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余闲话

儒家追求道德宇宙，佛家追求宗教境界，道家追求艺术境界。其终极出发点是一致的，都是超越现实，超越自我。诗歌既是艺术的超越，更是超越的艺术。

1，诗须扣题

题，诗的眼，有眼可识人事物象，可辨东西南北，可预吉凶祸福。无题也是题。题，也是限制，是轨道，车有轨不至于翻。诗无题如山无水，树落叶，人幽目。

新诗之新在于自由，体裁结构，修辞造句，意象义理均无约定。但自由决非没有约束，题即限制。再漫也得循题而作。题是新诗之旨，合旨则读之有骨，背旨则散沙一盘。把握题的限制，理解准确，循范而作至为重要。格律诗有严格的规范，声律对仗，启承转合，用事藏典，修辞练字，诗象境界皆合题，故优劣平庸易判。

2，表意达诂

诗要像诗，表达必须讲究。有两种情况，或虑读者不明白，而含蓄不够；或虑读者太明白，而故弄玄虚。意象滥而易铺陈，义理隐则多玄幻。善铺者常有诗无句，善隐者或有句无诗。这种现象，多由思维方式造成。写诗亦同作文，体裁制约表达，义理决定修辞。诗词表达的技巧与文章不分伯仲。无非是切题，议论，叙事，抒情。诗又不同于文章，讲究凝炼，话忌滥而贵精，忌白而贵隐。以铺陈为例，大致有平顺组接，滞涩组接，断续组接。平顺接多铺叙，通俗；滞涩接多用意识流，隐曲；断续接则多跨界时空，神龙不见首尾。通俗则白，乏味；隐曲而幽，离众；断续则无常。新诗，象泛则乱，理显则枯，情滥则虚。三者融通恰到好处则境生。如此，宁吐半句，不诵一诗，并非重理而薄象，而是强化虚实对应。象，诗的血肉；理，诗的筋骨；境，诗的魂魄。一首诗的血肉筋骨魂魄全凭语言，语言奥妙全凭修辞，修辞灵动全凭思维的开放。汉语的典雅美丽恰恰是凭通俗简明而传流千古。古诗名句没有人不懂的，即使《诗经》的名句也是。新诗代表人物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郑敏等，他们的代表作也是通俗典雅，义理情境高度融合而脍炙人口，绝不因诗人随意背离修辞规则而口吐莲花。

3，崇尚义理

说宋诗尚理，是相对于唐诗而言，尚理的小诗流传甚广，影响巨大。东坡有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揭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又云:若云声在琴弦上，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强调凡事要主客观结合才有效应。朱熹的哲理诗句更充溢着景情理思。等闲识得春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可见，以理入诗，并无不好。诗象、诗理、诗情，于一首诗中各占多大份额并无标的。要在不无病呻吟，妙手偶得，恰到好处。

以理见长的宋诗，也不乏情景交融的妙句：

黄庭坚一一

落木千山天远大

澄江一道月分明

陆游一一

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

陈与义一一

客子光阴诗卷里

杏花消息雨声中

4，寓理情中

古代诗歌表达情感历来情理相生。古人诗歌中言情的手段百般高明。如写两地相思，粗读意切，细读却有情怀入手与入骨之别 。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入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入骨 ；

当时明月在，何日彩云归，入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入骨；

入手，心欢；入骨，心伤

技巧之高下立判。陆放翁诗词好句甚多：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情理相生，妙手天成。但他写的一些情爱体验的诗句如：红酥手黄縢酒，滿城春色宫墙柳。虽有诗艺亦入手而已；不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动人心魄而入骨。尽管言情有入手入骨之高下，都能做到词俗意雅， 别出心裁，触人心魄，彰显诗歌魅力。

5，理因象生

诗歌具有言、象、意三个层面，鉴赏活动正是与这三个层面相对应一一一由言而成象，由象而明意。哲理诗也借意象胜。王之焕：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何等壮美之象，于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李后主成了金人俘虏 ，方才醒悟长叹：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辛稼轩一身文治武功却报国无门：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陆放翁学富五车而闲置山村：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后主，稼轩，放翁的大无奈，后人读了并不因之气馁，却是心潮澎湃并热血沸腾。古人另一种小我的无奈自嘲，同样留给后人纯美的阅读体验。心爱的人儿不近身边，不在人间，或者成了别人的新娘，面对这能折磨死人的无奈，骚人墨客各怀利器，长吟短叹：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信手拈来的无奈，已经没有了无可奈何的沮丧，反而演绎出艺术的婉约之美，直击人的心灵，陶醉人生无奈的凄美。面对大自然新陈代谢的规律，人生总是脆弱的渺小的短暂的。这是人生最大的无奈，无法逾越，只能忍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飞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古代诗歌面对无奈妙笔生花写出从容而淡定的心态，将言、象、意三个维度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有形象，出义理，生境界。一叶，一羽，一颗籽，一尾鳞，一瓢饮。

或古风，或格律，不拘一格。理像融，艺文具，不生造词语，不怪异修辞。绿水青山，鸡鸣狗吠，自然景自然语。

诗歌只是小众文学，会写的人很多，写得好的很少；感觉好的人很多，说出好的人很少。这并不制约诗歌的流传。关关雎鸠，青梅竹马因为美丽才千载流传。诗歌不是单纯抒发个人情怀、玩弄风月的载体，具备教化功能，容不得任何人玩弄玷污。诗歌表达人的心声，决不是放言无忌。上下三千年，诗歌始终有自己的维度和成色。诗的兴、观、群、怨，作为一种创作通则，始终发挥着审美和教化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