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春暖花开、阳光朗朗的季节,我总喜欢回到自己生长的故园小住, 望一望屋檐下的燕子窝,逗一逗梨花上的小蝴蝶,听一听唧唧喳喳的麻雀叫,品一品慢条斯理的蛐蛐鸣。回到祖居的家园,故乡那分特有的宁静,那分恬淡,那分韵味,如同一股清澈的瀑水从头顶泠泠浇下,把自己在都市里沾满尘埃的身心荡涤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其实,我觉着故乡的浑朴淡然不仅仅来自鸟语花香,不仅仅来自蜂飞蝶舞,更撩人、更有韵味的是在闾巷间飘摇着的不紧不慢的声响,一声鸡鸣,几声犬吠,小贩敲起的梆子,盲人打起的竹板,黎明前“打房子”的主人用木锤敲击木板的“梆梆”声,子夜时分从地心传来的牲口跑槽的“咚咚”声,那一声声、一阵阵意蕴悠长的声息,才使祥和的故乡更祥和,散淡的故乡更散淡。
黎明的声音
春日的拂晓,人们睡得正香,梆——、梆-——、梆——,类似敲击梆子的声响飘荡在村庄上空的晨霭里。有时那声响发自一个地方,有时三四个地方先后敲响,似乎是有节律的相互回应,一唱一和。有时又各敲各的,显得杂乱无章。被惊醒的孩子推推睡在身边的大人,疑惑地问那是什么声音?大人翻个身,打个哈欠,说那是某家“打房子”催人去哩,没你的事,睡吧孩子。
汉民族的多数民房属马鞍型的瓦房,而在我的老家一带则是平房,这种平顶式的房子好处是可以在屋顶晾晒粮食,夏天还可爬上屋顶纳凉。但是,在建设过程中不像瓦房那样扣上瓦片了事,而是在支架好梁、檩、椽后铺上苇箔,在苇箔上再用石灰煤渣和水的混合物覆盖,然后用棒槌使劲拍打石灰煤渣的泥浆,使其黏结在一块,达到防水止漏的目的,这就是“打房子”。打房子是非同一般的工程,需十几人乃至几十人协作,先把拌好的泥料用铁锹铲到房顶,摊平后再用棒槌敲打,一座房子从早晨一直打到中午才能打好。那时的人打房子喜欢边打边喊号子。所以,一到春天整个村庄都飘扬着打房子的“啪啪”声和齐刷刷的号子声,俨然军团列队操练。这时候,房主就不怎么紧张了,紧张忙碌是在工程实施前,房主不但要备料、找家伙,还要约好撺掇(帮忙)的乡亲。到了施工的那天,房主又担心撺掇的乡亲睡过头,天不亮就起来,爬到房顶,用打房子用的木锤使劲敲击一块木板,发出梆梆的声响。正在酣睡的人听到声响,想到帮人打房子的承诺,即使再困也会穿好衣服,去帮忙打房子,何况中午还能吃房主的凉拌豆芽白面馍馍哩。
那时,修房盖屋都是撺掇工,房主只管饭不给钱。你给我撺掇,我给你撺掇,谁也离不开谁,在撺掇中大家处得融融恰恰,亲亲热热。然而,这种延续了几千年的工程交割方式被当今的承包方式彻底地粉碎了。今年,我在翻盖老屋时,聘用本村的包工队,工头跟我交代得很清楚:砌墙,每砌一块砖六分钱;抹墙,每抹一平方米五元;房顶采用钢筋水泥浇筑,每浇筑一平方米十三元;一律不管饭吃。乡亲之间虽然一手干活,一手交钱,谁也不欠谁的人情,双方都落得爽快,但我总觉得欠缺了什么。
如今,我回到老家躺在被窝里时,总是怀念儿时在睡意朦胧中听到的那木锤敲击木板的梆梆声。我觉着,那浑厚悠扬的声音,不仅仅是催人打房子的信号,更是乡亲们惺惺相惜的呼唤,是把人和人联结在一起的无形的纽带。可惜,这情意绵绵的声响再也听不到了!
