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40周年返校,同窗中半数己经退休,半数逼近花甲。或许是最后一次集中回母校,看看老师,看看同学,看看校园,我确定参加。临行前几天,一个从没有交往过的L同学来电话,希望搭顺车同行。读书时,我和L同学虽编在一个中班,活动以小班为主,所以我俩不在彼此的朋友圈内。退休后我来常州定居这才同城。这回L同学预约我同行,使我既惊讶又激动。还真应了那句老话,不联系不代表忘记,岁月无情,同窗情谊依然温暖。
母校,一如既往地年轻。球场上跳跃着的活力,堪比梧桐树长出的新枝。因为有一‘老’字修饰,老师的称谓无关岁月。一腔沸血肥沃我们这些曾经的绿叶。如今,我们也两鬓如霜,一如先生们的当年。虽年近花甲,童心始终未泯。呼外号,称乳名。在绉纹里检索故事,从银丝中看取芳华。所有的酸甜苦辣,总是平凡生活的佐料,所有的喜怒哀乐,只为印证岁月的从容。
先找辅导员刘丛富老师打招呼,几句寒喧后赶快把亲热的氛围让给别人。忽然见到助理辅导员李昌集老师,挤过去问好。他是78级毕业留校生,只高我一个年级,称呼老师也靠谱。昌集老师擅长丹青,还在读书期间,他的墨迹就留在了瘦西湖的门匾上。露过瘦西湖大门,我总会驻足凝视一番。如今昌集老师早已是博导了。不过我记住的还是他十年前的一袭青春酷模样,举手投足全无花甲之痕。唱着欢快的拉网小调和我们打招呼,比较唱歌,昌集老师的吟诵更能体现文化人底蕴。他一如既往的活力融化了岁月的风霜。其实,昌集老师不认识我。
踏进当年的大教室,坐回青春的原位,上课的氛围立马浸润身心。老扬州师院是扬州大学的前世今生,40年前就是江苏四所老师范学院之一,广为人知,尤其中文系。教授我们课业的老师大都是专业学术翘楚,后来许多著作等身晋升为硕博导师的人更是出类拔萃。我的记忆中,四十载春秋瞬间度过,有我无我,总是境界。我们这些曾经的绿叶,也被蚕咬破。只有先生的风骚,无视岁月,我们把鬓角染黑,他们把头发染成飞雪。四十年了,我一直保存着谭佛雏先生讲授《人间词话》课用的油印讲义,共334页,都是王国维诗学研究成果。老先生害得我好苦!自他讲过王国维三境说至今四十年里,王国维在我心里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佛雏先生的《人间词话》课听得我如醉如痴,尽管似懂非懂。老先生上课堂总带着一个小小的玻璃杯,杯里只有少许的水。讲一阵,轻轻地咪一口。一次课间休息,我端起水杯闻闻,一股白酒的曲香拍鼻而来。先生笑着摆摆手,示意我不吱声,我这才明白老先生的课为什么令我陶醉。从此,谭老师就认识我了。有回课间休息,老先生出人意料地坐到我的旁边,十分随和地与我拉起了家常,全无学者的严肃。看我桌上有本丹纳著的《艺术哲学》,先生翻了起来,问我懂不懂。我下意识的点点头又摇摇头。下课休息,先生问我可否借给他翻几天,其时我居然没立即答应,紧急着又狠狠地点点头,连声嗯嗯。
斯人己去,记忆犹新。也是在这间大教室内,语文课试讲。顾黄初老师点了我的卯。顾老师教授中学语文教学法,也是我毕业实习时的总指导。我试讲茹志娟的小说《百合花》,受到顾老师悉心指导和肯定。也就是从这一天他帮我打开了腼腆,让我这个在人前说话语无伦次的人也能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后来,顾老师连续三届担任全国中小学教材审定委员会中学语文学科审查委员,人教社特约编审及课程教材研究所学术顾问。听闻老师的成就我的内心充满崇拜。耳中似乎响起教汉语修辞课的王世华老师一口百听不厌的普通话。王老师举过一例写雪的打油诗,至今难忘:“江上一笼统,冰上一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老师那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乌发,随着抑扬顿挫的节律微微跳动。
忘不了老作家何琼崖先生。我业余学写点小说,不知唐突地拜访他,希望得到他的指点。何先生执教另一小班习作课,并不认识我。听我说明来意后,态度极和譪地接受了我的不情之请。于是我创作他指导,毕业前夕短篇小说《连心锁》在《金沙江文艺》发表。这是我的处女作。此后还合作过一两篇,因为不同城市水长路远而作罢。何老师写作几乎文不加点,见天万字如探囊取物。70万字长篇小说《长剑秦弓》他只用了50天就写成了。听说何老师生前就出版了《何琼崖文集》40卷、《中国三千年诗史、诗论及诗》4卷。这么浩大的文字工程,老先生是如何业余做出来的呢!
