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玉米特别的甜

看着弟弟妹妹身上满是补丁的衣服，就如天上的星星散落在他们的身上一样，我的心总象是被石块压着，压得我难以呼吸。我实在是不想再在学校读下去了，可母亲说：“家里就是再穷，都不会少你读书的费用的。你如果不读书，你就对不起你父亲的在天之灵。你父亲现在虽然已经死了，可他的灵魂还在，他在天上看着你呢！我们这一家子都希望你能好好地读书，将来能有点出息，我们也能有点盼头。你是家里的老大，你有出息了，以后也能帮帮你的两个弟弟妹妹。你现在可是他们的榜样，你如果不好好地读书，我们这一家子以后还有什么指望？你不要说家里穷，供不起你读书，你读书到现在，家里少过你学费没有？家里穷不是你不想读书的理由，现在家里的担子由我担着，还不需要你操心，我的话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听了母亲的一席话，我是又痛苦又惭愧，难以抉择。我不想再在学校读下去了，确实是想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同时也能帮母亲到地里干点活，不让母亲太劳累，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缘故不想读书。我也知道我在我这样的家庭里读书的重要性——我们没有任何家庭背景，读书是我们家唯一的出路。我是不想再连累弟弟妹妹再因为我读书给家里造成的经济负担而让他们常年穿那些满是补丁的衣服，可又因为听了母亲的这些话我又不得不在学校里再继续好好的读下去。

  母亲生了三个孩子，我是三个孩子里的老大。每次母亲买衣服都是帮我买，等我穿小了不能再穿的衣服脱下来才给弟弟妹妹们穿。很早以前，我们农村就有这个说法：新老大，旧老二，洗洗补补给老三。弟弟和妹妹比我小七八岁，我不能穿了的衣服穿在他们身上还是和唱戏穿的袍子一样大，很不合身，袖子也是特别的长，就像是戏服里的水袖一样，我看了总要发笑，可又笑不出来。

  我考上高中的这一年父亲因病去世。父亲生病用完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了不少的外债。我们最终还是没有能挽留住父亲，父亲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父亲最希望在他离世前能看到我考上大学——因为我考上大学，就是天之骄子，毕业后国家就会分配给我一份不错的工作，户口也会迁到城市，吃上国家分配的粮食，从此我就不再是面向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了。父亲知道，等我有了好工作和城市户口，吃上了国家粮，也就是有了那个时代的铁饭碗，他也不用担心因为我家里穷而娶不到老婆了！我也能帮得上我的两个弟弟妹妹。在上世纪的那个年代里，考上大学，有城市户口，是多少人的梦想和奢望啊！

 父亲看病留下的债对于我们家来说不是个小数字。虽然亲戚和邻居们都没有催着我们还债，可这些债拖着时间长了不还，我们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见到邻居和亲戚，心里害怕邻居和亲戚哪一天催债。学校每次放假了，我回到家里后都不敢出门，就怕遇到邻居和亲戚。在那个年代里，家家都不富裕。如果哪个亲戚和邻居家里需要用钱了，他们向我们催债，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还是没有能力偿还他们的债务。其实这是我们自己心虚，我担心的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后有了工作，拿到了工资，有了余钱才开始主动还他们的这些债务。当我有了余钱主动还他们的债务时，他们还和我说，他们不急着用这些钱，等我把其他人家的债都还清了，等我手头宽裕了再还他们的这些钱也不迟。我即使还了他们的钱后，他们还和我说，他们的家里还有些余钱，如果我哪一天需要用钱了再来向他们借。我听了他们的话后很是感动，觉得这些邻居和亲戚都是我们家的贵人，他们是我见到过的最仁义、最宽厚、最有爱心的邻居和亲戚，他们对我们家真的是太好了！一直到现在，当我说起我家当年的这些事，我还激动得流眼泪呢！听母亲说，我们欠邻居和亲戚们的这些债他们不但没有向我们催，在我考上大学后，他们每年还支助了我们家不少供我上大学的学费呢！

母亲的身体也不是很硬朗，经常的感冒发烧。每次感冒发烧了，母亲能捱就尽量捱着。她说，多喝的白开水就好了，不用去看病，农村人没有那么娇气。如果母亲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她才会到村上的小诊所买点药回来吃。

 家里种有十几亩的地，都靠母亲一个人种着，那辛苦程度自然不用言语。

 我初中时的学校离家近，只有四五里路的样子，我没有住在学校里，早晚在家还能帮母亲干一点点家务活或地理的活。等我上了高中后就只能住在学校里的学生宿舍里了，因为高中的学习任务重，而且学校离我家有三十几里的路程。如果我早晚来回跑需要四五个小时，况且我们那里的路也不好走，要抄近路走必须经过一座大山后才能到达我家。山路下雨天很滑，稍不小心就会滑下山崖。母亲也不允许我回家住，她说：“这么远的路来回跑，耽误学习，学习才是我的正事，家里的活她一个人干就行了”。可我舍不得母亲辛苦，也只有等星期天学校放假了我才能回家帮母亲干点活。即使学校放假了，我回到了家里，母亲还总是劝我不要在地里帮她，要我回去好好的学习。

