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觉得梨花好。它不张扬,小碗似的骨朵,羞羞地掀开白色的伞裙睬你一眼,那是春天的秋波流转。它渐渐舒展了,薄裙幽幽,圆润可人,纤蕊点点。枝干又总是古朴浑圆的,是沉默紧实的卫士,载翩翩美色舞动在复苏的季节里。 奶奶家有棵梨树。其他季节里,它与这朴实淳厚的小院一起,把脚深深扎根在泥土里,像一株稻子或是棉花,粉刷成作物,也有着作物的灵魂。独独春天,春风随意一点,它就仿佛憋不住似的,争先恐后地冒出花芽,把一个冬天沉积的牢骚开成了满头的花。
这是北方平原深处平凡的一户人家。是的,我们有小麦,棉花,玉米,有时候一整个田野都铺满沉沉欲滴的青绿的小麦,一格一格地连下去,仿佛没有尽头。年轻的时候在田间地头耕耘着,那时视野仿佛很大,看得见大城市的风光,向往着文化的熏陶,生命却框写在田垄间。等到老了,生活圈进一步回缩,缩回自己的小院子:种什么菜,养什么牲畜,哪个孩子喜欢吃什么,脑子里的执念和不甘回缩了,却又沿着一个更具象的方向去:体验生活、攫取幸福。
这有什么不好?当一个农民有什么不好?我向来以为农民是中国大地上最有创意和灵气的一群人。他们最会体悟生命了:何时下栽子,何时冒出芽,何时开朵花,何时有果食?高速摄像机下以日以月为单位肆意抽枝蓬勃的芽叶在他们眼中日日有变化。人类本就来自泥土,眼睫靠近大地,于是这种带有认同感的纯粹的生命从我们的眼睛长出来,透过一切狡黠地四处望。如果我能是农民,那我便是生命的传递者与观察者。
我打电话回去,透过千里之外的电波,爷爷浓厚的乡音传过来:“院子里种着海棠,连翘,木瓜,都是春天开花的。你们过年买回来的蝴蝶兰,能开到五月。”我的眼前于是浮现出一片花团锦簇的盛宴。我总觉得那小院子是有厚重的生命的。这里一季季播下的小油菜、生菜、滚当菜,展现出水当当绿嫩嫩的一面;南瓜爬上屋顶,丝瓜挂在架上,菜瓜油光水滑。冬瓜硕大,大葱蒜苗一茬接一茬。生命之神在这个小院里降临了。我是城里孩子,稀薄的生活经验让我理所当然地自以为是:市场上买的菜仿佛是像加工食品一样,冷冰冰地播种,“唰”一下子长成货架上的菜。只有在奶奶的小院里,我像一个没喝过水的人一样贪婪地望着所有的一切奇异的生物:上的农家肥就摆在一旁,泥土湿润,土狗自在的摇尾,或是懒散地晒太阳。我能听见看到一切,正在肆意地蹭蹭生长。
奶奶最会烙菜饼。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我从小记挂到大。韭菜虾皮,南瓜鸡蛋,白菜鸡蛋……料总是多变,什么当季就从院里薅一把,从缸里接水冲冲,水灵灵的就上了案板。北方人好面食。馒头是不可避免的,我去南方上学,每每想着胶东大馍馍垂涎三尺。奶奶也做窝窝头,用杂粮面粗粗拉拉捏出来,吃下去拉嗓子,却是最最深刻的家乡的味道。可是还是奶奶烙的饼最好吃。我好多次跟着她进了厨房,看着她用一个瓷碗划掉多余的边,小心放入饼铛子里,待两面焦黄,脆软并兼的时候拿出来。奶奶放的料足,要两手扶菜刀狠狠压下去,切得四角菜饼放进篮子里,盖上白布端出来,香的空气都在松软地颤动呢。
院里有颗柿子树。不知道为何,全家只有我爱吃,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没人与我争抢。那是一颗磨盘柿子树,却也嫁接了普通的圆柿子,秋天的时候,枝上叶儿都掉光了,只有数十只橙红色的火苗跳跃在接驳的空气中。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柿子呢?我总是纳罕。忆起柿子,便想起爷爷递给我一只熟透的柿子,我蹲在树下狼吐虎咽地把那份甘甜滑入胃中。高考前的那个秋天,爸爸回家还给我捎回几只,那时在租的房子里背书,望着厨房地下闪烁着的柿子,我的眼眶没来由地潮湿。来外地上学后,我秋天再也吃不到柿子。每每望着南方常绿的潮湿的绿叶,我都忧心:那柿子,没人吃它,是被鸟啄了还是干脆烂在地下?总是闷闷不乐。
我和爸爸去上坟的路上有一片历史遗址。有一些上了年纪的碎瓦片沿路分布。自老爸第一次提起之后,每次上坟我一路上都紧盯地面,在一堆碎酒瓶塑料垃圾杂草中细细寻觅,找到一片依稀有花纹的古董瓦片就如获珍宝地攥在手心,攒在我爸车上,少说一个小糖盒了。说是上坟,祖坟早已是一片玉米地。夏天玉米抽条的高高的,热风吹来青涩玉米的味道;冬天田里一片收割剩下的秸秆,空气里都是冰冷的气息。我们沿着土壑一件件拿出祭品:包的饺子,买的炸货,新鲜的水果,还有两只小酒盅。把烟和香点起来,把白酒正正好地倒入酒盅,把妈妈叠的金元宝铺开,均匀的筛开纸钱,投入火苗中。为什么金色烧出来是黑色的灰烬?也许是告诉我们,无论什么样的人,死去不过一抷土而已。中国人安土重迁,老一辈的人说什么也要土葬,实际上就是这种血脉相连的仪式感吧。香又燃尽了一节。我恍惚觉得,我们不是真的脚踩在此刻的土地。那些祈祷保佑的先祖们,那些平日念叨多时的圆满诉求们——我们在最接近土地的地方聆听自己内心的低语,人会变的安然,这是一种乡土的慰藉。
犹记得小时候,爸爸带我和哥哥去上坟。记忆像上了怀旧滤镜的旧照片,让一切都带上了暖色调的色彩。一只蝴蝶撞在爸爸的耳廓上,像是晕厥一样落在地上。它是由淡转深的鹅黄色,轻轻颤动翅膀,浑身都沾满花粉——活像从哪个粉罐子里蘸了圈。我们把它放在路边,继续走我们的路。前几天绝对下了大雨,路上泥泞得很,我踢踢踏踏地走着,嘴里嘟嘟囔囔,像一只出了故障的的小推车。上完坟,我们还是走那条路。那蝴蝶竟然还卧在路边,像是在等我们似的,轻轻扇动翅膀。我好奇地伸手去触它,它才施施然盘桓飞去了。
故乡的一切事物——是花又像花,似蝶又非蝶。我记得乡人友善揶揄的目光,狗狗温热的舌头舔舐手指的感觉,屋后宁静的小河,节日里浓墨重彩的炮竹味道……我可以永远伫立在奶奶家的屋檐下,做一只燕子,做一根冰凌,做一块即将燃尽的柴火。生命,永远需的是坚定的力量,恒久又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