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夏时节,突出的感觉是天光明亮。不似阳光明媚,不像霓虹耀眼,是一种秘色的亮。晨曦里面北轩而坐,柔和的光谱均匀分布,视域尤其清晰。远野里的树色和房屋,眼底下影像文字,充溢出柔软而温婉。午后透明的阳光,均匀分布在树枝树叶上,深深浅浅像油画,遮掩了残红,也遮住了青涩的果子。红枫叶子的颜值比秋天更深,告诉人,万类颜值的深浅原不在天时而缘于基因的色谱。
浅夏疯狂了各式叶子。弥望的新绿欲滴,明如新茶,脆如雨笋,滑如巧克力。红紫隐色,森绿分划了阴晴,青枝绿叶躲闪着羞赧,封闭了树杈上原先坦露的雀巢。忙碌的雏鸟在林间穿梭,测试新生的羽翼。草丛中一星半点花瓣,恰似一张过期的船票,守望着回岸的帆。
小满的风像一个顽童,把成熟的信息悄悄告诉麦子。麦子把体香回赠给小满,像监考老师收卷前的提醒,距开镰不过十五天。太阳行运到黄经六十度,六十度的烈酒啊,芳香醉人。麦粒吸足朗照的阳光,把腹中的浆汁煮熟。割一把韭莱,采一根莴苣,把炉火烧得旺旺的,油在铁锅里嗤里叭啦地响,韭香呛人。新剥的蚕豆仁,搅一把青郁郁的祘苗煮上一大盘,满口鲜嫩的汁水。黄瓜、青椒,茄子,苦菊疯长夏天的味道。收藏起万千红紫,浅夏唤醒五月的流光淋湿绵绵细雨。腐草里漏出的星星萤火,无妨姑娘们用清水般的眸子,明媚月色。
浅夏的夕颜像玫瑰金。炊烟升起来的时候,女主人正潜伏在陶诗里。炊烟袅袅娜娜飞上麦垅,引来麻雀野兔和刺猬。麦浪起伏的节奏里,忽有新月若隐若现,轻盈如柳风摇曳,弯弯似镰。清新的麦香散了又聚,湿润的絮云遮住了月华。蛙鼓稀稀疏疏像一个更夫,鸡啼傍着炊烟打转,末了悬挂在桑树杈上。
浅夏正值麦收前的闲月。或许,是种子改变了时令,地里大多农活交给了机器。麦菽的香气熏陶了蚕宝宝躲进茧里编织丝绸之路。女主人在南风里编辑秧歌,听黄昏燕语相商是否省略千年的梅雨。
浅夏的地头,牛倌哼着的来来调像鞭稍上一串密麻麻的绳结,扣实轰隆隆的脱粒机吞吐起伏的梿杆声。这是浅夏劳动的节奏,热烈闲适而又从容。不仅体验快乐,也是享受权力。有一天当体力不健行走受限,才会对劳动的意义有刻骨铭心的感觉。你才会羡慕飞过千万里,釆了千万朵的那只小蜜蜂,不辞辛劳地吐出汗水酿造甜甜蜜蜜。
浅夏里千家万户和着宋人的秧歌热热闹闹开启秧门。“一把青秧趁手青,轻烟漠漠雨冥冥。东风染尽三千顷,白鹭飞来无处停”,美境覆盖了意蕴。不如说得直白些,但将这半截青春,埋进水土。只为那天下粮仓,秋后圆满。不比宋诗风采,只比情怀。
浅夏里令人心疼的最是绿肥红瘦。枇杷青欲黄,径道生鲜苔,池中莲叶田田。收风收雨,种瓜种豆,南瓜黄瓜冬瓜甜瓜苦瓜,黄豆黑豆青豆红豆豇豆。栽栽种种,连着池塘蛙声,绿树蝉声,云彩中的鸽哨声。
浅夏,是我大半生的一个心结,内心里时不时浮现出一个压在心底的小秘密,一个粉红色的回忆。那年刚刚十五岁,和小伙伴在野河洗澡,脱在岸上的红裤衩被小花狗衔走了,小伙伴们笑着陆续上岸,我把下半身潜藏水底,埋到太阳落山,喜鹊归巢。是邻居二丫把一条裙子甩过来,也把几十年的光阴甩过。浅夏,就像一首民歌,是山野村姑,清清新新;是饱读诗书的徐娘,风风韵韵;是蜂虫种向花瓣的牙痕,酥酥麻麻。
好想变成一串碧绿碧绿的词汇,潜伏浅夏里尽情尽情地修辞。移步浅夏的翠微里,聆听一尘不染的莺语,恰如春江花月夜里采莲,一脸浅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