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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蒙蒙亮,庄子里就热闹起来。先是庄西头吴奶家的的公鸡一声啼叫,紧接着庄子北头,听见一个男人有些沙哑的声音:出---工---喽----!不久,屠娘家传来猪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在这喧闹里一天开始了。庄东村其实就是一个自然村落。环庄一条大河,当地人称作大洋。大洋的正东有一出口,连着庄子外面,在这入口处放条小狗,就是爬进来一只小蚂蚁,庄里人也全知道。村里几十户人家,全是地道的老住户,抬头不见低头见,就连吴奶家的公鸡也认得出谁是谁。庄子不算大,土地有限,刨不出多少金银。要把日子过顺就得有个手艺,荒年饿不死。打铁的,箍桶的,砌屋的,吹号的,糊纸马的,剃头的,补锅的,打草鞋的,编篓子的,做缝纫的,做皮匠的,镶牙接骨的,索粉条磨豆腐的,榨油的,拾荒的,看风水的,开行的,接生的,做媒婆的,看相打卦的,杀猪的等等等等,只要是庄户人家需要的行当,一应俱全。就连最没出息的公丫头,还会个害二手,农闲里偷鸡摸狗的小营生也没少赚。
屠娘会杀猪,还会劁猪。劁猪是这个地方的土话,就是给发情的小猪仔阉割。屠娘是庄里人给她的外号,她是队长的女人,长得人高马大,一副大辫子拖到腰,又粗有黑,大概长年忙碌没空子梳洗,头上总是毛翅毛翅的泛着油光。屠娘干脆就把辫子盘在头上,像顶了一盘黑菌菇。每天早上,她男人出去喊庄里人出工,她就杀猪。屠娘杀猪不要帮手,她一把捉住猪的一个后腿,向上一提猪就倒地,她把猪的前后两腿用细麻绳一扎,猪就只有哼哼了。屠娘早就烧好了热水,宰桶宰凳也预备停当,屠娘双手提起猪,右膝盖顺势朝前顶起,那猪就睡在了宰凳上。哼是要哼的,屠娘却不理会,左手按着猪头,右膝盖压着猪腰,腾出右手抄起尖尖利刃,对着哼声不停的猪子的心脏猛一刺,猪子大哼一声休止符,全身一个大大的痉挛,鲜血喷涌而出,哼声渐渐微弱。屠娘拔出尖刀,顺势撂下猪子。屠娘把手上的血水望皮围裙上擦了擦,在猪脚上割一口子,拿着三尺长短油光铮亮的挺涨棒,在割口中用力来回挺拽几下,蹬下身对着割口吹气。没几下,猪子就变胖了。屠娘从小竹篮里拿出一根细麻绳,三两圈绕把割口扎紧,地下就是一个鼓着气的胖猪,像一幅漫画。进桶,烫水,除毛,开膛,倒肠,个把时辰功夫,屠娘把一头猪就宰好了。碰到有些肥猪,屠娘眼馋不过那些白白嫩嫩的老板油,趁热抠一把放嘴里当早饭。屠娘把两片白肉瓢戳在脚踏车后座的铁叉上,挂上一个小竹篮,那里面放的卖肉的家伙,小秤、砧板、草茆子。屠娘跨上脚踏车,沿着庄子洋边卖肉。不用叫喊,早有人待在路口,好似乘客在等公交车。屠娘打肉,几乎不用称,一刀下来,不到一两讹错。屠娘打好肉,用草茆子茆起来,甩到你的篮子里,总还割一小块边角料抛给你,你不要不行。有时候,碰上没带砧板,屠娘干脆抬起右腿,猪肉放在膝盖上,手起刀落,肉皮还连着,轻轻地一撕,一块肉就打成了。看看屠娘的裤子,刀印子也没有。
屠娘手上这刀功夫,镇住过多少歪瓜裂枣的男人。有一早上,一个庄子的人都起晚了,连屠娘的男人的沙哑的催工声也迟了。吴奶家的大公鸡忽然没了。一个庄子的人帮着找。原来是公丫头偷去赶集了。那天,公丫头的手气不咋的,害二手不兴空,顺手逮了吴奶家的大公鸡,图个吉庆。屠娘拿把刀,找到公丫头,说,哪只手偷的?公丫头知道过不了屠娘这一关,扑通一下当着庄上人跪下,掏出钱还给吴奶,连连哀求饶他一回。屠娘说,你真是篱笆不能当墙,狗屎不能泥墙,偷天偷地不能偷吴奶的,她没儿没女,你也想当绝户不成!
白天,肉卖完了,有人家等屠娘去给劁猪呢。哪家的小猪仔发情了,屠娘就做起兽医来。屠娘没学过兽医,她就是杀猪多了,猪身上的器官熟透了,劁个小猪手到擒来。看她阉割小公猪,那个手段真叫利索。抓住毛茸茸的小球,轻轻划一刀,好似剥一只结子就把两小蛋蛋掏下来,小猪只是皱皱眉,一声也不哼。有时候,刚刚划开皮,屠娘头上盘着的大辫子忽然散了,长长的乌发瀑布一样披下来,屠娘把头轻轻一甩,顺手扯下一绺长发,扎在小猪毛茸茸的球上,算是缝合线,屠娘给庄上人家劁猪不收钱。屠娘平素顶恨那些不守规矩的男女。听说那个男女和别人睡觉,就会发狠,逮到我的手非劁了他不可。庄上人都知道是屠娘说着玩的,没当一回事。有天晚上,已经快到子时了,有人听到屠娘家里有吵闹声,隐约还听到屠娘的男人在求饶。细细听来方知端详。有人告诉屠娘,看到她男人几天前早上从做豆腐的二筛子家里出来的。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屠娘心里有数。二筛子天天夜里去磨房做豆腐,天色小傍中才回来。二筛子的老婆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屠娘盘问男人有没有这回事,男人犟嘴不认账。屠娘发狠说,只要逮到我的手,不给你劁了我不姓屠!男人大笑,你都忘了你姓赵钱孙李了!屠娘自己也笑了,把外号当真姓了。说是说,笑归笑,屠娘还是不依不饶,等到男人上了床,屠娘突然从席子底下抽出劁猪的小刀,冷不防对着男人的雀巢佯刺,把个男人吓得浑身打颤,语无伦次地说,再再不敢了!再听到有这风声,你当真就劁了我。这件事情真伪难辨,有好事者向屠娘求证,屠娘大笑说,谁再嚼舌头,看我不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