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农历8月初1日,是父亲的百岁诞辰日。我们兄弟姐妹约好到老家聚一聚,随俗烧点纸钱,念念经忏,为己故双亲做最后一次集中追思超度。我们那里民谚说,百了百了。双亲百年冥寿过后,子女可以不再集中祭奠,这使我有点难受。
父亲是小学副校长岗位上离休的。在解放淮安、涟水的支前中抬过担架。60年代前期每逢过年,父亲喜欢写对联,给自家、给邻里。家门常贴的对联“多吃瓜菜代,少用布油粮”。“代”指代食品,我直到成年了才悟出其中含义。
我读小学的时候,父亲在县文教局工作。有一年暑假回来带给我们小兄弟一个皮球,球面上印有一个永字。我带到学校,被同伴们抢着又拍又踢,没半天就瘪了,我难受了好多天。后来有年暑假,父亲在太湖疗养回来,带给我们一只充气的鹅,手一捏一松会发出声音,但不像鹅。
父亲的性格孤僻,怕与人交往,遇事不愿求人。
老大姐小学毕业超龄,父亲一声不吭,任其回田园劳作。
长兄是六十年代县中毕业的高中生,因为一个亲戚下落不明,高考没通过政审而回乡。父亲工作的学校需要一个代课老师,相中了长兄,但父亲就是不愿意与大队支书打招呼。结果长兄成了全大队唯一务农的高中生。
二兄小学毕业正值文革兴起,初中停止招生。父亲也听之任之。
或许对我是一个例外。我读小学高年级,父亲还在县城工作。暑假回来强制我背诵毛泽东诗词,熟读《矛盾论》和《实践论》。虽然不懂其意,却赚个烂熟,后来我给学生上语文课时没少显摆。1972年,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父亲已经调回本村的小学校,再没有督促过我读书。我熬夜看小说时,父亲总是手敲床沿厉声催眠:洋油啊洋油!那时候照明凭计划供应,有钱也不好买。
父亲几乎不与人往来。不记得他有什么朋友来家作过客。他自己也从不到任何亲友家串门吃饭,即便是人情往来。为请客的事,老母亲没少与他呕气。我家住在外婆庄上,娘舅表叔沾亲带故的多,免不了拉拉扯扯,而父亲就是不愿意。有一回家里砌房子,砖瓦材料得请人买。没办法,父亲硬着头皮请他的一个同事帮忙,并且送了十斤花生。等了半年,还买成。父亲自然很生气,就去人家要回了花生。一家人都觉得没了面子,也自然成为了当地的一个笑谈。这一桩桩一件件,我们都记得,又都不敢吱声。因为我们怕他,父亲一个月的薪水有50多呢,这在当年,在农村无疑足以令人羡慕嫉妒恨!
对我和四弟,父亲似乎又尽到了父亲的责任。1978年离退休干部可以安排一个子女顶替工作的政策一下来,父亲没有迟疑,即让我四弟享受了政策红利,而鼓励我准备复习参加高考。凭心而论,父亲对我还是挺关心的。我小学毕业己是文革中期,初中己经恢复招生,但学校大都办在农大队。我被划片分进邻大队一所农中半耕半读。看看没什么意义,就回家参加生产队劳动,年龄也就十五岁。大概是教育上的形势好转了,老父亲动用关系送我到县城合德中学读高中。因为这个二年制的高中,79年我才能有信心参加高考。
我高中毕业再次回到家乡,己经长成一个壮实的青年。没有理由窝家里吃闲饭。种地,挑河,烧窑,拾粪……能做的事都做。朝夕相处大概有些舍不得,老父亲决定为我炒一炒他的老脸。他找到生产队长,请求让我学习开拖拉机。其实,只要他低个头,还是有人买他薄面的。毕竟他是43年就参加革命工作的老资格,又是老校长,多少乡亲子弟是他的学生呢。
父亲对我和四弟的关心并不是他的偏心,我们不过是生对了时辰,父亲能做的不太为难。至于人之常情的父爱,父亲也都尽力做到了。
79年7月7日,小暑前一天,酷热。上午高考语文考试结束,我走出考场至校门口时,父亲扶着那辆老永久车站在为数不多的家长群里张望。这出人意料的一幕着实惊到了我。父亲患有严重的肺气肿,喘口气都费劲。炎冬酷暑是两个要命的时段,一般拒绝出离家门的。父亲也就随意地问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回家了,也没有想到领我去小馆子吃碗面条。我独自步行到2千米外寄宿的师范学校食堂享用自已蒸的一盒干饭。
