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射阳人称 芦苇叫芦柴,与如财同音。芦柴与家家户户关系亲密,任谁一家也离不开。盖屋顶,做笆门,当铺板;编成箔子的用途更是了得:晒衣被,晒棉花,忙年蒸糕蒸馍头卸笼;剖成篾片织席子畚箕或斗篷,编篮子和粮食折子;拦鸡鸭鹅的篱笆,戽小鱼作拦鱼的网。细小节密的小芦柴编窗帘门帘,夏天拦挡蚊蝇飞虫。还有人家精选细实的小芦柴编锅盖呢!拣下的芦柴脚子是上好熬火的草料。
端午节家家户户包粽子,到沟边打粽络就是打芦柴叶子,长长的粽络像婵娟衣襟上的飘带。重阳时节,遍地芦花盛开,像新扎的朝天帚,扫去浮云,腾出天空容纳稻谷馨香。开在老屋脊上的一束芦花,灰白绒绒像芦花鸡毛,采来编一双毛窝胜似棉鞋暖和。洁白的芦柴根,冬春时节做农活累了,嚼一口,口舌生津,给艰苦的日子一丝甘甜。
立夏到小满期间,瓜菜玉米种子大都落地,麦子蚕豆菜籽还在灌桨,春和景明。正值夏收前农闲之际,生产队里接到一份挣现钱的活,去下老湖海边新生的潮上带栽植芦柴。我是有驾证的手扶拖拉机驾驶员,老队长就派我和另一个司机同去运芦苗。
栽植芦柴的地方在距下老湖不远的老海堤外,一眼望去千疮百孔,疙瘩累累,是一片寸草未生的光滩。在光滩上栽植芦柴,按当今的语境就是改造滩涂生态。
住宿就住海堤脚下一个称作海防工事的地堡里。工事外面覆盖了厚实的土,长了刺槐和固堤的柳棘。洞口隐蔽,石门半掩,内徒四壁。这里是围海修堤的民工们下榻的宾馆,飞鸟野兔也有在此栖息。
一条海堤分割出东西两个天地。堤西芦柴丛中有连锁水洼,偶见一二条小游鱼。芦叶厮磨猎猎作响。苇丛中不时窜出一两只水鸟,在头顶盘旋,忽又一头俯冲入滩。堤东弥望的是板笃笃的光滩,脚印都难留下。芦苗从堤西老滩上挖取,运到堤东均匀地抛向光滩,就算栽植好了。芦柴的天性是随遇而安,不像植树那样要挖塘要浇水要覆土。只是取苗抛苗有点讲究。苗根带泥少不易成活,泥多了不便运输。苗距匀称全在一抛,好似打鱼旋网,抛得出更要洒得开。这些基本功难不倒庄稼汉的,半天不到个顶个得心应手。
晌午闷热,芦苗落滩的托托声此起彼伏,惊动了灰色的云烟,越堆越厚。南天云层忽地裂开一缝,一条弯弯曲曲的火绳嗤过,飞出一片水鸟。雷声催来雨点,老滩一片沙沙作响。雨霁,海堤上蝉声嘹亮,杨槐放香。长长的花穗上,水珠晶莹,每一颗花心里收藏着一个太阳。
晚上,闷热的西南风吹得正紧。天刚擦黑,便坠落一滩星星。成百上千的捉蟹人,拎马灯,打手电。那灯火,大若火球,小如燃香。明若汽灯,暗如烛光。夜色滩涂,闪烁流动的光。小蟹从芦柴丛里爬出来吸痒捕食,不提防成了人们舌尖上的美味。如同看风景的人不知不觉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休息的那天,我迎着灿灿的阳光,追着退潮海水,跟随拾泥螺的队伍前去赶海。下半天涨潮了,海浪自远处渐渐推过来,我却没有逃离。我等着潮水淹没脚印淹过脚踝淹向膝盖。若能当一杆漂流的桅,就让远航的船悬帆;若能当一座浮动的灯塔,就点亮夜航的坐标;若能做一截系舟的桩,就让夜归的船把归心系上。果真如此,也不枉下海一回。我虽是一个运芦柴苗的小司机,却也是滩涂植绿的一员。一车苇苗青青,换取来年一车鸟歌嘹亮。柴刮刮的合唱里,一定有关雎的好声音。
芦柴的生命力强,无比适应生存环境。不挑肥瘦,不管旱涝。有泥土的地方,就能扎根生长。岸边,坡上,沟底,甚至墙头屋檐。经得住肥沃,耐得了盐碱。朴实无华,恰如老家人的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