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刚过,我就到北国冰城哈尔滨开会。尽管会务繁忙,夜里我却多次梦到去年秋天去世的祖父。别人说,那是亲人的信息。我虽然不信神、不信鬼,但会议一结束,我还是带着对亲人的思念即刻返回千里之遥的故乡。
祖父的坟头坐落在村南的山岗下,周围是一簇簇盛开的紫荆花和酸枣花;安葬祖父时人们为他敬献的花圈、挽联已经被暴烈的寒风和无情的雨雪吹打得七零八落;坟头上孤零零地占立着一只不知名的小鸟,见我走来便倏地飞走。我独自久久地伫立在祖父的坟前,不禁潸然泪下,祖父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祖父大名叫田路——田间的小路,一个负有诗意的名字。可是村里几乎没有人知道,大家仅知道他的小名“二虎”。这是因为祖父幼时虎头虎脑,虎里虎气,长大后虎背熊腰,性格勇敢顽强。他两岁时生母撒手人寰,是曾祖父和众乡亲把他抚养成人的。祖父虽然自幼吃糠咽菜,缺少母爱,身体却健壮如牛,性情豪爽。年轻时正赶上抗日战争,常常白天被迫给鬼子修炮楼、修公路,晚上又为八路出“抬子”、炸炮楼;白天为鬼子修铁道,晚上又在八路的带领下扒铁道。祖父继承了曾祖父的智慧,不但种庄稼是把好手,经商做生意也很出色。他逢五排十要到城里赶集卖饭,平日里还常常只身挑着两桶棉花籽油逐村叫卖。一天,祖父独自卖油回来,天色已晚,走到一偏僻之处,黑暗中突然蹿出两个手持步枪的“二鬼子”要抢劫他的油钱。处理此事最简单、最安全的办法多数人是“舍财不舍命”。可祖父刚直的性格、不屈不挠的胆气,决定了他不会那样做。他佯称掏钱,突然捋去扁担两头系油桶的绳索,抡起扁担向两个贼人打去,二贼被祖父猛烈的威势所吓倒,兔子似的逃走了,其中一个跑丢了鞋子也不敢捡。
提起祖父的虎胆虎劲,还是他“捉鬼”的壮举。那是40年代后期一个仲夏的夜晚,人们正要入睡,突然,村里闯进一个“女鬼”,这个“女鬼”披头散发,手舞足蹈,哇哇乱叫,人们见状纷纷关门闭户,四处逃散。胆大一些的人跑到房顶上,看到“女鬼”在街中张牙舞爪做着古怪动作,便劝说正在房上纳凉的祖父下房捉鬼,祖父欣然允诺。好一个祖父,他一个鹞子翻身从房顶纵身跳下,从“女鬼”的身后一下把她紧紧抱住,任凭“女鬼”怎样挣扎,祖父就是不肯松手。此时,有人在房顶上喊:“二虎,摸摸她的手是凉的还是热的?”祖父明白喊话人的意思:如果是热的,那就是人;如果是凉的那就是鬼。祖父在“女鬼”的挣扎中一摸,她的手竟然冰凉!啊!房顶上胆小的人一听说是个真鬼纷纷后撤,生怕被女鬼缠身。祖父请求人们从房顶扔下一条绳子,把“女鬼”捆了个结结实实。此时,男人们才壮着胆儿陆续提着油灯过来。原来,并不是什么女鬼,而是邻村的一个疯女人。祖父摸她的手时,摸到的是她手里拿的一个窝窝头!不管是真鬼是假鬼,人们为祖父的勇敢精神所折服,至今村里仍然传颂着祖父深夜捉鬼的故事。
我高中毕业在家务农时,祖父已经是年近七十岁的老人了。但他依旧精神抖擞,虎劲不减当年,经常赶着生产队里的双套大马车奔跑于城乡之间。一次,我和祖父赶车拉着满满的一车砖回来,我坐在砖上,马车在经过一处泥泞的陡坡时,辕马突然失蹄,跪在那里不起,鼻孔里喘着粗气,千斤重的大车压在它身上。我正在作难,忽见年愈古稀的祖父站在车辕前,左手猛提车干,右手威武地挥起长鞭,随着“叭”的一声山响,祖父嘴里吼出一声惊天动地呐喊:“啊——驾!”,呐喊,给了那匹马无穷的力量,只见它一个鲤鱼打挺,“刷”地站了起来,同梢马奋力把车拉上了陡坡!祖父挥舞长鞭的动作、那威震四方的呐喊,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尽管事情过去了三十多年,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每当我在工作中、生活中遇到困难和挫折时,只要想起他那时的声音和挥舞长鞭的手势,总能迎难而上,走出困境!
祖父去世前一直耳不聋、眼不花,就连白头发也没几根,还经常下地干活。然而,去年春夏之交,九十二岁的祖父突然开始呕吐,继而出现进食困难,病情一天天恶化,我们心急如焚,四处求医问药,日夜守候在他的炕前,不时为他擦去嘴边的呕吐物。祖父却平静地安慰我们说,人,生老病死,天经地义,活一百岁、二百岁也得死,谁也逃不过,你们要想开些,并叮嘱我们今后应怎样努力,如何奋斗。在祖父的土炕前我们支起了一个折叠床临时休息。一天夜里,我正躺在床上休息,胳膊上突然针扎似的疼痛,祖父听见我呻吟,拉开了电灯问我是不是让蝎子蜇了,我只顾看伤口并未注意床上有什么东西。此时,祖父突然从一米多高的炕上跳下来,喊了一声:“嗬!”,只见他声起手落,一巴掌打死了正在我床上乱爬的一只大蝎子!这事距离祖父去世只有几十天了,那时他已经连续三个多月没有正常进食,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他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精神和力量,空手打死了带毒刺的蝎子?我简直不可思议。然而,这却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虎劲!
祖父坟前的紫荆花迎风摇曳,像是诉说他昔日的辉煌;棵棵酸枣树挺拔向上,正像祖父刚直的性格。祖父虽然乘鹤仙去,然而,他的虎威、虎气、虎胆、虎劲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中。 2000年6月3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