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县城合德中学读高中己经是四十多年前了,岁月悠悠,耳畔还常常响亮起上下课的铜铃声。学校北门内左侧,有一幢平房,是总务处。房子东山头有棵苦楝树枝繁叶茂,杈枝上挂一个大铜铃,如痰盂大小,系一根麻绳,下半截绳头扣在树干上。上下课时间到了,一个工友拽着麻绳铛铛铛几下,那声音真叫个洪亮。铃声停了,嗡嗡的余音还在缭绕。不像我读书的村小,校长亲自手摇铜铃,那声音也响亮,只是有点单调。有时候,校长偷懒,摇三两下就停,完事了,铃就倒扣在校长的办公桌上。偶尔,我也溜进去摇摇铃图个听声。为此,有时候就提前下课。自然少不了挨老校长一顿戒尺打三下手心。老校长的戒尺举过头顶,落在手心却是轻轻的。
我是地地道道的射阳本地人,在这片稍带盐碱气息的黄土地上出生,喝着稍带咸味的射阳河的流水长大。县城距离我的老家不足万米,按现在的城市空间来衡量,只算是一个咫尺之遥。但在小时候,这个万米的距离简直称锝上遥远。县城老汽车站正对着朝阳街的南端,向东三百米就是我读书的合德中学∽如今是四星级的射阳县第二中学,二千年时改制成民办。上下课的铜铃声车站这里还能听到。车站向西三百米地,有一条南北向的小河,河上有一闸,正北就是如今的振阳街。河水清清,水草茵茵,看上去很宽阔。河面上的船,多数由纤夫拉着行。有风的日子里,太阳明晃晃照着,船桅上斜挂一片白帆,一两只鸥鸟追逐着帆蓬嬉戏,白色的肚皮闪亮而过,偶尔漏下几声得意的自鸣。有两年的光阴里,我背着一个黄帆布书包,每个周六下半天就沿着这条河步行往返于学校和家里。那是1970中秋---1973年初春,我一个十六七的少年,头顶飞扬的芦花来到县城中学求学的美丽时光。学校才开办没几年,还只有一个高中部,同轨四个班。因学校对门驻着部队的一个团部,学军队建制,全校编成一个营,班级是连,班长是连长,小组长就是排长,我有幸担任了一连的二排长。如若当真,我的履历里就有一段从军的历史了。我也可以吼一声咱当兵的人,可惜不算。
学校的地盘不大,南北纵深就三百余米,东西宽一点,包括一个操场。一共就四幢平房。我是住校生,但记不清听到过起身或熄灯的铃声。因为马路对面营房的起床号熄灯号足够嘹亮,工友把这两遍铃声就省了。
高中二年时光,一晃过去了。正逢学制缩短,教育革命呼声很高的时期,学校只开设学工学农学军的课程。但是,老师们在课堂上还是给我们这些懵懂的中学生开讲了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化学等文化课程,就是这些浅显的文化知识,让我受益终身。高中毕业回乡修理6年多地球后,我终于等来恢复高考的春风。1979年9月,我凭着学校教给我的文化知识,刻苦复习五个月,考进了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圆了我的大学梦。到县招办取大学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弯到学校门口,向着并没有大改变的校园行了一个深深的注目礼,恰逢校园里熟悉的铜铃声又响起来。
大学毕业,我回原籍射阳县教育局报到等待分配。当时的愿望,能回到母校教书就知足了。但是,没能如愿。我的人事档案落入了县中,成了县中一名语文教师。虽然求之不得,而回母校工作的愿望却落空了。好在县中是我高考复习的学校,也算是母校。在县中工作了几年,高一教到高三循环,小有成绩,大有小富即安的想法,与县二中好像有些疏远了。其实,两所中学同在一个县城,相距不足三千米,每次回老家看望老父母,走二中校门前那条不长的砂石路经过,总情不自禁向里面张望,寻觅我曾经熟悉的一草一木,耳边总也弥漫着那熟悉的铃声。