星期一到星期六，母亲在地里干活时，家里的弟弟妹妹就辛苦多了。本来应该是我干的家务活，都让他们俩干了。还好，弟弟妹妹从小就懂事，虽然他们年龄还小，可干起活来倒是一点都不马虎，干净利索，一点不用母亲操心。在别的人家，象弟弟妹妹这样小的年龄，早上本应该睡个懒觉的，可他们早早的就被母亲叫了起来。他们每天早上起床后要烧早饭、喂猪食、扫地，吃过早饭后把碗洗了，然后才会去村里的学校，中午放学回来后他们还要烧午饭和做其他家务活。家里虽然没有像样的家具，好一点点的家具都卖了钱给父亲看病用了。可就是这些破旧的家具却被弟弟妹妹们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上去很舒服。我每次回家也都要帮着弟弟妹妹们干一些家务活来减轻他们俩的工作量。看到弟弟妹妹们瘦弱的身躯在干我本应该干的活时，我的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什么滋味都有。也有过很多次，我放假在家里和他们一起干活，我让他们不要干了，留给我一个人干，可他们打趣地对我说：“你是未来的天之骄子，国家之栋梁，是干大事的，你现在的任务本来就是学习，家里的活我们能干，你放心，这些粗活就让我们弟弟妹妹们来干吧，我们干得一点也不比你差！” 每次听到弟弟妹妹们类似的话，我都深受感动。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地读书，等将来有出息了，我一定不能忘了弟弟妹妹们对我的好。我觉得，俗话说得好，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弟弟妹妹们还那么小，就那么懂事，真的是很难得。我不在家里时，他们在家里为母亲减轻了不小的劳动量。

母亲认识的字不多，也就读了一年的书就不读了。听母亲说，外公不让她读书，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读那么多的书有什么用？书读得再多也是嫁人的人，反正家里穷，也没有多余的钱给她读书。父亲和母亲一样，识字也不多，也是因为家里穷，也读了一年的书就不读了。父亲和母亲虽然读书不多，可他们却懂得很多的道理，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他们经常对我们兄妹三人说：“读书一点也不能马虎，一字值千金，一定要认认真真地读。如果你们不好好读书，当你们需要用到书本上的知识的时候就会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了。古人也说过，书到用时方恨少。古人说过很多能流传到现在的话都是经过了很多代人的实践验证的，这是老祖宗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你们三个人一定要记好了······” 这些道理一般都是父亲对我们讲的多，母亲一般都是在边上应和着，有时候母亲也会照着父亲说过的话再对我们重复一遍，就怕我们忘了。

虽然家里很穷，可母亲每次在学校要交学费前，她总是早早的就把我们的学费都准备好了，还会多给我一元两元的钱，说是留着给我买学习用品和营养品。那时的麦乳精或许就一元钱一瓶的样子，因为我从没有买过，所以我也不知道麦乳精的实际价钱。当然了，我也不会去关心这些，家里那么穷，我哪里会舍得买什么营养品，我把交学费剩下来的钱都花在了买生活必需品和学习用品上了。

 我也不知道母亲每次给我们交学费的钱是从哪里借来的——我猜也是从亲戚或邻居那里借的。她也从不告诉我们这些，直到我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后她才拿出一本记账本给我看。这本记账本子上的字很难看懂，母亲有些字不会写，都是用画圆圈代替的。虽然本子上的字和意思我很难看懂，可我知道这本记账本子有着千斤万斤的重量，它有着邻居和亲戚们满满的恩情和温度。母亲把本子给我后对我说，这些都是借邻居和亲戚们的帐，上面的数字是有限的，不会变的，不会增大，你会还完的，可他们的这些恩你一辈子也还不了！

现在，父亲虽然已经离开我们很多年了，可他的话我们还一直铭刻在心里，有时候我也会用他的话训一训我的孩子们。

 母亲和父亲不但是个勤劳的人，而且他们还是个善良的人。我们家里虽然很穷，可他们看到有讨饭的上门了，他们如果没有零钱给，他们总是要多给一些粮食。有时候，家里有煮好的饭，他们也会给讨饭的盛上满满的一碗。他们说，这些人比我们还要困难，我们应该帮帮他们才是。

