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答赛

一、

那夜的课我心乱如麻，几次打算开溜，怎奈教室的后门关得很严实，没留一丝缝隙，仿佛早就提防着有学生半途而退似的。我晓得这又是班长亮亮的“杰作”，他总是把持着教室的后门，不准同学们无故早退，还美其名曰：尊师重教！

“亮亮在哪里？”趁着杜纯梓老师背过身去板书的一瞬间，我迅速转头四下里扫描亮亮的身影，我要跟他说，我必须马上离开，幼儿园里睡着几十个孩子，等着我去接班，十万火急。

忽然一阵风起，窗外斑驳的树影剧烈地抖动着，窸窸窣窣竟然推开了一扇玻璃窗，北风迅速呼啸而入，卷起一个大旋涡，课堂立刻骚动，我旋即起身，冲向教室后门……

“大群，你等等。”一声呼唤从楼梯间追扑过来，不由分说，那个监工头似的亮亮，如影随形而至。

我没回头，更不能停下，我真的十万火急，今晚我是夜班，现在离交接班只差一刻钟，即使骑单车还得一路放飞才行。

“刘老师找你，去办公室一趟。”亮亮一晃身，拦住了去路。

“即使杜老师找我，都不去！”我甩了一句狠话。我心急如焚，甚至怒火中烧，准备夺路而逃。

“杜老师刘老师一起找你，去不去？”亮亮很牛屎，四脚八叉，岿然不动，霸着去路。

“这……”我心虚了，寒风凛冽中打了个寒颤。杜纯梓老师可是电大本部直接派到我们教学点讲授古代汉语的专职教师，掌握着这门功课的“生杀大权”，得罪不起呀，我只得乖乖地跟着亮亮往回走。

刚好下课，同学们一窝风似地涌出教室，与我擦肩而过。也有同学不时地回头看我，眼睛里带着深邃的疑问甚至同情，我的心忽然一惊，莫不是我的考试出了问题？但是……我的几门功课不都过了嘛？难道公布的成绩有误？我愈加地心乱如麻，一个趔趄差点把亮亮撞倒。

高一脚低一脚走进夜校办公室，两位老师果然都在，还有一位同学毛剑锋，也在场，随即刘婉同学也摸索着走了进来。

“今晚把你们留下来，是有重要事情与你们商量。”刘老师面带微笑，一脸和蔼，两位在坐的同学都是班上数一数二的高材生，我紧绷的心弦立马松了绑，心想肯定与考试成绩无关。

果然与考试无关，但比考试更骇人。坐在显著位置上的杜纯梓老师，一字一句郑重说道：

“古汉语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一门重要的基础课和工具课，是同学们学习中的拦路虎和硬骨头。为了激发学员们学习古代汉语的兴趣，增强攻克难关的信心，检验古汉语教学效果，我们要组织一次全省电大古汉语知识竞赛。你们这个班是省直教学重点班，大家学习都非常刻苦，尤其是你们几位，两个学期的考试成绩都名列前茅，平时的表现也很突出，所以你们的班主任刘老师，推荐你们参加这次比赛，具体事项，请刘老师给你们讲一讲。”

我们把目光投向刘老师。刘老师重复了一遍推选我们参赛的理由，顺势又把我们表扬了一番，然后给我们分工：班长亮亮担任队长，负责组织工作；老毛刘婉和我，担当参赛选手。刘老师一再嘱咐我们要克服一切困难，拿出最好的成绩，向电大师生们汇报，为中山业大争光。

我长舒一口气，却又愈发地紧张不安，不知是喜是悲，该哭还是该笑。我悄悄地瞄了一眼刘婉，刘婉低头不语。我又顺势扫了一眼老毛，老毛也正好盯着我看，表情平和，不喜也不悲，脸上没有我想要的答案。其实老毛不老，也就长我们两三岁，二十出头多点，不过资历不嫩，十二岁入湘剧院，已经是该院青年艺术剧团的团长。

“当！当！当！”办公室里钟声如洪，在清冷的夜里额外地刺耳，我如梦初醒，这是晚上十点的钟声，早已过了交接班的时间。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尖叫一声，冲向走道，冲出校门，飞奔在回家的马路上。