铃声越来越清晰。1988年暑假不久,县教育局调我到二中帮助高三教学。不经意间,我回到了县二中,成为高中部语文学科的负责人,兼任高三(4)文科班主任。和我搭班的就有二中如今的王伟东陈昌涛两位校长。母校已然办成了一所完中,初高中各四轨,规模只比县中稍小。校容校貌较我读书时有了很大的变化,两层的楼房代替了原来的平房,教室办公室显得宽敞亮堂。中心路面浇筑了水泥,下雨天在水泥路上可以尽情欣赏朵朵美丽的雨花。上下课的信号变成了极其清脆的电铃。原来总务处那所平房也拆了,苦楝树也没了,铜铃也不知道闷哪了。我为此找过管后勤的,他说没见过。上下课电铃发布信号,声音清脆悦耳,不管处在校园那个角落也能听得清楚。学校破例为我安排了两间住房,外加单独的厨房。好邻居不胜枚举。每天午饭前,我们几个年轻人总要挨门逐户检查一下伙食。碰到谁家有可口的饭菜,一定不会放过,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念叨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我家紧邻王美荣最拿手红烧肉烧茨菰,不知道被我们尝了多少回。年轻有活力已经熔铸成为二中的校园文化,传承至今,更加光大了。我曾经遐想,二中不仅仅是我求学之地,从教之苑,更是我的福地。1979年7月7日那一天,骄阳似火,热风熏人,我来二中参加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顺利过河,该是母校的恩泽吧。后来,我的女儿小升初、中考以及高考,三回的考场也都设在二中,每每旗开得胜,总是如愿以偿。二中是我们父女的人生考场。
不久,我被调入机关工作。从学校来到机关,从教师变成公务员,换了不少行当,没什么大建树,顶多混个脸熟!退到二线后,重拾粉笔,再次站到二中的讲台。连同做学生算来,这是第三次来到母校二中了。二中的变化可真算得上翻天覆地。办学规模大增,已然是一所拥有九十余个班级五千余人的全日制四星级完中了。人才济济一堂,办学声名远播。学校就是一座花园。楼群鳞次栉比,花树四季流青。从外面看校园,不仅宽度更宽,而且深度更深。报到的学生成群结队,应聘的教师络绎不绝。我也来了,我把我融进母校。这里是我曾经效力的园圃,这是一个老园丁的应有归属。当不了红花,就当片绿叶,当不了绿叶,就当片霜叶化作护花的沃土。母校的信号已经不是那个百般清脆的电铃了,换成了电子控制的音乐,一直通到每个教室。音乐声响起,有如春风化雨,浪漫而又温馨。我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的学生时代,感受二十多年前讲台上的神圣。岁时匆匆,内心的崇高感油然而生。这种内心的崇高,使我经常忘记年轮,忘记疲惫。双双求知的眼神和绿叶一般的脸庞,青春驿动,年华如歌。我也感觉年轻,感觉气壮,我感觉血沸,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感觉。我在县中的讲台上站过,在异地的讲台上站过; 在高校的讲台上站过,但是都不似站在母校讲台上生发出的亲近。几历寒暑,数度春秋。我沐浴春风,披淋夏雨,染印秋色,吸啜冬霜;从不迟到,从不缺课。晨曦的秘色清光,晚霞的金色佛光,夜月的朦胧荧光,被我沾个足。我把大自然的恩赐内化为霜叶对于根的情意,内化为园丁对于花叶的呵护。教师节,金色的九月。当我收到花叶送来的祝福贺卡时,我的心总微微颤栗。一张贺卡很轻,文字也很稚嫩,在我的眼里它有千斤之重,它就是世间最美的图画。忘不了,高三十一班送的一支钢笔,那上面印有我的名字;忘不了,高三八班那本月历,把我的照片印在初春二月;忘不了,学生演讲时称呼我一声老尤。2013年秋天,二中首次评选“最美的老师”,我很荣幸地当选,照片和颁奖词刊登在二中的《雨笋》报上。那一夜我几乎全程失眠。几十年来我虽然没什么大的建树,但是各种奖励还是不少。奖励的级别从县到省,我负责的某项工作还集体受到过中组部的表彰。但是我还真的看重二中的这份来自学生的奖励。像偎寒冬的火炉,像坐四月的春风,我的心里内外洋溢着温暖。
二中西隔壁原是喇叭声声的老车站,迁了;车站西隔壁我少年时代求学走过二年的小河边建成了新街;二中大门对面的驻军还在,朝夕嘹亮的军号声似乎稀少了。校门外的大路,愈来愈实,愈来愈宽,愈来愈长,依然承载着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校园内时通楼上巨大的电子牌,辉映着街道上闪耀的霓虹灯。电子音乐铃声响起来,校园覆盖着青春的旋律,律动着旺盛的激情:我的路上充满回忆,我的情牵着你。请你祝福我,我也祝福你,这是绿叶对根的情意。众人划桨开大船,朝朝暮暮,年年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