父亲患有严重的肺气肿,整日气喘吁吁,我不记得父亲出过远门。1981年的5月,我大二了。扬州的三月烟花尚未褪尽,老父亲居然乘五个多小时的班车来到美丽的瘦西湖畔扬州师院看我,着实给了一个惊喜。校园的梧桐树下,父亲一如既往的蓝色中山装,深蓝色裤子,松紧口布鞋!我看到父亲笑了,笑得很晴朗,和发自他胸腔内粗糙的喘息一般清晰。我把父亲安排在西门旅社,托同学买到一瓶洋河大曲,父亲仔细端详着长江大桥的商标,连连称赞。头一回看到大学校园不一般的气象,父亲的脸上自始至终春风骀荡。
父亲说话行事有自己的逻辑。我考上大学,他便和我约法三章,态度好严肃。内容是读大学四年,国家发给生活费外,他每月补贴我5元生活费。四年级上增加到10元。毕业后自力更生结婚成家。他是一分钱也不出。我以为说说而已,果然,父亲说到做到。我小暑里毕业大暑里结婚,阳光如火灿烂。但家中真的没响一鞭炮,没办一桌席,没请一亲友。家里人一起吃一顿平平常常的晚饭。让我耿耿于怀几十年的是对不起妻子,嫁给我没有一丝一缕仪式感。
凡事总有例外,父亲也主动请过一回客。我接到大学入学通知书的那几天,父亲好像换了一个人,脸上挂着春风。为我考上大学,老父亲破例置水酒,宴请了大队干部。
父亲的待人处事认真从不苟且。退休不久,父亲有一回独自到公社粮管所买口粮。营业员不小心多付了他二十斤米,他也不知情。回家一称才知道。父亲二话不说,骑着自行车不顾劳累折返到十多里外的粮站,退还多给的米。营业员不愿承认,父亲倒下米就回家。我曾经设想,这事若是发生在我身上会怎么处理?至多是方便时择机带回,未必是想贪这个小便宜。
1990年4月21日,我女儿6岁,那天发高烧住进了县医院。年届古稀的老父亲得到了消息,骑着慢车,一步一喘,亲临十几公里外的县城医院看望。让我们夫妻俩真的感动有加。临了还放下十元钱,交待给孙女买点零食。出院后,我将此事写成日记一直保留着。我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老父亲抱病看望他的孙女,至诚至善,老人之心。
此后,老父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很少走出家门,再也没到我家去吃过一餐饭。
1996年农历10月,父亲走了,十年后母亲也走了。从此,我的老家散了。老父亲最后一次到我家时,我己搬到新建的单元楼,条件大为改善。看到我客厅墙壁上的一口崭新的挂祌,父亲赞个不停。我很奇怪,普通一挂钟有什么了不得呢?老父亲说,工作人顶要紧的是守时!我这才恍然大悟,这是老父亲一辈子的的遵循,因而养成了一丝不苟以至于循规蹈矩。有许多事情不是他谨小慎微,也不是他的无情。70年代中期,四弟在小沟边上栽一点羊角椒。父亲害怕有人来割资本主义小尾巴,亲自动手连根拔起。现在听来是个笑话,其实此一时彼一时。此后虽然搬了几回家,这口挂钟走到哪我都挂着,这是父亲夸赞过的时间。
性格内向隐忍忧郁,谨小慎微不善交际;平生不得志,脾气急躁耿直内心善良。一个生于旧时代,浸淫了旧道德旧伦理,新社会吃公家饭自视甚高的一个小知识分子。这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我不想你形象高大,只想你情志高古;我不求你处世圆滑,只求你为人圆融;我不怕您是严父,只怕您坚持严愎。
父母亲墓碑上的文字己经褪色,我会找个合适的时间重新描写。父亲,您不要嫌我字丑,您把墓园的梅枝折下一根当戒尺,我等您抽打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