的秘密,了解并保护它,让自然资源成为一股清流,滋润人间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