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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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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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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缸水

                                    

圆缸水哟,晃悠悠!

家里吃水母莫发愁,

孝顺儿女把水挑喽

缸圆水圆阖家圆乐

......

端午节前,哼着父亲编的这首儿歌,想起逢年过节父亲惯用“圆缸水”发利是的方法,激励我们成长,期盼成人后有一番作为。让我这个远在外游子的心如仲夏的梅雨,时而猛烈,时而绵长,时而细密......这个词,是父亲发明的亦是他的独有专利,真正理解父亲望子成龙的苦心时,早过半百之年了。

提起这个“名词”产生的背景,还有一段记忆犹新的来历呢。那还是日子过的紧巴巴时期,我们都尚年幼,父亲为了养家糊口,常常在外东奔西走,家里一摊事就责无旁贷落在母亲瘦弱的肩上。母亲身体不好,干点重活就上气不接下气,难受时脸憋的通红。姐看母亲痛苦仍勉强支撑家务就疼母亲,劝她:“妈,你莫做了,挑水的重活吩咐我们做呀。”母亲嗔怪说:“傻孩子,那怎么行啊!你们都还年纪小,累坏了身子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姐又体谅说:“尽管放心好啦!我们都十好几岁了,也得替您分担一些重体力家务吧。”“等你们长大了,有一把力气了在干吧。”见母亲不松口,姐只好表面顺从。我也幼稚地争着说:“妈,您不能老把我们当温室花朵护着,儿子是男子汉,挑不动,我和二弟抬,也要保证家里有水用。”“难得你们都这么懂事孝心,能帮妈干点轻活就不简单喽。”母亲微笑着婉拒。我们说不通要强的母亲,只好作罢。看到病恹恹的母亲日益压驼的腰,心里五味杂存,只有默默祷告:“愿母亲早日康复!”家里生活用水一直取的是土井的露天水。打我出生起,母亲的奶水就和着井水融入我的血液,我对井产生了特殊的感情和贪婪的眷恋。

门前这口土井惠泽了祖祖辈辈好几代人。听父亲说反正祖父的祖父都吃的是这口井的水。父亲还说,吃这口井水的人家,家旺人发,祖父那辈就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户人家,解放后,论成份时差点划为地主。土井离家不远,往返也就三、四百米的距离,井的直径约五十米开外,口大底小,呈陀螺状,站在井沿俯视,近十米以下才是一汪绿莹莹的水,深约二、三米。水面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青苔,夏季不时有青蛙啦,还有那不知名的肉眼难以发现的小虫子啦,小蜻蜓啦,在水面上空来串去。简陋的水井,天是它的被,地是它的床,水质靠自然界生态调节,也还算清澈甘甜;我们口渴时,一捧手一扬便吞了,身体也没啥大碍。这口裸露在外的土井一直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水源。老井曾经供奉几代人繁衍生息,一直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常言道“得一滴甘露,当涌泉相报”。我的老井啊!我取了多少?拿什么报答?我为索取您和父母的养育之恩无以回报,而感到羞愧和自责。之所以有这样的认知,是得益于那时父亲给我们讲老井的故事,讲羊有跪乳之恩的故事,讲《教儿经》、《增广贤文》里面的哲理,那时只有高小文化的父亲经常讲,倒背如流,我们吃不透,他就逐句逐字的解释,绘声绘色的描述,引古喻今的举例,我们听入了迷,围在他身边百听不厌,有时扑在父亲温暖的怀中,听着听着就进入梦乡。就这样我们在“甘罗十二为丞相,周瑜九岁去带兵。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情。”的故事中熏陶长大......直到现在我们姊妹几人聚在一起时,雅兴一来,你一句,我一句,信口拈来一连串的段子,像唱口歌,惹的大家忍俊不禁。父亲的言传身教为我们从小对家人知冷知热,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产生了较大影响。

