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老家是个地道的农业村。河道围于四周,有桥相连。南接黄沙港,北通运棉桥,西邻双龙河,东出麒麟桥。几百户人家,大都是修地球的。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脸都熟。村上谁家有点儿事,鞭炮喇叭一声响,全知道。土里刨食之余,学个三脚猫手艺,家常过日子图个实用方便。
L家车行傍着公路枕着桥头,地处两村交界。依水傍路,四通八达。除了能补胎换纲丝修飞链牙盘,L师傅还有办法弄来零件自己装配整车。谁家要买车了,跟他说,三天就骑了走。算账时,L师傅的食指和中指把算盘上最后的两位珠子上下一分弹,说,零钱免了。虽然只是几毛钱,买车的人心里头暖洋洋的。L家车行除了汽车什么车全修,就是推泥的独轮车坏了,也能帮着打个焗。拿手的好戏就是为独轮车配个胶轮饼,推起来省力呢。L家车行还是周围三个村新闻集散地,村上人闲下来欢喜到L家车行坐坐,天文地理家常理短趣闻逸事桃色诡秘应知尽知。
看风水的D先生,隔壁村人,被认为是顶有学问的,很得人缘。日子长了和本村人没什么两样。他看风水的名气远近几个乡都知道,是否从过师说不淸楚。在家闲着也常常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念念有词,砌屋造墓样样在行。看屋基,D先生拿出罗盘和皮尺,在地基上来回踱步,罗盘放好,拉着皮尺,眯起眼,弓腰一瞄,脸上放出神秘一笑,用脚尖在地上轻轻点几下,那就是打桩的地界。经过D先生的法眼,屋主的心就放到肚肚里了。酬谢当然不会少,两块钱买肉可得三斤呢,小门小户过个年也不过这个数,没人质疑过他的高收费,能通神鬼的手艺值这个钱。D先生看阳宅,在门、堂、灶上下功夫,房主的太平兴旺事大。D先生更擅长看阴宅,指点
福、吉、凶、绝。有祥气、龙脉的地就是福地,后代儿孙当受其禄,大富大贵;能冲犯神灵的地就是凶地,后代儿孙自然要遭其殃,家业衰颓,人丁不旺;如果是绝地,甚至会断子绝孙,家破人亡。你看,如此严重,那个敢冒险。宁可信其有,不可说其无。D大先生的生意一直很兴旺,就不奇怪了。丁大先生除了专业看风水,偶尔的还给人家看看日子合个婚什么的。但法事经忏不染指。D大先生称自己也是个三脚猫,佛、道两家不相通,做法事不太谙行,偶尔帮帮忙而已。
Z铁匠有一手好铁艺。远远近近村上庄上,要风拉风,要火升火。进了铁匠铺里看谁还敢硬气。烧红,锤打,锉刃,淬火。角,给扳断,瘤,给磨平。拿弯取直,刮垢磨光,最后一根毛刺也给薅掉。刀斧遗留下的杀戳,也被剝离锈蚀融化铁心,一直锤到脱胎换骨。铁匠铺里,唯有老铁匠称得上硬汉。Z铁匠家也能敲白铁,只要是铁皮做什么像什么。村里那个盛公章的盒子就是他的手工,好精致。村上好多老人的夜壶也都请他敲。
弹棉花的老y手艺真是一绝。他网好棉胎,总要在一个角上用红纱网上自己的姓氏。村文书调侃他说:“老y这是为自己的手艺做记号呢,好比小狗到三叉口抬腿尿味”。老y也不生气,用力把纺锤嘣的一声打在弓弦上,爆发出颤颤的尖锐的钢丝音。老y弹的兴起就哼上两句老淮调:自从来到金山后,老法海留我在山头-----山头的字尾拖得老长,声如抖动的空竹。算不上字正腔圆,沧桑十足。老y最快活的日子是过年。
