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里的她

出嫁那天，她的妈妈用硬币垒了一座山，让一对新人抓钱。司仪唱：“金山银山，新人抓钱抓个盆满罐满。”她不爱这种仪式，只轻轻一捞，指缝间溜走大半，而他双手紧扣，白花花的圆钢蹦被他捂得死死的，满满的足是她的十倍。妈笑了，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说过日子，紧有紧的好处，松也有松的好处，该紧时要紧，该松时也要松。说毕，把她和他捞的硬币，掺杂一处，缠在红色的手娟中，挽了结，塞进她的陪嫁箱中,这一天，山城里的他27岁，她23岁。

这里的山像一个圆形的盆，把小县城分成内外，也把人分成山城里人、山城外人。山城人从小不满足这个地方，凭着自己的学习成绩或者关系走出去，不再回来。他和她是属于前一类的，没有走出去的山城里人。

上学时，她常常爬山，爬上山看云吹风，站在山上，从山里看山外，一朵一朵白云飘得很远，山外肯定有许多让人快乐和向往的地方。

她被同学戏称为“座山雕”，因为她会唱那段著名花式唱腔《打虎上山》，惟妙惟肖遛那段“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脸红什么？精神焕发！怎么又黄了？防冷，涂的蜡！晒哒晒哒!”在同学们的哄笑中，这个绰号就扣在了她的头上。她的同桌，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她雅送“小九”称号。

高考后，同桌“小九”和闺蜜去山城外同一座城市读了大学，她却落选了。送别同学的时候，闺蜜拉着她的手哭得稀里哗啦，而她笑嘻嘻地关照“小九”好好待她的女伴。

车站外，“小九”特地买了一个大马猴挂件，往她背包上配带的瞬间，他张大手臂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座山雕’，毕业时我那首《夜空中最亮的星》是给专你唱的！你用心听听，好不？”她呆在原地，看着瘦瘦高高的身影进入入站门。

没有回家，她直接爬上了山，独自坐在土畔上，心中一直唱着《夜空中最亮的星》，看着远山外头顶上那几片云发呆。

此刻的山城中的小工人正走在街道上，哥几个大喇叭牛仔裤腿帮着清洁工大叔清扫着青石板地面。不知怎地，今天他特想和哥几个吹牛，他说他早就好上了一个姑娘，她长的文文静静，长发披肩，他的那个她，爱笑，属于文艺类型的，她爱李白，爱杜甫，不爱画红嘴嘴，不会把头发染成红橙黄绿青蓝紫。不类同他们这些大老粗，除了钱钱钱还是钱，不类同于老粗们的那些山娘们，特爱小，每天回家总是希望从男人们口袋缝中抠出银蹦来。

哥几个不信，你说的是真的，我们掏腰包每人拿二百元，请他两口子撮一顿。他笑，朝远处的山一指，说不吹牛，他和她已经约好山上见面，一起探讨人生大事，一起要抒发诗家情怀，......人们哄笑，说没有姑娘，他得倒请三顿，喝二十年的老白汾。

"吹大牛″小酒店里，哥们轮番敬酒，喊"嫂子！″喝多了的她站在椅子上笑着背诵李白背诵杜甫，"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他唱《夜空中最亮的星》，唱"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通过谎言去拥抱你，毎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毎当我迷失在黑夜里，……”一直唱到她哭了，一直让他送她回家。

那天，他被哥们撺掇上山，想在山上蹓蹓弯儿，找个岔路回家的，可是他碰见了她。她不说话，手指绕着头发，呆坐在山捱土旮沓上，土尘满满荡了一身。

他问她，"你家的羊找到了吗？″

她抬起眼不想搭讪这个人，小县城人少不杂，她认得他，是班上一个女同学的哥，已经上了班的邻家哥。"我家不养羊，没丢。″

"没丟羊，跑到山上找啥？″他笑了，坐在她不远处另一块土旮沓上，"单位领导批评了？肯定你没好好干活？″

"我和你家二丫是同学，没工作……″他笑了，吹了一声口哨："二丫刚高考完，没考上，我给安排到县毛巾厂了。女娃娃家念书还不是为了找个工作。你去不去？我找人给你安排去县毛巾厂，二丫单位缺人手咧。……″她惊诧地望着他，抽手从旁边的杂草里抽出一根狗尾巴草:"你给我唱一首歌吧，《夜空中最亮的星》，唱三遍……″

这一天，他和她相遇了，他为她唱歌，她为他充当了一中午女朋友。他给她唱了两遍《夜空中最亮的星》，他说唱不行了，爬上山，腿肚子已经抽筋了，山下几个哥们请吃饭了，今天下班没吃饭，肚子空。《夜空中最亮的星》是他的拿手歌，在厂里获过奖状哩，等他酒足饭饱，他唱得比这好听得多，跟他吃饭吧！吃完饭，他好好给她唱！

