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 床
自我记事起,母亲满口牙齿就已掉光,只剩下两片牙床。如果母亲说话,或者吃东西,就看见她满口都是肉红色的牙床,而看不见一只牙齿。
邻居们,特别是上年纪的女人,说我母亲的牙齿,是因为她总是口嚼食物喂孩子,把牙齿都磨掉啦。她把木薯饽、玉米饽等食物,用嘴巴磨成迷糊一样的稠液,再吐出来,喂养还是婴儿的我们七姊妹。当然不是一次要喂七个孩子,我们隔两三年出生一个。这就意味着,每隔两三年,母亲就得嚼喂一个婴儿。如此,母亲就要持续嚼喂二十多年!我少时,曾在石磨碾过玉米面、木薯粉之类。因为磨玉米面、磨木薯粉多了,那石磨的槽齿会磨损。每隔几年,就得请师傅重新开凿槽齿。石头都能磨平,牙齿也会磨损呀。所以,小时候,对母亲的牙齿脱落净尽,是因为嚼喂我们七姊妹的说法,我深信不疑。
随着年龄增长,上学了,我感到了生活的苦难和母亲的不易,才逐渐理解,母亲是因为严重营养不良、缺医少药以及艰辛劳动,才导致牙齿脱落。现如今,我年过半百,身体健康状况开始出现一些小病小恙。我走向社会、参加工作后,营养状况得到很大改善,而且就医看病要远比母亲当年容易,尚且经常吃药。我更加体会到母亲养育七个子女的艰难困苦。
母亲的娘家在本镇湖村,与我们村只隔一片莲塘垌。说是娘家,其实娘家已无亲人。外祖父梁利器,在外叫梁毅。当年在上海劳动大学读书时,与外祖母相识。其时梁毅已有家室,且有三个女儿,就是没有儿子。这是他的一块心病,让他想尽一切办法生个儿子。他谎称未婚,骗得外祖母倪爱华(或为倪英华)的信任。梁毅带了倪爱华,回到广西省宾阳县做事。母亲就在宾阳县出生,倪爱华给女儿取名梁宾宾,以纪念出生地。当梁毅带着倪爱华、母亲回到家乡兴业县,他未婚的谎言立即破灭。倪爱华看到他的老婆与三个女儿,悲愤至极,要带着母亲离开兴业县,回到北方家乡山东省。其时母亲才几个月大,尚在外祖母倪爱华怀抱中。梁毅为阻止倪爱华离去,与倪爱华抢夺母亲。可怜倪爱华一个女人,抢不过梁毅,含悲离去,从此母亲就在没有母爱的环境中艰难成长。母亲正式起名梁宾华,取外祖母倪爱华名字最后一个字,也与三位姐姐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相同。
据我们村的老人讲,外祖父梁毅颇有革命思想。他的家庭是湖村的大地主,当年李宗仁在兴业县的六万山练兵,少年外祖父曾磨谷碾米,资助李宗仁,终至家产渐空,家道中落。在宾阳、桂林、北海做事时,因为暗中资助共产党活动,被国民党政府投进监狱。后来,国民党兵败如山倒,解放军即将进入兴业县。梁毅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在家中“六一厅”与几位相与,商量如何迎接、支援解放军。不曾想,湖村的梁姓与胡姓素有纠葛。其时胡姓已公开自己的革命身份,而诬梁毅在“六一厅”密谋反对革命、反对解放军。一日清晨,梁毅早起,站在院子里,眺望家乡美丽的山山水水。一胡姓子弟,趴在墙头上,朝梁毅后背开了一枪。梁毅无声地轰然扑地,再也没有起来,再也没有见到渴望的新中国。解放后,胡姓对梁姓极力压制。直到一九八八年,我第一次,也是我们七姊妹中第一次回到外祖父家去,想探寻母亲的生活痕迹。我已表明是梁家外甥,梁家七、八十岁的伯母、婶娘,除了对我表示欣慰之情外,对于外祖父梁毅的一切,仍然讳莫如深,犹如惊弓之鸟。