还好，孩子们都在睡梦中，同事没有离开，正望眼欲穿地等着我来接班。

夜，漫长而又短暂，巡查了几轮孩子，全部叫了一遍尿尿，一个个扎好被子，便把杜纯梓老师发下来的古汉语知识参赛资料，翻来覆去地阅读了好几遍，确信自己力所不能及，更坚定了自己无法承受如此重托的决心，心想明晚无论如何，要把这事给推掉。

其实当着刘杜二位老师的面，我就拒绝过。我说自己才疏学浅，古汉语知识不牢固，仅仅为了应付考试而突击得来的那点成绩，远远不够用，更别说要真枪实弹地去比赛。并且……并且我的整个中学时代，是在湘西渡过的，没有任何底子可言……

天已麻麻亮，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冻雨，我的心也仿佛受了冻伤。

二、

今晚有课，我早早地来到教室等亮亮，亮亮心有灵犀，也早早地在教室里等我，见我进来，拈笔一笑，和蔼得像德高望重的班主任刘老师一样。

“我才不吃你这一套呢！”我稳了稳情绪，暗暗告诫自己，避开他那“慈祥”的眼神，准备舌战。

但是无论我有怎样的口才，都攻不过亮亮这一关，结果他成了“桑弘羊”，我成了辩败的“儒生”。不过想想也是，四个人的队伍，我下他就得上，如果他铁了心不愿上，就一定不会输在起跑线上。亮亮什么人呀？可是班里的头号种子选手，出口能服众，落笔皆生花。

可他为什么就不亲自披挂上阵呢？非要把我推到风口浪尖？我的倔强劲上来了，又质问他。他还是那句话，“你最优秀，非你莫属”，末了还不忘哄我一句：“夺了冠，去我家包饺子吃。”

我低头不能再语，眸子里忽然一阵闷热，有水珠儿滑落。亮亮家的饺子我们可没少吃，每学期公布成绩之际，60分以上者去他家庆贺，60分以下者到他家“疗伤”，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去过好几回……

两周之后，古汉语知识竞赛在省电大演播厅隆重举办，通知说上午九点半开始，十一点结束，我们提前到达目的地。

这天是立冬，淫雨连绵，特别阴冷，等我骑单车到达演播厅时，我的一双裤腿已湿透，浑身很冷，走路颤巍巍地。与我同行的慧龄同学，立即将她脖子上的黑色皮草围脖，换给我，我没有拒绝，因为我的确需要温暖。

我走上抢答赛舞台，转身回望，慧龄向我微笑，我也笑，但心口有泪花。

五支参赛队伍将舞台围成半圆形，我们队在最边上，也是最前面。每队都有三个席位，中间席位至关重要，有抢题的按钮，老毛当之无愧居中而立，我和刘婉一左一右站两边。

台下是观众，来自各个教学点，密密麻麻好几百人，也许上千人吧。右边的一个角落里，是我们的人马，班长亮亮带领着几十位同学向我们挥手致意……

这次比赛的组织者杜纯梓老师，正步走上台来，双脚落稳之后，给台上选手敬礼，又给台下观众敬礼，然后宣布竞赛规则：

1.此次古汉语知识竞赛的形式为抢答赛，抢答工具即抢答按钮，每队桌上都有。

2.当主持人念完一道题目之后，五队选手均可抢答，但只有一个队能有效抢到，队里的三名选手都可以答题，不受限制。

3.若是在主持人没有念完题目之前即抢，属于犯规，不仅该题不能拿分，还要倒扣一分。

4.此次比赛只设冠亚军，不设三四五名排序。

5.未经主持人许可，所有参赛选手不得中途退场，或者变换人选。

6.如遇突发事件，听从电大组织者安排，不得私自行动。

杜老师宣布完比赛规则，退至舞台边，主持人李晓燕老师走上台来。

李老师年轻漂亮，一把蓬松的马尾辫高高地束在脑后，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透着智慧之光。她教我们外国文学，她的课很有趣。

比赛马上开始，起初的十几道题难度低，各队争抢，甚至主持人还未念完题目，就有队提前抢答，犯规者此起彼伏，即使丢分，即使被罚，也在所不惜，场面一度失控，各队比分也伯仲难分。