正午的声音
故乡的中午,有时会传来类似打房子催人的“梆梆”声,但那不是催人打房子。那意蕴悠长的声息,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闯进我的记忆中的,也许是在我六七岁或者八九岁的时候,反正自从它踏进我的脑际就再也挥之不去,就像我的眼疾“飞蚊症”那样闭上眼也会在我眼前迸现,逼得我似乎非要把它写出来心里才会觉得舒坦。
记得听到那梆——、梆-——、梆——的声息是在一年的春天。那时的春天如同眼前的春天,柳正绿,花正红,老槐树摇动着满身的槐花在风中曼舞。在老槐树枝叶间垂下的丝丝缕缕中坠着一个个槐虫,孩子们够不着,就在树下踮着脚尖、仰着头,扯着嗓子喊:“槐虫槐虫乖乖,槐虫槐虫下来!”那槐虫有灵性似的,听到孩子们的呼唤,真的把尾部向上一卷,又向下一挺,丝线扽长,槐虫就离地面近了一些。孩子们再喊,那槐虫再挺一挺,丝线再延长一点,槐虫又下垂一点,直至孩子们伸手揪住系着它的丝线,提着它满街风跑。梆——、梆——-,悠长的梆子声就是在这时随着孩子们的脚步、裹挟着扑鼻的槐花香在街巷里漫游的。可能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我一直觉得,老槐树、槐虫、孩子、梆子声构成了故乡的春天的全部,少了哪一点,似乎也算不上一幅故乡完整的春景图。尤其是那梆子声,声响不是太大,既不清脆也不沉闷,却悠悠扬扬、飘飘洒洒,传得很远很远,从这条街能传到那条街,从村里能传到村外。我影影绰绰地记得,第一次听到那梆子声是在村口,起初不知声源在那里,觉着它很悠远,很神奇,就顺着它传来的方向寻,在回街曲巷里绕来绕去,只闻其声不见其源,这就更加激发了我寻根问源的欲望。终于,我在那棵老槐树下找到了它发祥的端口。
春天的阳光从老槐树的枝叶间斑驳地透下来,照在树下的独轮车上,照在独轮车旁的老者身上,照在老者手里的梆子上。老者手里的梆子其实是一截被挖空的木头,在这截空心木头上安有一个木柄。老者左手握住木柄,右手持一根木棍,眯缝着眼,不紧不慢地敲击着他的梆子。敲几下,就吆喝一声:“花籽换黑油——”花籽就是棉花籽;黑油,就是用棉花籽压榨的油,可炒菜,只是味道欠缺一些,也用于点灯、润滑辘轳、润滑车轮。敲梆子换黑油的老者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他到哪里去,更不知道他在“花籽换黑油”的生意中获利多少,但他的梆子声无意间为故乡的春景图皴染了一抹烂漫的景色。
如今,再也没人用那黑油炒菜吃,棉花籽多用来做饲料,村里自然也看不到花籽换黑油的生意人了。但是,那嵌入心扉的梆子声却像一曲优美的打击乐,时时在我的耳畔奏响。
子夜的声音
记不清是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的子夜,躺在土炕上的我被一种异样的声音扰醒。这声音来自我的枕头,或者说来自枕头下的土炕,再说细一点来自土炕下的大地。咚、咚、咚,很短促,很有力,很厚重,很遥远,似乎来自炕下的地心,似乎穿过了十万八千里厚实的岩层,才吃力地鼓到我的耳膜。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朝窗外望望,除了满院的暮色什么也看不到,而那咚咚的声响也听不到了,屋里屋外除了黑暗就是寂静。可是,当我复把头放回枕头时,那声音再次传来,断断续续,持续了很长时间。
以后,睡在炕上我会有意谛听这来自地心的声响,竟几乎夜夜能听到那咚、咚、咚的声音。在月白风清或夜色沉沉的夜晚,一个人睡在老屋的土炕上,把耳朵贴在荞麦皮装成的枕头,耳闻不知来自何方的令人迷惘的声响,会让我产生神奇莫测的想象,有时那声响会把我带入狭长曲折的隧道,在那隧道里走啊走啊,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有时会把我托上漫游的闲云,在无限的苍茫宇宙间神游;有时我会跟随那声响去一个从未去过的王国,那神奇的国度把我刺得眼花缭乱。那声音听久了,我会渐渐在疑惑中、在想象中入眠。偶尔听不到那神妙的声响,我的夜晚就显得漫长,就如同嚼蜡,甚至睡得不实不稳。我甚至觉着,那遥远深邃的声响使得故乡的夜晚愈加静谧与安详。那是什么声音?它到底来自哪里?大人告诉我那是生产队里马、骡夜晚请求饲养员加草添料时用前蹄跑地的声响!哦,原来是牲口向它们的“服务员”发出的“上菜”的信号。大牲口不吃夜草不肥,饲养员在夜里要一遍接一遍地给它们加草,加上一筛子草,它们个把小时就能吃完,吃完后若再要,就会用前蹄跑地示意。由于我家与生产队的饲养棚近在咫尺,所以,夜深人静时,那声响就显得格外的清晰与深远。
如今,生产队解散了,农业机械取代了曾经为人类效力几千年的牲口,柔软的席梦思床代替了硬邦邦的土炕。然而,回到祖辈生息的家园,我依旧眷恋着童年的那些神秘的声响。夜阑时分,我曾使劲把耳朵贴在枕头上,寻觅那消失了的音讯,可是,任凭我怎样谛听,却什么也听不到,充盈耳腔的不是扰人的类似机枪扫射般的拖拉机的聒噪,就是载重汽车驶过时的呼啸。
2008年4月28日
200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