外祖父故去后,房屋已被没收,母亲在湖村已没有任何依靠。我们村有个大姐,嫁与湖村胡姓,就给十九岁的母亲做媒,母亲急急嫁与我的贫农父亲。我们村的人都叫母亲“老宾”。到一九六七年,母亲一共生育了七个孩子,且个个都有幸活了下来。我排行老六。当年粮食很少,要养活我们七姊妹,实属不易。母亲就用木薯饽、红薯饽、玉米饽喂养我们。幼时都是母亲嚼烂木薯饽,再吐出来,像鸟儿一样喂我们的。当然我没有看见母亲嚼喂我和弟弟,但我见过隔壁邻居嚼喂她的孩子!那木薯饽是最没有营养、最难弄成食物的东西。木薯是南美的舶来品。直到现在,虽然在中国已不再作为食物,木薯还是非洲、南美洲底层农民的主要食物。木薯的营养在我所知道的食物中是最差的。但当年要想得到木薯食物,还是费尽周折。先是把种植了大半年的木薯快根挖起来,在深秋或初冬的夜里,在煤油灯下,用竹片刮去表皮。再用菜刀剁成约半公分厚薄的木薯片,放到大水缸里浸泡十天半月,直到发臭。捞起,挑到山坡上暴晒十天半月。再将晒干的木薯片挑到村里磨房(后来有了机器加工)将其磨成粉。每日午餐晚餐,将煮开的米饭汤,浇在木薯粉中,拼命搅和,然后捏成帽子一样的“窝窝头”,在米饭上面绕成一圈两圈蒸熟。我们叫它“德国帽”。我们家九口人,每人至少要先吃一个“德国帽”,才可以吃一碗米饭。母亲往往要吃两三个“德国帽”,不吃米饭。她省下米饭给我们吃!我偶尔偷懒,不吃木薯饽,悄悄把“德国帽”扔潲桶里。我很怕吃木薯饽。有一次,我要换牙了,吃木薯饽时,又粘又韧的木薯饽把我一颗牙齿“绞”掉了,我吓得大哭,吐出木薯饽,也吐出一口血!
父亲在生产队里是个老好人,但在家里脾气很暴躁。动不动就对母亲棍棒交加。他可以因为母亲煮饭慢了,或者母亲烧火放的柴草多了,再或者母亲把孵着的鸭蛋当成臭蛋煮来吃了,而对母亲大打出手。拿扁担、拿烧火棍,对母亲的腰身、脚踝狠揍。母亲就逃跑,父亲还拿菜刀、柴刀去扔母亲。繁星点点的夏夜或者寒风呼啸的冬夜,我和弟弟扯着母亲的衣襟号哭,在村巷里踽踽独行。母亲抑制不住悲痛,哽咽着大放悲声。
“要是我娘家有人,他不敢欺负我!”
不但父亲欺负母亲,生产队的人也欺负母亲。每年生产队评工分,母亲都是成年人中最末那一两个,五、六分。而同年龄的男生产队员,多是九分、十分,同年龄的女生产队员,也多是八、九分。我们家九口人,七姊妹,除了最小的三个外,六个劳动力,却年年都得赎口粮。我觉得,就是母亲工分太低,拉低了六个劳动力的工分所得。在我印象中,母亲从没缺过勤。即使身体不舒服,也不会请假去大队卫生所看病拿药。母亲除了生产队的出勤,还要利用工余时间,用中午或者傍晚,到自留地里劳动。而且往往带上我和弟弟,给木薯地薅草。我和弟弟肚子饿得咕咕叫,哭着要吃饭。母亲不为所动,依旧蹲在太阳底下劳动。我不知道,在她孱弱的身体里,是什么力量,支撑她顽强地生存、顽强地劳动、顽强地抗争。
母亲身体一直都很瘦弱。有时候,不知是什么原因,让她瘦弱的身躯迸发出令人惊叹的胆量和勇气。农村的水田,很多蚂蟥。在田间劳作,男人们被蚂蟥吸附,尤可以从容扯掉蚂蟥。女人们一见蚂蟥,立刻吓得惊叫地逃上田塍。而母亲似乎不怕,休息时她故意把赤脚伸进水里,把水搅动,吸引蚂蟥。一会功夫,蚂蟥就爬在她的脚上。母亲把蚂蟥扯下来,用一根竹签插进蚂蟥肚子,把蚂蟥里外翻转,放在田塍上暴晒。她说,这些令人恶心的吸血鬼,我要把它们晒死,看它们还吸血!对付筷子头大小的蚂蟥尚且不怕,对付暴怒打仗的公牛一样不怕。有一回,生产队两头公牛打仗,从田地里一直打回村里。村里大人小孩纷纷躲避,在巷口看热闹。