杜老师一直站在台边观察着台上的一举一动，立即叫停了比赛，和主持人低声商量之后，置换了一些资料，又重申了比赛规则，赛事继续进行。

如我猜想的那样，题目增加了难度，疯抢的局面被有效控制，甚至出现短暂的冷场，各队比分也开始拉开距离，但是很快又交换了位置，尤其是一二名之间，咬得很紧，仅有一两分之差。

我们队以老毛为主帅，他沉着稳重，基础知识扎实，抢题操作恰到好处，所答之题准确无误，是队里的定海神针。刘婉身残志坚，家学渊源深厚，高考上重点线但因身体原因落榜，是我们班可与班长亮亮齐名的人物。我们队比分名列前茅，霸着数一数二的位置。

与我们队紧紧咬住的刚好是我们对面的那一队，我们在舞台靠右的最前边，他们在舞台靠左的最前边，对方的一举一动，彼此都看得清楚。

大约在我们队拿到30分左右的时候，老毛意外答错一题，丟了宝贵的1分，可能是因为连续抢题答题，脑子太累所至。又一时手软，致使几道题漏抢。对面选手迅速抓住这个空档，连得几分，占据了大屏幕榜首的席位。

台下忽然出现小小的骚动，对面选手守在台下的队友们异常兴奋，欢呼声和呐喊声打断了台上的进程，比赛被迫暂停。

从小就在学校宣传队挑大梁的我，没少见过这种场面，我示意老毛稳住，不被情绪左右，见题就抢，不要手软，不给对手机会。我们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比赛继续进行，老毛连抢三题，我连答三题，全对，追平对手，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对手也不示弱，很快反应过来，又扳回两分，但是接连两次犯规，胜出的两分被抹平。

舞台经验十分丰富的老毛很快恢复了状态，见题就抢，不犯规，答题细心，不出错。刘婉一如既往地稳扎稳打，所答之题滴水不漏。

我呢，在备赛之时就有意攻下了一些古汉语文字、词汇、语法的疑点难点，比如一些特殊语词的本义、引申义、假借义；名词的使动用法、意动用法、或者用着状语；异体字与古今字，等等，凡老毛抢到手的题目，我均能对答如流，场面开始扭转。

比赛越往后走，难度越大，各队的比分也越拉越远，后三名因为不排序，他们干脆不碰按钮，一心一意观战。

又一轮暂停之后，一二名之间开始了最后的争夺。对手是三位男士，体力好，精力旺盛，克服了之前性急烦燥的毛病，稳扎稳打，气势凌人。

我们队一男两女，在性别上不占优势，近两小时的拉锯战中，体力消耗很大，刘婉明显体力不支。老毛天生温文尔雅，气场上盖不过对手。

虽然对方没有明显的场上优势，但是如果我们拿不出绝招，压不住对方，一旦对方占了上风，那我们将会兵败如山倒，输掉这场比赛。

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我悄悄地盘算着取胜的对策，也是走一步险棋，我想在余下的比赛中，包揽所有的答题，压死对手，这需要我和老毛高度契合才行。

老毛果然配合默契，见题就抢。我也不再谦让，甚至不顾礼节，得题就答，并且字正腔圆，声如千骑，英姿飒爽，百密而无一疏，刷剧刷一连好几分，收入囊中。

这一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神操作，搞得对方措手不及，如坠云雾之中，我能清楚地看见他们很迷蒙，大概不明白怎么突然杀出来一匹黑马。哼哼！等他们反应过来，想快马加鞭来追赶时，我们再接再厉，又一连赢得好几分。我们如脱缰野马，一骑绝尘而去，死死霸着大屏幕上榜首的席位，远远地把他们甩在身后……

比赛整整进行了两个小时，杜纯梓老师笑呵呵地走上舞台，郑重宣布道：

“湖南省广播电视大学古汉语知识抢答赛圆满成功，中山业大分校夺得总冠军！现在请获奖队代表发表感言！”

老毛义不容辞，站到了舞台的中央。

“我也没有什么好讲的，就给大家背诵《岳阳楼记》吧！”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全文368字，无一字错误，全场掌声雷鸣！

还没等我们完全从喜悦中回过神来，亮亮冲上台来大声喊道：

“走，到我家包饺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