村上演文娱压轴戏是玩湖船。老y饰撑船的艄公。腰系红绸,撑挑划别,一根竹嵩在他手中耍的透活,如金蛇狂舞。游移的目光在观众与摇湖船的小旦脸上穿梭。此起彼落的喝彩时时响应,演员与观众一同入境。
无师自通会点三脚猫手艺的人还有很多。箍桶的,打笆的,吹号的,糊纸马的,剃头的,补锅的,打草鞋的,编篓子的,做缝纫的,做皮匠的,镶牙接骨的,索粉条磨豆腐的,榨油的,杀猪开行的,接生当媒婆的,等等等等,只要是庄户人家需要的行当,一应俱全。Z老太是个老媒婆,常年为姑娘小伙说媒。她是跑得离庄子顶远见识也广的人。周围三里五庄谁家的姑娘熟了要嫁人,小伙壮了能成家,Z老太是门儿清。老太不辞劳苦,六十好几的人,一天走上三五十里不算话。老太说媒有一套:姑娘的人品长得俊,针头线脑锅头灶脑样样行,孝公婆敬伯叔,屁股大生儿子。说小伙子才貌双全,知书达理。家里堂屋三间拖锅坯,还有三圆(缝纫机脚踏车手表)一响(收音机),外带一张八步顶大木床。姑娘听来好心动。Z老太就这样吃了东家喝西家,婚姻成了还得到三尺青府绸谢媒礼呢。屠娘会杀猪,偶尔稍带着劁猪。劁猪是地方上的土话,就是给发情的小猪仔阉割。屠娘是村上人给她的外号。长得人高马大,一副大辫子拖到腰,又粗有黑,大概长年忙碌没空梳洗,头上总是毛翅毛翅的泛着油光。屠娘干脆就把辫子盘在头上,像戴了一顶黑呢帽。屠娘杀猪不要帮手,她一把捉住猪的一个腿,向上一提猪就倒地,她把猪的前后两腿用细麻绳一扎,猪就只有哼哼了。屠娘早就烧好了热水,宰桶宰凳也预备停当,屠娘双手提起猪,右膝盖顺势朝前顶起,那猪就睡到宰凳上了。哼是要哼的,屠娘却不理会,左手按着猪头,右膝盖压着猪腰,腾出右手抄起尖尖利刃,对着哼声不停的猪子的心脏只一刺,猪子猛哼一声,全身一个大大的痉挛,鲜血喷涌而出,哼声渐渐微弱。屠娘拔出尖刀,顺势惯猪下地。屠娘把手上的血水望皮围裙上擦了擦,在猪脚上割口,挺涨,吹气。没几下,猪就变胖了。进桶,烫水,除毛,开膛,倒肠,个把时辰功夫,屠娘就宰好了一头猪。屠娘把两片白肉瓢戳在脚踏车后座的铁叉上,挂上一个小竹篮,那里面放着卖肉的家伙,小秤、砧板、草茆子。屠娘跨上脚踏车,沿着庄子的大洋边卖肉。不要叫喊,买肉的早早待在路口,好似乘客在等着公交车。屠娘打肉,几乎不用称,一刀下来,不到一两讹错。有时候,碰上忘带砧板,屠娘便把右腿抬起,就着膝盖手起刀落,肉皮还连着,轻轻地一拉,一块肉就打成了,看看屠娘的裤子刀印子也没留下。屠娘手上这刀功夫,镇住过多少歪瓜裂枣的人。有谁说些不正经的言语,她就发狠话:逮到手让我劁了他!屠娘没学过兽医,阉割小公猪手到擒来。她抓住毛茸茸的小球,轻轻划一刀,好似剥一只结子就把两小蛋蛋掏下来,小猪只是皱皱眉。
记不清是哪一家请木匠做了一副板笼,年关之际走庄串户给人家蒸糕。那个板笼做的讲究,纯杉木的不漏气。方方正正的花板,九九八十一格,每个格子上雕刻着一个隶体字,竖排。开头一句是“中山先生有吃糕主义”,不知道出自何典。腊月到,家家户户兴忙年,不蒸馒头蒸口气,蒸糕图个吉利。糕箱夜以继日忙的欢。不收费,蒸完了送上几十块糕当酬劳。年关下来,收入好几大笆斗各色年糕呢。吃不了就拿到街上去卖。主人自己写了一副门联:天高任鸟飞,屋小暖气大。多少年没变。
斗转星移五十年。这些三脚猫的手艺几乎失传了。留村里的年轻人日渐稀少,也不再靠土里刨食。开门七件事,事事都得跑到街镇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