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炳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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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呱呱坠地到懵懵懂懂的少年，第一次撇开父母的护佑白天单独外出的经历，早已消失在我苍茫的记忆的戈壁，而在幽暗的长夜里，只身起碇远航时的步履却像自己身上刮磨不去的胎记，恒久地嵌在了心灵的深处，以至过了几十年之后还清晰得像昨天一样。
那是一次既兴奋又紧张，既充满自信又略带惶恐的旅程。那天，吃过晚饭很久了，我正要上炕就寝，母亲拿着一个信封进来，要求我把它连夜送到在县城工作的父亲手里。当时，“文革”的火焰燃得正炽，我虽不知道信封里装的什么，但从母亲急促刚毅的脸上，我看出了它的分量。但是，眺望窗外漆黑的夜幕，想到还有十几里的山路，想到鬼（我那个年龄最怕鬼，尽管它不存在），想到狼，想到坏人，又是独自一人，心里不免忐忑。母亲见我彷徨，像知道我心事似的，顺手拿起火炉边的一盒火柴塞到我口袋里，说遇到急事就拿出来划一根，凡是害人的东西都惧怕光明，亮光可以驱走它们。我有了壮胆的自卫武器，信心陡增，就毅然地跨上自行车，像出征疆场的战士那样闯入了茫茫的夜色。
上了路才知道什么叫黑，什么叫暗，那夜的感觉就像被人扣在锅底下，又像被人蒙住了双眼，周围的景物几乎什么也看不到。骑在车上的感觉与白天也大不相同，在迷雾似的夜里骑在自行车上，找不到自己的坐标，不辨脚下道路的深浅，就像凫在广漠无边、茫茫玄色的水域，身体总感到飘飘忽忽，上上下下，失重感和被擎感交替地蛊惑着我、忽悠着我。我像是晕了车，脑袋里昏昏沉沉，晕晕乎乎，以至有一段路我不得不踽踽慢走或推着车子步行。终于，我在恍惚和企盼中，看到了前方那个村庄射出的几束昏暗的光亮，尽管它微若流萤，但对我来说，它就像子夜的北斗，黎明前的启明，它鼓舞着我、激励着我朝它奔去。然而，在我奋力爬上一道坡，走到那个小村附近时，却不见一人，倒是从村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唢呐声丝丝缕缕地灌入耳内。我越走离那个村庄越近，哇哇的唢呐声也越来越听得清晰。我停下车谛听，那竟是一首哀悼亡灵的丧曲。在幽静的夜里，那丧曲像是一个游荡不定的鬼魂在寻找自己的前生福地，或者在捕捉自己再生的躯壳。我猝然惶恐起来，像是受了那个幽灵的招诱，竟不自觉地浑身颤悸起来。我本能地想踅回家，转身时，手却无意中碰到了口袋里的那盒火柴。一摸到这盒火柴，我就像握住了斩妖除魔的驱邪利剑，浑身上下倏地增添了力量，在屏息凝神之后，我毅然地又上路了。
走过这个村就是两山夹一水的狭长路段了。白天，路旁的小河上氤氲着淡淡的雾气，淙淙的河水总是蹦跳欢舞，而此时的小河似乎屈服于黝黯的胁迫，歌声变得低调、喑哑甚至有些寂寞了，走在河边却看不到它的倩影，听不到它的歌声，它只是悻悻地、黯然地往下淌，无形中给路人营造了一种空旷、静凝、甚至恐怖的氛围，似乎神秘的水底下藏了什么怪物，随时都可能蹿出水面袭人。再看河两岸濯濯的山峰也失去了白日的峻峭与崔嵬，在朦胧中显得那样奇灵骇怪，似乎盘踞在路侧张开了骇人的大口，单等饕餮送上门来的夜行者。我不由自主地一手撑着车把，一手摸了摸口袋里的火柴。火柴还在，我心里踏实了许多。
我坚毅地走在这段荒寂的路上。走着，走着，忽然感到有人在我后面跟踪，避险的本能驱使着我回头张望，然而除了浓雾般的夜色却什么也看不到，越是什么也看不到，就越是频频地回头看，以至忽略了前边的路况，差点栽进河里。在我回身上路，拐过一道弯后，路旁的柳林里突然传来猫头鹰诡秘而惨厉的鸣声，它忽而飘来，忽而中断，如一缕游丝，飘忽在窎远的夜幕里。一想到笼罩在猫头鹰身上的凶险传说，心里就惶恐起来，越是惶恐，踩踏车镫的频率就越快。我就像一个慌不择路的草寇，只顾拼命地奔跑，拼命地蹬车，突然，脚下一轻——自行车脱链了。要在平时，我会轻而易举地上好链条。而在这个前无村、后没店的幽僻路段，在这个黯淡无光的黢黑的夜晚，孑然一身的我既不敢停下又不得不停下。我担心在我为车子上链子的空当，莫测的力量会从背后袭击我，所以，我蹲到车下时先拿出了那盒火柴，推开了盒里的小抽屉，那样子就像行将出击的战士把子弹推进了枪膛。
终于，我走出了峡谷，望见了县城几点昏黄的灯火。
当我敲开父亲办公室兼寝室的房门时，他先是惊讶，惊讶之后便是赞叹，赞叹之后转入纳闷，问我这么黑的路你是怎么来的？我说我有火柴。父亲又问我为什么不带手电，我说家里唯一的手电坏了。听到这话父亲顿时杌陧起来，陷入了沉思，拿出一支烟要抽。看到父亲要抽烟，我礼貌地掏出口袋里的火柴想为他点燃，这时，我才愕然发现，那盒火柴里的火柴杆儿竟然不是红头而全是燃过的黑头！也就是说，盒子里的所有火柴棍在炉边早已集体殉职了，点燃我一路希望之火的是一盒根本擦划不出火星的火柴，撑起我勇敢拼搏信念的竟然是那盒火柴的外壳。
父亲说，火柴出现这样的情形时有发生；又说，要是你在路上就知道它是一根也划不着的火柴，你还能坚持走到我这里来吗？
我默然了。
2008年7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