替母挑水的行动正式开始了。姊妹仨商量趁母亲下地,姐有空,她挑水;姐没时间了,我和二弟抬。缸里始终保持满缸储水母亲就插不上手。挑水用的工具是一对木桶,一根扁担。姐最大,她理所当然当起我们“教练”角色了。我们跟在姐的后面,姐的个头随父亲,十五、六岁的年龄发育的仅比父亲一米八几的个头矮个脑袋;没有重力的空挑子,两个桶摆来摆去,姐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桶随人摆,看上去就像人在扭秧歌。我们也带个小跑紧紧跟着。姐姐下井了。看坡度,我心里一缩,担心姐的力气不够。坡度有些陡,十几步就下到井底,姐踏上木跳板,伸右手抓住后面一只桶系,放在水中用桶底驱赶水中杂物,忽把桶一歪,桶呼哧呼哧就灌满了,抖动下,用力一提,搁在跳板上。接着,又抓住前面一只桶,也采取同种方法,两只桶一前一后水都灌满了,我们拍手为姐加油鼓劲,姐弯腰运力尝试起步,哎呀,脸挣的通红,桶只微微挪动一点。糟糕,姐的力量单薄,挑不动如此沉的担子。我劝姐:“算了吧,挑不动,还是等母亲挑吧。”“那怎么行,不是说好咱们承担,不能反悔,提也要提回家。”姐不服气,有些较劲,我打心眼里暗暗佩服姐的执拗。倏地,她把两桶一歪,水一泼,重量减掉了一半,再次扛起,俩桶晃晃荡荡悬于空中。“真是好样的,太棒了!”我们在坎上再次给姐鼓掌打气。姐终于吃力的爬上坎了。平路好走多了,担子在姐的肩上吱呀吱呀有节奏地响着,桶和扁担两头一上一下有规律地跳着,水也跟着桶荡悠,像有韵律的鼓点,随着水桶一跛一跛的弹跳,不时水花溅出桶外,洒落在干澡的地上。看到这样的场景,我想起了父亲讲的“一桶水不满,半桶水晃荡”的古训。故事虽久远,但活生生的“半桶水”就在眼前得到验证,我更明白了它的内涵。姐姐挑了几担,已经累的气喘吁吁了。我和弟弟找了根扁担,中间吊上铁勾,拦下姐姐手中的水桶,也加入到担水的行列,不一会儿,水缸满了,加上盖,放下桶,准备休息。弟弟摸摸磨红的肩,问我,哥:“你肩膀红了吗?”我摇摇头:“没呢。”弟弟不信,伸手便掀我的衣领:“骗人,你也有印呢!”“彼此彼此吧!可姐比我们累的还狠呢”。弟弟哪里知道,在抬水时我担心他力气小,趁他不注意悄悄把桶向后移了,我肩上扛着大头呢。我揉着弟弟肩上的红印:“疼吗?”弟弟充硬汉说:“不疼。”我一软拳砸去:“好样的,够味!”正闹着玩儿,母亲回来了,我赶紧小声示意:“嘘!”弟弟明白得瞒着母亲。

母亲收工回家就急着要找桶挑水,被我夺下,母亲一脸狐疑:“不让挑水不吃饭啊?”“不是不让挑水,是......不用......挑,有水............”我笑着故意把音拖的长长的。母亲掀开缸盖,果然是一缸满水。我想,这下母亲看了应该高兴才是,说不定还要表扬我们!楞了半天,母亲竟责怪:“就说不让你们挑,咋不听呢!万一身体累坏了,那要遭一生的罪啊!”其实,我明白,母亲只是担心我们做不了,她才放心不,要是做得了,母亲还是愿意放手的。父亲挺大度:“他舅爷家有一对弃用的小木桶,装水的重量只相当于这对大桶的一半,明天去拿回家用。”看来父亲是支持我们锻炼的。父亲说到做到,第二天下午就有小水桶用了,这下有了称心的运水工具,我们可高兴了,姐洗净后,我和弟弟便试抬起来,一试,嗨!刚好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力气相称,就像专门为我们打造的一样。姐父亲想的周到。小木桶的配置为我们替母分担家务,从暗处转为明面。母亲见我们不费多大的劲就能担水,也减轻了对我们的担心,态度由反对变为默认

我十二岁那年腊月三十,父亲和母亲忙得不可开交。中午一桌丰盛的团年饭陆续摆满了餐桌。有鲤鱼跃龙门,有七星莲藕炖猪蹄,有凉拌猪耳,有凉拌猪舌,有全家福........都是按照父母图吉利意愿做的。每到过年,讲究大吉大利的母亲总要诱导我们念叨,像“年年有余(鱼)、七星(齐心)、猪耳(顺风)、猪舌(赚头)、全家福”啦,这些菜母亲要求忌口,不许说它的本名,只能讲它的谐音,要是我们偶不注意,说漏了嘴,母亲就要罚吃个不记(荸荠又名马蹄,我们当地称不记),寓意是不要记住,用“不记”祛除讳言。我是最好忘记吉言的,嘴老不把门,菜的本名便脱口而出,中了母亲的禁忌,不记塞口就怪不得母亲喽。菜上齐了,我们姊妹五人坐的整整齐齐,只等父母一声令下就动筷,最小的两个几岁的弟弟是不守规矩的,他们毫不客气的就开吃了。父亲提醒:“敬老祖宗的饭和酒准备停当了吗?”这个仪式向来是由二弟主持,他受母亲传统思想影响较深,做这个最在行。他拿起四个碗、两个酒杯、两双筷子,饭菜酒备齐,恭恭敬敬摆放在中堂神柜上,又找出一沓冥纸,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装出一副满脸凝重忧伤的样子,点燃冥币,对着神柜,口中念念有词:“接爷、奶奶回家过年,孝敬的钱可劲花。”附带在问候两句就算尽了孝。我们跟着老二学着他的表情给祖父、祖母送钱祭拜,然后“接爷、奶奶回家”过年。礼毕,老二放鞭,父母就坐,一家人的团年饭就欢欢喜喜正式开席了。这是我们当地的传统习俗,逢年过节饭前拜祖宗是少不了的,否则会遭到外人耻笑,被列为族系不肖子孙“黑名单”咧。吃过团年饭,我照看弟弟们骑着父亲的“老红旗”到外兜风,父母开始收拾碗筷。

