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河滩那片郁郁葱葱的芦苇荡,一直是我挥之不去的记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棉花是农民见效最快最好的经济作物,承包土地种植棉花成了一种气候,我父母也承包了生产队的三亩河滩地。春种到秋,辛苦劳作,棉花的收成抚平了父母满脸的皱纹,地埝上的红薯充实了餐桌上的味道,收获后的棉花杆,也就是老百姓口中的棉柴挤满了农家小院,烧热了冰冷的土炕,温暖了农村的数九寒天。三亩薄田弹奏着庄稼人一日三餐锅碗瓢盆的交响曲,改善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者的衣食住行。
生产队的芦苇园紧挨我家的棉田,园里的芦苇靠河水的滋润而郁郁葱葱,美丽婆娑。芦苇会不会影响棉花的生长和产量呢?刚开始的时候,棉花地头时不时冒出芦苇的嫩芽,父亲就把它们全部铲除,过不了多久又有新的嫩尖露出头角。就这样捉迷藏一般,你冒我铲,我铲你冒,反反复复,地头总有零零星星的芦苇或随风摇曳或像哨兵般站立。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芦苇的生命力极强,它的根系非常发达,且善行善穿,所到之处,都会迸发出新的生命。再加之芦苇比种棉花省工省力赚钱又多,父亲索性深耕土地把棉田变苇园,让我家的承包地成为汾河滩浩大芦苇荡的一员。
春天里,芦苇芽破土而出,一根根、一簇簇、一片片布满田间,苍翠碧绿,像一尊尊整装待发的火箭,更像一支支饱蘸浓墨的彩笔,时刻准备挥毫泼墨。绵绵细雨湿润了大地,嫩绿的苇叶上挂满了水珠晶莹剔透,整个芦苇荡宛如一幅浓重的水墨画,汾河滩涂分外妖娆。
随着芦苇的一节节拔高,翠绿的苇叶就成了节日的抢手货。给出嫁闺女包粽子,走亲访友送粽子,都离不开芦苇叶,就连平时蒸甜米,盆底铺两片苇叶,蒸出来的味道也是清香甜爽沁人心脾。芦苇叶让端午文化更加诗情画意。外地客商纷纷前来考察预订。芦苇荡里人头攒动,扳苇叶的擦擦声此起彼伏,这些人都是承包户喊来的亲朋好友,他们不仅扳的快,而且不碰坏苇杆,几天下来,浑身挤满苇叶的芦苇,就像卸了包袱般轻松。据客商说亚运会期间,京城里的粽子皮就是我们当地的苇叶。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只知道以前充当燃火柴的芦苇叶,竟然达到了“粽叶香飘十里,对酒携樽俎”的最高境界。由于我家的芦苇园是新地,底肥充足,土壤肥沃,芦苇叶子墨绿宽大肉厚,深得客商青睐,仅此一项当年就赚回了承包地五年的贷款。
诗人郭小川在《青纱帐,甘蔗林》里这样写到,无论是南方的甘蔗林,还是北方的青纱帐,“我们的国土到处都是一样”“永远使人感到新鲜明朗”,是啊,芦苇荡,家乡的青纱帐,也曾经闪耀着“我的青春、我的信念、我的梦想”。我们这代人,虽然没有经历过血雨腥风,但《小英雄雨来》《雁翎游击队》《洪湖赤卫队》《铁道游击队》等连环画和电影中,英雄战士以芦苇荡为掩体,和敌人浴血周旋惊心动魄的场面,一直激励着孩提时代的我们。我们几个小伙伴以芦苇荡为“战场”,折一根细小的芦苇编成圈,缠几颗茅草,戴在头上,再把踩扁的芦苇杆当做皮带,拿着芦苇编的“手枪”,在芦苇荡里抓“特务”,遇到“敌情”突变,就揪一片苇叶,含在上下唇之间,用气流吹苇叶口哨,作为联络暗号。“冲啊,杀啊”的喊叫声合着野鸟惊飞的扑哧声,充实了我童年的生活。虽然“战争”弄坏了不少苇杆,受到过家长的训斥或打骂,但也着实让我感受到青纱帐的威武,感受到小战士的英雄气概,从而激发了我们的爱国热情,树立了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的远大理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不经意间,芦花和雾气氤氲的朦胧景象就展现在眼前。如雪的芦花,纷纷扬扬,像极了老母亲的白发飘飘,发黄的苇叶开始念叨归根的心思,挺直的苇干也在等待着生命里的脱胎换骨。