 我们家附近有座拱桥，桥拱得比较厉害。母亲和父亲经常会看到路人拉着很沉重的板车从这条路上经过，如果看到路人的板车拉不上桥，他们总是跑过去帮路人推过桥去。有时他们不在家时，弟弟妹妹们看到有人拉着很重的板车从这条路上经过，他们也会学着母亲和父亲那样帮人家把板车推过桥去，他们这才高高兴兴地回家。母亲和父亲的善良也传给了我们兄妹三人。我相信，我们也会传给我们的下一代，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的这一年，我家的十几亩地都被母亲种上了玉米。这一年也不知道怎么了，种玉米的人特别的多，玉米的价格非常的低。即使玉米的价格那么低还难以卖出去。粮站里的大部分仓库都是堆得满满一仓库黄橙橙的玉米粒。当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一家人又喜又悲。喜的是我考上了大学，悲的是学费可不知道要从哪里来。

我高中读书的学费基本都是借来的，一直都没有还上。我和母亲都知道，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比起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来可就高多了。当母亲去镇上的粮库问了玉米的价格后的两天后再去问玉米的价格时，粮库已经不收玉米了。母亲看着屋子前面场地上一地的玉米棒子，她流下了痛苦的泪水。即使粮库现在还在收购玉米，把这一场地的玉米棒子全卖了也不够我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

母亲也不好意思再开口向亲戚和邻居们借钱了，很多亲戚和邻居已经被我家重复借了很多次的旧账一次都没有还上过。前几次，母亲都是硬着头皮厚着老脸去开的口，虽然邻居和亲戚们也都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可母亲觉得再去开口借钱就显得有点得寸进尺厚颜无耻了，母亲也是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看着红彤彤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母亲夜里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听着母亲在床上翻身和咳嗽的声音，我的心也在滴血。我和母亲说，我决定不去读大学了，我想跟着村里的“毛头”去上海学习瓦工手艺。母亲扇了我一个耳光，母亲打了我后母亲也哭了。

 村里的“毛头 ”和我是小学同学，也是儿时一起玩的伙伴，因为他实在不是个读书的材料，也就读了个小学毕业就不再读了。“毛头”现在在上海的建筑工地上是个包工头。他现在每年都带村里很多人去上海打工呢！我和他一直都有联系。我被母亲扇了一个耳光后也打消了想去上海打工的念头。

 真的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母亲因为我上大学的事病倒了。亲戚和邻居们知道了母亲是因为我上大学的事病倒后，他们帮着我把母亲送到了镇上的医院。他们对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说：“不就是上个大学嘛！我们大家回去就想办法给你弄钱去，先把你家的玉米卖了再说，如果镇上的粮站不收了，就到其他镇的粮站看看，我们一个镇一个镇的粮站去问，就不相信没有一个粮站收玉米的。如果所有的粮站都不收玉米了，上大学这点钱我们大家帮你家凑齐数量，你不用担心，好好地留在这里看病好了。“ 邻居们的话真的温暖了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也温暖了我一辈子。

 母亲住院的费用也是这些亲戚和邻居们带的钱帮忙交的，收据也没有交给我。后来母亲出院了，我到医院查了一下才知道母亲住院用了多少钱，我用另一本本子记着这些我一辈子也还不完的“账”。

 邻居和亲戚们帮我把母亲送到医院从医院回到家后就开始帮我们家打玉米粒，然后晒干、装袋、装车，他们用他们自家的板车，一车一车地拉着我们家的玉米粒向各个乡镇的粮库走去。他们都不让我跟着他们回去帮他们一起干活，让我留在医院里照顾母亲。

几天后的中午，邻居们都陆续地来到了医院，好像约好的时间一样。他们把卖玉米的钱数了数，点好数字后交到了我母亲的手中。他们说：“有一个粮站的人尝了尝你们家的玉米粒说了，你们家的玉米粒特别的甜，所以一下子就都收了。” 母亲接过邻居和亲戚们手中的钱后很是激动，连连对他们说谢谢、谢谢······

母亲在医院里住了十几天后从医院回到家，母亲对我说：“你要把邻居和亲戚们在医院里帮我们用的这些钱都记下来，这不仅仅是欠他们的钱，这还是一份沉甸甸的恩，你这辈子一定要还……” 母亲的话我是刻在心里了，我当然要还他们的这些“账”。正如母亲所说，我想我这辈子也还不了他们的这些“账”了，因为这些“账”，它不是冷冰冰写在纸上的数字，而是邻居和亲戚们的一份带着温度的善良和仁厚，虽然说这些“账”我这辈子也还不了，可我也得还。我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玉米粒放在嘴里嚼了嚼，我没有发现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和往年的玉米粒一样。不过我心里觉得我家的玉米特别的甜。

 这些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后来我才知道，当年我家的玉米粒根本就没有卖得出去，是邻居和亲戚们掏钱买了我家的玉米粒，他们是按照前一年的高价玉米收的。现在我一想起这些事，我还是特别的激动。我的这些邻居和亲戚们现在都已经老了，我每一次回老家看母亲时都会带一些礼品去看看他们，我还会带一些我家的玉米粒到城里来嚼一嚼，我觉得我家的玉米特别的甜，因为它都是甜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