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前,我请工人们拆除祖宅老屋时,一条小蛇从碎砖乱石缝里仓皇逃出。看到有蛇出动,大家一阵穷追猛打,那条小蛇则迂回躲避,瞬间便消失在庭院的一片杂草丛中。
没想到一个月后这条小蛇自投罗网,困在我家的一个塑料桶里。
那天,我去拿那只不常用的塑料桶提水,却猛然看到桶底盘曲着一条蛇,惊出了我一身的冷汗。蛇突然看到我,也惶悚地起身抬头,那样子似乎要回避逃走,怎奈桶底之蛇无半点回旋之地。它想向上攀爬,因桶壁光滑,失败几次后它放弃了努力,又盘在原来的位置。小蛇逃出桶外、重获自由的企图在见到我之前想必尝试过若干次了,这次受到我的惊吓,明知还会失败,却本能地再次做出了逃走的举动。
我认得出,这条蛇就是一个月前从工人们的棍棒下侥幸逃脱的那条小蛇。它是一条在我的家乡常见的蛇,全身呈褐黄的自然保护色,七八寸长,看上去很温顺甚至有些畏缩,没有毒蛇常有的三角形蛇头,看不到它凶残的目光,更没有吐出骇人的蛇信,它大概是一条未成年的幼蛇。我不明白它是怎么落到桶里的,是因贪吃身陷囹圄,还是一时失足跌至绝境?我不得而知,反正它现在如幕燕鼎鱼,在劫难逃了。
我拎起那只塑料桶盘算着如何处死这条幼蛇,却倏地看到它绝望地抬起头,像一个掉在枯井里的孩子,无奈地向上望着我,似乎在祈求我放过它。那样子假如我用放大镜观察一定会看到它哀矜的目光甚至眼角的泪痕,用助听器窃听一定会听到它哀切的气喘。我纳闷它怎么会在我家出现,也许它祖辈就住在我家的老屋的墙缝,也许它偶然客串到我家游玩。不管怎样,它是一条蛇,是一条涉世不深甚至懵懵懂懂的幼蛇,更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也是我们人类的朋友。
一股恻隐之心过后,我犹豫了。
我的家乡有蛇却没有毒蛇,更没有“触草木尽死”之类的剧毒蛇。不论大蛇小蛇从不攻击乡人,它们大多在田野活动,即使在村舍间出没也不伤及人畜,仅以老鼠、麻雀为食。但是,由于它们的同类中有凶暴的蝮蛇、致命的眼镜蛇、狂躁的响尾蛇,还有骇人的大蟒蛇,导致乡人对它们整个同类的恐惧与仇恨。尽管千百年来家乡人一个也不曾被蛇咬过,但骨子里与蛇形成的敌对心理却难以抹平,以致有人见蛇就打,有人见蛇就跑。要不是受有关蛇的神秘传说的影响,蛇类恐怕早就遭灭族灭宗之大祸了。我不明白乡人的心理,人类中有好人也有坏人,为什么不像对蛇那样良莠不分、见人就打?难道蛇比人毒?其实,在我们这些没有毒蛇生存的广大地区,蛇与人比,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是自己的同类。不是吗?善良的人们常常不小心遭到身边小人的暗算,令你悔恨终生,却没听说哪位被蛇咬了、死了。如此说来,人比蛇毒啊!孔子说“苛政猛于虎”,我说“小人毒于蛇”!
在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农村到城市生活的时候,我们自我防御的对象不再是毒蛇猛兽,不再是看似凶残的低等动物,而是那些表面看似正人君子、心底却暗藏杀机的小人。他们平时蛰伏在嘈杂的人海,却时时准备伸出害人的魔爪;他们没有毒蛇凶恶的嘴脸,却有比毒蛇还毒的狠心。他们在哪里?在你身边,在我身边,当心啊,善良的人们,阿门!
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提起那只塑料桶,走到村外的小树林,倾斜了桶口。那条小蛇急不可待地钻出水桶,向树林深处爬去。
2007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