芦苇本是河边长出来的一种高大的禾草,没有任何观赏价值和利用价值,经过多年风霜雨雪的磨炼,成林成荡成为了在水一方的物中翘楚。走过了春夏秋冬,芦苇便被能工巧匠编织成苇泊,用于房屋的建设,或碾压劈开后,编织成芦席,做新人婚房的炕上用品,或编成粮仓,畚箕、箩筐、草帘等生活用具,满足了人民物质生活的需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芦苇又被意识超前的人制作成具有悠然淡雅风韵的“芦苇画”工艺品,成为民间艺术的魅宝,创造了“一淀水,一淀银,一寸芦苇一寸金”的社会价值和颇丰的经济效益。一根根柔韧的芦苇,犹一支支神奇的彩笔,把田园生活描绘的如此美轮美奂,就连废弃的残枝烂叶,也在它的笔下变成了寒冬走向春天的熊熊火焰。
我对芦苇情有独钟,不仅钟情于它外表的斑斓缤纷,更钟情于默默为之付出的地下根系,那是芦苇的精髓和力量迸发的源泉,更是我和千亩农田的至尊恩人。
行走在田间,口渴了,顺手拔一节鲜嫩的芦根咀嚼,顿觉甘甜的津液如汩汩清泉滋润心田,这就是芦根的功效。《神农本草经疏》记载:“芦根,味甘寒而无毒。消渴者,中焦有热,则脾胃干燥,津液不生而然也,甘能益胃和中,寒能除热降火,热解胃和,则津液流通而渴止矣。”
芦根不仅是一味清热泻火生津止渴的治病良药,还有救人救物于水火的特殊功效。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太阳还是火辣辣的烤着大地,让人炙热难耐。我和几个小伙伴来到芦苇荡捕蝉,看见芦苇荡下面的汾河里,几个成年人在泡澡,河水很浅,连大腿都淹不住,他们只能躺在水里说说笑笑。我们几个小孩子也泥鳅般滚进水里打水嬉闹。河水温温的,揉揉的,很是舒服。
没多久,几个成年人就上岸了,他们刚穿好衣服,就看见距离我们不远的汾河上游,一股洪水急流而下,于是连忙喊我们上岸。那个时候,汾河涨水是经常的事情。我行动比较慢,水流把我往前推了几米,推到紧靠芦苇荡的岸边,河岸距离芦苇荡有四五米高,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不知不觉中,感到自己的一只胳膊被什么东西紧紧套住,整个身子被水流挤在了岸边,没有随水漂流。很快一个会游泳的成年人,紧紧拉住我,逆流而上。事后才知道,套住我胳膊的是纷杂的芦根和茅草在生长过程中,自然形成的一个圆环。
九十年代初,汾河暴涨,疯狂的洪水怒吼着冲破河堤,从地势凹陷的地方,撕开一道口子,汹涌澎拜地奔跑了十几米后,被我们几家的芦苇园紧紧拦住。肆虐的洪水,咆哮着盘旋着,始终没能越雷池半步,不得不灰溜溜地归顺河流而下。洪水过后,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被洪水撕咬溃烂的那个地方,早已变成10余米宽4米深的河槽,河槽里密密麻麻的芦苇根系互相缠绕着,像一张张坚不可破的白色网套,把那些随波逐流浪迹天涯的泥沙和杂物搂入怀中,构筑成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任你千军万马也休想跨越半步,任你张着大口的惊涛骇浪也甭想咬断。此情此景,看得人眼睛发直,这不是默默无闻从不炫耀自己的芦苇根吗?是的,就是这些植根大地却总被遗忘的芦苇根,关键时刻保住了我们村千亩滩地没有流失,不然洪水横冲过去,汾河就会改道,河滩的大半江山就被“以河为界”的汾北所有。芦苇荡为保卫耕地寸土不失立下了赫赫战功,说它是我们滩地的保护神,当之无愧。
两年前,家乡再遭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涝,从微信朋友圈看到汾河一带其他地方的芦苇,都被浑黄的洪水淹没,唯有个别纤细的苇尖,在湍流中依然高昂着头颅,用孱弱的身躯书写着不屈不挠的坚强壮举。我的心为之颤动,急忙向朋友打听家乡的芦苇荡,当得知芦苇于十年前深耕还田,立马产生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心绪如水一般苍茫。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变成了芦苇,满头的乌发就是河滩那片芦苇荡,笔直而挺拔,像忠诚的卫士,在守护着河堤,守护者千亩良田,又像一位画师,用浓厚的彩笔描画着家乡的未来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