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父亲在外地工作回家少的原因,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似乎是个陌生的来客,是个让我捉摸不透的世界,是个令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彼岸。我曾经抱怨过父亲,甚至怀疑过父亲的亲情,盼望父亲给予我更多的关怀和体贴,希望他能像母亲那样与我厮守嬉戏。然而,一直到我成年外出谋生我的愿望也没能实现。因而我对别人家的父子之情颇为钦羡,看到别人家的父子俩在地里共同耕作的背影就像观赏一幅朦胧美丽的剪影,看到人家父子俩一块做工的情形就像欣赏一幅秀美的图画,看到人家父子俩促膝交谈就会臆断人家在运筹帷幄,似乎在商量什么大事要事,尽管人家可能在闲聊家长里短。
父亲走了,父亲与我在一起的令我铭心的情节不是太多,却每次都发生在滂沱的雨中。我在雨中认识了父亲,在雨中体验了父爱,却在雪花飞舞中送走了父亲。
我认识父亲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那天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村西的枣树林正在抓知了,忽然间乌云密布,雷声阵阵,大风裹挟着零星的雨点砸在头上,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在地里干活的大人们催促我们赶快回家。此时,从公路上拐下一个头戴草帽的骑车人,他看见我立即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左手握着车把,右手抱起我并把我放在了自行车的横梁上,我惶悚地大叫着从陌生人的车子上滑下来。“他是你爹!”比我大一点的孩子告诉我别怕,“他真是你爹!”一个路过的大人在电闪雷鸣中大声地佐证。由于误会和争执,倾盆大雨霎时浇透了我们的衣裳,但是,我从此认识了父亲——这是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
一条蜿蜒的公路穿过五马山向太行山深处延伸,十五岁的我在山下的公路旁用小铁锤敲击石子,每敲碎一立方米石子并拉到公社可卖一元钱。午后的斜阳毒刺般地射下来,早已被晒得老化的皮肤竟然没有多少感觉,而对不期而遇的凉风却是非常地敏感,这种感觉来自下午5时左右。先是轻飔微吹,接着狂风怒号,乌云翻滚,雷电交加。要下雨了,我急忙将砸好的石子装在双轮人力车上准备撤离,此时从县城回家的父亲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他依旧骑着那辆自行车、戴着一顶草帽。父亲二话没说从车上跳将下来,把自行车倒推到人力车的车辕处,麻利地用绳子把车干和自行车的后架紧紧地绑在一起,命令我爬上人力车,他自己则骑上自造的三轮车(或叫四轮车)顺公路急遽前行。父亲满以为这样可以让我躲过一场暴雨的袭击,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动作快,暴风骤雨来得更快,我和父亲还没到家瓢泼似的大雨就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倘若不是怕我挨雨,父亲本可以在大雨到来之前回到家的。
还是那条蜿蜒的公路从太行山深处铺过来,穿过五马山向东部平原延伸,炎炎烈日烤化了沥青路面,被车轮挣扎着不断地剥离路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呻吟。我、父亲、姑父奋力地蹬着用人力双轮车和自行车组合在一起的“三套车”,姑父骑着自行车在双轮车车干中间驾辕,我和父亲各用一根绳子拴在人力车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自行车的后架上,配合姑父拉车;父亲依旧骑着他的自行车、戴着那顶旧草帽与我并驾齐驱。我们不仅要用力蹬车,还要相互配合,用力均匀,要不然不是绳子太松了被人力车轧住、缠住,就是突然太紧把绳子扽断。我们艰难地沿着公路前行,我们必须在今天把自家的七百多斤青枣送到火车站才能换回十几元钱。天黑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仍没有看到火车站的灯火,却看到了划破夜幕的闪电,听到了隆隆的雷声,紧接着肆虐的狂风搅和着无边的大雨借助夜幕的掩护向我们袭来,没准备任何雨具的我们任凭风吹雨打,无奈地、一下一下地踏着自行车的车镫。我曾一度畏惧了,想避避雨再走,刚把头扭向父亲,一道闪电就照亮了他的全身,照亮了他的脸,我发现那是一张刚毅的脸,那是一张不容置疑、不能停息的脸,那是一张无奈的脸。我退缩了,闭上了刚要张开的嘴巴。当车子攀爬一段小坡时由于用力过猛,驾辕的姑父突然一下子蹬断了自行车的车镫,连人带车摔在路上,腿也摔伤了。父亲发现后就让他推着车子到公路边的一个小村休息避雨,说,等天亮了我们卖了枣回来时再接你。姑父一瘸一拐地走后我们整理收拾好了车子准备继续冒雨前行,我提出由我驾辕,父亲担心我像姑父那样摔断腿或发生什么意外,说什么也不肯,争执了半天,父亲毅然地决定自己骑车驾辕,由我“拉梢”。就这样我和父亲在黑暗和风雨中摸索走路,终于在天亮前看到了火车站那片昏黄的灯火。
父亲离开我们六年了,每当我上坟祭奠时,雨中父亲的形象总会在脑海中高大亲近起来,由于父亲在外地工作的原因不能给予我更多的温存,但他那深深的父爱、悠悠的舐犊呵护之情不都体现在那茫茫的雨中了吗?
2006年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