小工人知道她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肯定是给她唱过《夜空中最亮的星》的那个人。

复读的日子很长，背不完的单词、背不完的公式，还有解不完的题，睡不醒的觉......她陆陆续续收到了山城外的信件，那是闺蜜和同桌发来的,山城外那个城市很美，美得让她心里滋生了好多的自卑！支撑她学习下去的是那个城市，还有心里一直循环着的那首歌。

他来补习班找她，身后陪着三位工厂小弟兄，四位清一色的黑衣黑裤，甩一样的长发，在同学们说不上的羡慕嫉妒的诧异眼神里，她感到了无地自容的难堪和沮丧。

班主任是位近五十岁的河南籍女性，她用那两只隐藏在千度的厚玻璃片后面的眼睛聚光灯式打量着这四个"混混″，用天生的豫剧腔劝离四位"大哥″离校。

小工人说只要她开口叫他走，他们立即就撤。班主任盯着她，在她带哭调的劝离中，他心满意足地看了她一眼，留了一大束红色的玫瑰花领着哥几个走了。

一个晴朗的午后，她出门了，她要去山城外那个大学看看，偷跑出来时，怀里揣着从妈妈衣柜里翻出来的一千元钱。

“你多大的胆子，敢偷跑出门”，父亲一声呵斥，用力揪住了她的胳膊，眼神中有许久未见的一丝温情。已经同她妈妈离婚又再婚的父亲应该好长时间未见她了。同“小九”约好的见面时间没有到她就被父亲带回了家，父亲带她的时候，身边陪同有派出所的两位警察。火车上，身边有两个男子不知何时盯候上了她，兜里的一千元钱早就转移在他们身上，而递给她的饮料中早被他们掺杂了不该添加的东西。

“女子厉害了，偷上她妈钱会男朋友，险些被人贩子拐带”。警察叔叔调侃她时扫描过来的眼神让她刻骨难忘，随后赶来的母亲在一车人的注视下径直在她的脸上摔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泪光闪闪，她似乎听到了山城的风，在她的耳畔哄哄刮过。

她辍学了，在母亲的唠叨声中，还有班主任翻的大白眼中，她感到最难堪的是自己的心已经无法停留在山城这个学校了，她和大学的距离巳经越来越远，那是她无法越过的鸿沟！

山城的小工人被人打了，头被包成上前线负伤战士模样，胳膊吊着，整整吊了一个月，在家门口，她碰上了他，问原因，他说不小心让车碰了，一位哥们插嘴说，打架，因为有人说她的坏话，说她被人贩子拐过......

他天天找她，他给她讲他的事，讲他的工厂，讲他的工作，讲他“麻将一哥”美称，讲他喝了五瓶酒，把那几个全喝趴下，依次送哥几个回家，哥几个连自己家门都不认识，家门口山媳妇儿不让进，因为不是自个老公；他又讲，单位中五朵金花，全看上了他，为了他，几人一见面就互掐，他看见她们就烦，只能来她这躲躲清静；他还讲，他妈给他娶媳妇攢了六位数，他的媳妇从头到脚要穿金戴银，戒指要二十个，包括有脚指头上的……。哈哈哈……。

他对哥们说:"看，为了我，她书都不读了，哥们魅力有多大。″"咦，确实大，大得人家小姑娘一直围在你屁股后面跑，联通营业厅的那张椅子你给旋了一个坑。″

这一年好漫长，漫长的产生了许多新鲜的东西，家里添置了电脑。但她拒绝山外的消息。

半年后，她去山城里的联通公司上了班，父亲托关系帮她找了这一份工作。包括自己都认为挺不错的工作。

营业厅中，她很忙，偶尔闲暇，她也发发呆。玻璃外，山城的天很蓝，云彩也很飘逸，山城外，世界应该很大，大的她想象不到有多大。

闺蜜和“小九”要结婚了，闺蜜铺天盖地一波又一波的秀恩爱信息发到了她的电脑里。有一天，她对县城中那个爱吹牛的小工人说，"算我追你，你娶我吧！″他笑了，对他的哥们说:"我追她历经九九八十二难，真难啊！″

婚后，山城中的小两口过的不错，依他的话说:"甜的赛过大宝SOD蜜。″他打麻将，输得多赢得少。他不再意，说情场得意钱场就失意，她却在意。不时拌两句嘴，他对哥们说，拌嘴是生活调料，甜得吃得多也齁的，偶尔吃辣瓣蒜也挺香的。

春节了，山城外一对归乡了，春节归乡，对于生意人来说，这是很难得的。大学毕业后，两人打拼下一家小型的电子器材店。“小九”有发福的迹象，闺蜜风姿绰约楚楚动人。

看到山外人，她有了点生分和恍惚。怀孕了，肚子大得行动不便，慢腾腾开门让座，慢腾腾倒水，在自己家客厅玻璃倒影中，她仔细看了看自己长满雀斑的脸。

女老板笑吟吟地掏递出一大堆给宝宝的礼物。“小九”送给她一部手机，"老手机该淘汰了，放射性强，对婴儿不好，你别推，这部手机是专为孕妇设计的，……″

山外人来家，他正在厂里加班，她打电话让他回家，他嚅嗫几句："你们同学，好好聊，我要在家，这么帅的老公怕你闺蜜嫉妒，让他俩不自在。”