眼前又浮现出车锡轮老师用浓重的山东口音高声背诵《高祖还乡》的情景:社长排门告示,但有的差事无推故∽∽。车老师当年穿蓝色中山装上课,背倚黑板,领口敞开,戴一副宽边眼镜。他把鉴赏的话写在黑板上,写完后壮实的后背把板书遮得严严实实。等他移转过来,板书的粉笔字大都又印上他的后背。毕业三十年返校那次,我见到过年近八旬的车老师,己是疾病缠身。他的专著《中国宝卷研究》得了国家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听说我在政府民宗部门工作,车老师格外兴味盎然,告我说他还在潜心宗教研究。我听来惭愧至极,瞬间明白了什么叫做老当益壮。
蔡毅老师也只是比我高一两个年级的学长,留校给我们讲授宋词。他讲东坡词大江东去的剪裁艺术时口吐莲花:“万里长江截取赤壁一段,千年历史选取三国一时,百代英豪择取周瑜一人”,我一字不拉牢记在胸。四十年中每教学此词,总是鹦鹉学舌一番,每次都收获一教室的掌声。一个年轻教师的几句鉴赏语让学生牢记40年,这是什么样的魔力!蔡老师给我上课不足一个学期就东渡留学了。当年听课的学生都退休了,却从没有老师的信息。
几次返校都没见到教授汉语拼音的陈晨老师,多少有点遗憾。当年在课堂上,陈晨老师一口汉语拼音像她的形象一样美。我的普通话一直夹着浓郁的盐阜方言,发音一直不准,多少回被陈老师叫起来开小灶。我想告诉她,我的普通话测试通过了3级甲等,算不上好,将就。
几年前,我们几个同窗把自发建立的诗群更名为“半塘诗群”,也不为向自己脸上贴金,真心表达对任中敏老先生的敬仰之情。“半塘”是扬州师院东门外的一方荷池,也是任老先生的名号之一。任老先生是著名词曲学家、敦煌学家。因为他的到来,扬州师院专门设立了词曲研究室。大四年级,任老先生以耄耋高龄为我们即将离校的79级中文毕业生作过小半天敦煌曲子词讲座,电视台都来录像呐。任老先生的声名如雷贯耳,逸事虚虚实实。但扬州师院中文系当年报硕士点而意外获批博士点却是事实,仅此一例足可见任先生的学术造诣与影响。在这间大教室里,我不仅亲睹任老先生的风彩,聆听过先生的教诲,还破天荒地见识了拍电视。或许是我太过平庸而无眼缘吧,在扬师院校园生活的四年里,我一次也没碰到过任老先生。四十载春秋一晃而过,我至多就是半塘水底下的一小节莲藕。透红亭老石阶上,我的脚印还留在老师们的注视里。
扬州师院中文系求学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为盛放的青春。当年的稚嫩和感性己被岁月磨砺成熟,所有的曾经也都化为秋枫点缀人生,变成天平上的砝码称量沧桑。十年一次同学返校会,坐回青春的原位,断想碎忆,难以忘怀。时光荏苒,师生情,同窗情,今世缘,永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