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春

冬来时，站在院墙边避风的桂叔，后背凉凉地，明黄的阳光，没有一丝暖意。捧在手里的早饭碗，吸吮到嘴里头，满嘴的凉。

冬去春来。春节一过，春的音讯漫溢整个村庄，也越来越明显了。檐下的麻雀叫声也不怎地干涩，仿佛甜润起来；地里的庄稼和野草拱破冻僵的泥土，湿漉漉地张望着。永东河边朝阳的坡地最为明显，油菜竟然蹑手蹑脚地打起花骨来，茅针儿孕着身子“嗖嗖”地长，粘在地上的蚕豆轻嘘出一口气，挺起身来……本来无论村民怎样揪耳朵都不愿起身的绿色，突然跃起身，猛地摊铺开来。村庄里丰满了许多，风筝在孩子手中牵飞中，桃红柳绿争奇斗艳起来，姑娘们喜滋滋地站在桃树下，在行人眼前晃动，小伙们买力地挑着一担粮食，穿行在村巷。最初的春从遥远的冬，一路小跑，让原本还缩着脖子，竟然得瑟得伸长脖子。燕子的啁啾，仿佛给村庄抹上一片绿，一份希望。姑娘们手上红头绳突然挣脱裹着的方巾，迅捷在这个时候，红黑分明地展现出来。农谚说：春争日，夏争时。春已到，就在此刻的农人心里。

事实上，冬天有时候就像早春，而早春也更加酷似冬天。村庄里的人刚刚从冬日逐渐习惯寒冷，悄然，春来了，暖暖地，可是昼夜温差大，桂叔还没来得及调整适应，细菌、病毒随着春天万物生机萌发，蠢蠢欲动。村卫生室里成了村庄的避难所，老人在里面躲避风寒。沈先生是地道的赤脚医生，像一个乡村的守护神，他也快七十了，依然始终坐在卫生室里，看着日渐稀薄的村庄老去。他在桂叔布满青筋的老手上扎上针，告诉桂叔需要掉三瓶药水，举着药水瓶水，给桂叔找了个位置坐下。邻居七婶在女儿的陪同下也走了进来，沈先生微笑着说，又来考试了。七婶的筋脉太细，每次输液扎针都很不容易，加之沈先生年纪也大了，戴上老花镜，经常一针扎不准，还得重扎。村民们很纯朴，谦让着，丝毫没有怨言，就像春和冬相互夹杂着，相互搀扶着默默地生活着。昨天，桂叔的儿子从省外打工回来，有些干咳、发烧，想到沈先生这里随便抓点药对付一下，他发现后，紧紧盯住不放，意识到，留守乡村的老人防疫能力和意识差，他没有撒手不管、避而远之，而是立刻建议与家人隔离，防止交叉感染……最颤抖害怕的日子被乡村的真诚融化，只不过这些细节就在平常百姓的人家的烟火气里。

大地回春，原野上的一切生机盎然。桂叔倚靠在门框上，朝太阳打了个盹，梦里遇见了童年记忆中的祖母，那慈祥的面目，是一种轻微的示意。桂叔瞧见日历是3月28日，他赶紧叫上儿子扛上工具，骑上电动车，赶往村外的三里地乔家垛。这里是本家族的坟茔地，填坟。

桂叔在坟茔地，给儿子讲起了许多老辈们的事。讲儿子的曾祖母怀孕划桨过长江谋生，讲儿子的曾祖父一天能罱二十船泥，讲儿子的祖父传承了曾祖的力气，如何与人比挑河塘土，讲儿子的祖母传承曾祖母的贤惠……桂叔的故事，不由地听得他儿子如何用行动回答亲情不忘血缘的问题。桂叔也琢磨着，近年来兄弟们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产生的隔阂，使得兄弟们渐行渐远。于是，他将分散在大江南北地兄弟一一联系，相约一起回家祭祖。

桂叔的院子里一下涌来众家兄弟，原本还有生分的兄弟被桂叔安排到一桌一凳吃饭，兄弟们被桂叔这样的安排，瞬间许多冰冷被杯中酒释怀融化成血浓于水的亲情，面对这样的场景，不由人顿生无限感慨：人生是如何短暂，人的生命又是多么地脆弱。世上还有什么事想不开，什么亊放不下？人往往在这个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仿佛都看透了世间的一切。

也许经过祖坟面前一起跪过，才能换回今天欢聚一堂的笑声。这笑声，发自内心深处。相信此时此刻的兄弟们，脸上肯定洋溢着兄弟同心其力断金的骄傲与自豪表情。

厨房里，妯娌们去乔家垛时挖的荠菜，被巧手桂婶做成春卷，只见她将荠菜和肉末做的馅料放在春卷皮的中间，从一边卷起，再用早搅好的鸡蛋液将春卷皮接口处粘住，轻轻地往七层热的油锅里放入春卷，春卷自然地在油锅里翻滚，春卷呈焦黄时，才被搛出锅。把过去的不愉快妥妥地卷起来，放到油里炸开，用筷子夹着这滚烫的兄弟情，送到嘴里细细品尝，此刻，唇齿、舌尖、心里，必是暖暖的兄弟心。看到大家争抢明年再聚的承办，桂叔开心地呷了一口酒，双颊染晕。

自小就喜欢摸鱼逮虾的老三，在祭祖的路上，看到清澈的双营河水，心里似猫爪挠。趁大家在坟前烧纸时，独自窜到双营河边，伸手摸起来。只见拎起一株水草，螺蛳粘得满满的，一抓就是一把，很快河坎边一摊摊吐着舌头螺蛳特别地显眼。刚摸回螺蛳是需要吐的，为了能尽快享受到美食，桂婶将螺蛳倒在盆里，滴上菜籽油，螺蛳们贪婪地张开盖子，吐出泥沙来。闲不住的妯娌们个个齐上阵，剪刀、老虎钳“咯吱咯吱”地夹去螺蛳尾，欢天喜地聊着家长。

洗净搓干、灶旺锅热、油葱姜入锅微炸、螺蛳快速加入，菜铲不停爆炒，洒点酒祛腥提鲜，加水，小火浸“嘟”几分钟后，一碗老家味道便上桌了。只见兄弟们也不谦让，一起用筷子搛螺蛳，送到嘴边用力一“嘬”，连汁带肉甜满心里。老五和老四坐一凳，他搛的一只螺蛳“嘬”了两次，肉没出来，只好伸出左手取下筷子上的螺蛳，用筷子朝螺蛳肉一戳，使得螺蛳肉往内挤了许多，他再“嘬”，依然没嘬出来，一脸的无奈。原本还有些隔阂的老四，就在不经意间给他递来一根牙签，瞬间，相互会意一笑。老四戳出的螺蛳肉不仅老家的土菜味道，更是相逢一笑泯恩仇释怀。

农谚说“惊蛰有雨并闪雷，麦积场中如土堆。桂叔甩掉裹在身上的棉衣，站在自家责任地墒沟里，手握墒锹，用力向前铲去，努力地将塌在墒沟里的土，铲去。他在田埂边，直起腰，把自己的希望，写在身后笔直通畅墒沟里，笑眯眯地想，到了小满，这一片麦地，肯定都能收获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