闺蜜悄悄问，同公婆住在一起不逼仄吗？山城外人时兴小两口独自生活。

女儿出生了，小工人整日在麻将桌前转，有个哥们好心提醒，他说:"过去我妈能照顾我们三个，现在妈照顾老婆一个，用不着看顾。″"娃娃不用照顾！″"小不点点只顾睡，不需要人。″

婆婆到工厂找儿子，对着小工人鼻子尖骂：“你老婆上山吹风去了，小丫丫才百天，你就不怕吹出个好歹来！”小工人“嗷”地一声射出去，在场的哥几个夸他，腿脚比兔子快！

提出分家，婆婆公公不愿意，说山城人不兴这个，说孩子小，家中太空，等小丫大点，他们想要孙子，抱孙子是老俩口最大的念想。她说她不要生了，就生一个，学学山城外人，独门独户是她的自由!

婆婆期期艾艾地哭，公公闷声抽烟。小工人变了法子哄她开心，小姑子们拼命对她好，亲朋们使劲数说男女孩全了的好处。

她不理睬这些，生闺女时身体上的痛苦没法让她忘掉，产床上她感到了濒临死亡那种骨与肉的分裂，身体出现了自由式的飘浮，痛到极点，极限让她感到了她的生活中所有的不顺心全抵不过这长长的几个小时，思想是自由的，不受所有的干扰，全喷涌在那个当口，当孩子哇哇哭喊了，她的身体和思想全获得了自由，重生的自由……

山里山外电话很勤，她说小丫能跑了，上山城看云唱歌，说婆婆的难缠，讲老妈的第二春，说男人的吹牛不上税，说柴米油盐酱醋茶，说天南地北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想起啥说啥。说这些时，她嗄嗄笑，笑得小丫也笑，小丫爸也笑。

南方的“小九”他们也讲，讲经济讲股票股市，讲K线图动荡理财，讲资金讲黄金，讲应酬讲人际讲投资。他们讲时，没有笑声，却口若悬河，有凝重感有压抑感。

她感觉到些许无聊，感到越来越话少。山外的他们，没有她想像的那样自由，城市生活给他们带了枷锁一样的东西，他们丢掉了小地方的风情，山外有风浪，山城外的大潮她不懂，她似乎也不想懂......

闺蜜电话打过来，国内经济波动，经营的电子器材店出现亏空，实在经营不下去了，实体店的倒闭连锁反应是婚姻红灯，日子成为压榨幸福感安全感的刀子，她成为没有了自由的自由职业者，为了债务问题，他们选择离婚。

小工人变得焦虑了，自从分家后，下班后的娱乐活动自动解体，成了准点接送夫人孩子的“五好”丈夫，孩子五点半下幼儿园，而她是六点下班，下班时，他搂搂她，用手拍拍孩子头，她有点嗔怪，山城中不流行这种秀恩爱的方式，他翻了翻白眼，"我搂自家老婆又不犯法，他们见怪不怪……″

客厅里，早班的她嘴里哼唱着一支歌，今天经理当众宣布了一条好消息，山城里的她要走了，她的销售“金点子”让工作绩效翻翻，她的业绩成了省内销售状元，省联通决定下发调动函。

小工人下岗了，今天他喝酒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对她的兴高采烈开始打压，"你有啥好？结婚后，你说什么就什么，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说分家就分，为了你，惹得父母伤心，哥们越走越远，我烟抽的少了，麻将也几乎不打，别以为我看不出什么道道来，你的那点算盘我全划拉的清清楚楚，这次能生咱生，不能生我也要生，我答应爸妈的事，我一定要做到。″……俩口子动手了，婚后第一次动手。

结婚几年里，她第一次知悉了她在他心中的份量，原来盘桓在自己心里的幸福如此不堪一击，自以为是的自由生活原来也是这样不堪一击，原来以来自己嫁给了幸福嫁给了自由，这样看来，家庭和婚姻原来也是禁锢自由的地方，这婚离定了！

他说：“可以离，我可以给你自由，让你成为山城外人，索性告你，那年是我给山外人发了信息说咱俩好上了，也是借你的名义，劝那对组建家庭，原因就是让你同我好，咱俩才是适宜的人，因为咱俩是山城人。这几年，你的心一直飘在半空，我一直托着你，让你自由自在，让你飘着，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你那个“小九”......

她呆站在地中央，泪水洇出眼眶，一直模糊了眼睛，看不到地上这个男人。

有小九吗？她翻腾了半晌，小九已经是山城外的一个梦了，那个傻瓜，他哪里知道，她现在只有孩子，还有山城里这个家。泪哗哗的，第一次，她大声哭了，有了山城里人的腔调。

她又怀孕了，离开山城的日子越来越近，去和留之间由她说了算。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山城人，山城里的人，长着一颗山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