母亲一路唠叨,说你们这些臭男人,就知道看热闹,也不想办法把牛架开,打死了牛,你们去拉犁!一边说,一边操起扁担,走向弓身对顶、四角互挑的公牛,硬是把打得难解难分的两头公牛分开了。母亲是弱者,她很体贴弱者。收工时她竟然从鸭儿江扛回来一块六七十斤重的平整石块,垫在村巷的高坎下。家人都怪她多事,老远扛石头回来。母亲说,高坎太陡了,小孩子上下不方便,牛走着也不利索。垫上一块石头,大家走路都方便利索。村人踩着这块石头,走了四十年,直到十几年前,村里修水泥路,才把石头清理了。
我小时候,身体一直很弱。经常闹肚子,经常流鼻血。母亲背起我,到处求医问药。有时我拉肚子,一连几天不停。收工回来,母亲慌了,饭也不吃,连夜背起我,走十几里山路,到公社医院打针。夜深人静,疲惫的母亲赤脚走在月光朗朗的山路上。我意识悠悠地趴在母亲背上,肚子咕咕叫,就要拉肚子。走到一半,到公社园艺场时,我憋不住了。母亲就斜插到路旁的葵扇树林,让我在葵扇树下解手。看着黑魆魆的葵扇树影,我害怕得要哭。母亲安慰我,别怕,有我呢。治好肚子,又是鼻子莫名流鼻血。母亲问了许多过来人,说用经霜的桑叶,熬水,用桑叶水煲粥,放一些白糖。母亲背起我,到处寻桑叶。野外的桑叶,到秋天都凋零了。卅四叔家院子里还有一株桑树,因为借了屋檐的屏障,桑叶尚未落尽。到了卅四叔家院子,其时卅四嫂已是病入膏肓,浑身浮肿,黄黄熟熟,脸色仓皇,有眼无神。我一见卅四嫂的模样,吓得直哭。我怕死!母亲安慰道,别怕,有我呢!我站在桑树下,母亲伸手捋了一把桑叶,又背起我回家。我回头看,那光秃秃的桑树枝头,在蓝天下左右摇曳。母亲又到代销店买了两分钱白糖,在桑叶粥里搅匀。然后把桑叶粥放瓦屋顶上,晾一晚上的霜,给我喝。我吃了经霜的桑叶粥,经常性流鼻血的毛病就好了。而卅四嫂却因久病不治去世了。我上小学后,因为顽皮,伤着了,必须到公社医院住院动手术。母亲不得不缺勤十几天,日夜在医院里陪着我。伤好一些,母亲背起我,到公社一间叫南方饭店的,一毛钱买了一碗馄饨给我吃。我立刻狼吞虎咽,一口气吃完了一整碗十个馄饨,还把汤水也喝干。母亲接过空碗,旋着碗底,用舌头舔馄饨的余汁。这时候,我才问母亲,干嘛只买一碗?母亲咂着嘴巴,露出光秃秃肉红色的牙床,笑着说,她不喜欢吃馄饨!
一直到一九八零年后,我们的生活才有了好转。因为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不用吃“德国帽”了。随着我和弟弟上了大学,分配了工作,母亲不用再操劳。然而,母亲老了。二哥曾为母亲配一副假牙,好让母亲能顺利吃食。可母亲几十年都是用牙床慢慢吃饭,反而不习惯用假牙。我在县城工作,接母亲与我过生活,顺便帮我照看年幼的女儿。母亲很高兴。为照顾母亲的牙床,我妻子煮饭煮菜,都是煮得很熟、很烂。隔日还买回来一些馄饨肉馅,好让母亲用牙床也能吃。母亲一生,过得最舒心的日子,应该是在城里的几年。五年前的今天,母亲阖然长逝。我们兄弟把她不用的假牙,也放入灵柩里。活着时候,没有牙齿,去世后还给她一副牙齿。愿母亲在阴间,或者在天堂,或者在来生,拥有一副牙齿,而不再用牙床吃食。
鲁迅说,我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
母亲何尝不是吃进去草,挤出来牛奶!用没有牙齿的牙床,把食物嚼成稠液,吐哺、养育七个子女。
呼乎哀哉,伏惟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