弟兄四个,我是长子,又是“孩子王”,他们仨都是我的小跟屁虫,我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那个时候小孩子们没有什么称心玩具,可我手里从不缺少玩具,父亲教我做的“竹弓箭、竹手枪、竹水枪、竹剑”玩具,我都有,每人发一支“武器”,游戏就开演了,我和老幺扮演的角色是“八路军武工队”,老二和老三扮演的是“国民党还乡团”,分成两派开战,游戏模拟战争场面,相互对垒,结果以我为首的“八路军武工队”最终战胜了“国民党还乡团”地方武装。我们的童年就这样沉浸在一桩桩游戏中,陶醉在懵懂无知中蹒跚前行。

正玩的有趣,父亲笑眯眯地招手:“老大老二,过来!过来!交待个任务不知道你们有信心完成不?”我忙问父亲:“啥事?”父亲顿了顿没有正面回答,他说:“我小时候,有年腊月,你爷长褥疮,家里水用完了,奶奶年岁大身体纤弱,挑不动水,晚上左邻右舍都吃饭了,家里还是冷锅冷灶,我当时就跟你们这么大呀孩子们啦!”父亲讲到动情处呷了口茶,微醺的面庞满是忧伤,把我们感染的只想哭。我揉揉微润的眼,说:“那你去挑呗!”父亲脖子一扭肯定地说:对头嘛!”“可问题是白天犁了一天地,身子累的如散架了般,实在是不想动啊”老二天真地说:“那就不吃了呗!”“孩子,不吃饭咋能行?爷、奶奶年岁又高,饿坏了身体可不成啊!后来硬是顶住疲劳的身躯,咬牙坚持挑满缸”。父亲见我们听痴了,又点拨说:“人遇到困难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自己不能打倒自己。姓席的人老几代没有坐牢耍奸的孬种。”“席家户的女儿赛虎狼,席家户的男儿赛猴王”。父亲说,这话是祖辈遗传至今对席氏族系的褒扬。父亲博古通今,把我们绕的一头雾水。我急不可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吧,圈子兜大了我们转不过来。”父亲痛快地说:“那好,下午的圆缸水'就交给你兄弟俩。”我迷惑地问:“什么是圆缸水?”父亲抿笑着:“就是把缸里的水挑得满当当地,缸是圆形,水变圆形,水圆了便吉利。”“这么通俗能理解吗?”父亲又补充一句。哦,我算明白了。本来我们玩的正上劲,不愿去干的,结果被父亲这么转弯抹角一激,反倒有了非做不可的冲动。“保证完成任务!”啪,我们站直身,顽皮地向父亲敬了个军礼。父亲鼓励:“从今年起,逢年过节,完成圆缸水有利是哦”。呵!还有奖呢!二弟问:“哥,父亲真奖了,准备买啥?”“就买鞭炮呗。”二弟一听乐坏了,厨房就拿抬水工具。我们抬一会儿,歇一会儿,水缸的水位慢慢上升,经过一下午劳动,傍晚,水缸满了,完成了父亲“满当当地圆缸水任务。”父亲欣慰地笑了。他拿出两个五角的红包兑现了承诺。我和二弟买了鞭和启火箭绑在巴茅梃(一种高杆植物)做的箭头上,点燃后嗖地一声射向空中,瞬间便在空中啪啪爆炸,几个弟弟们欢呼起来。这种“空中放鞭”游戏尤以天黑观赏更为有趣,那烟花四溅,冉冉降落的场景成了最美的记忆。

一九八三年随着农村经济发展,每家每户都逐步用上了钢管井,取代了这口原始的露天老井,至此老井下岗了。生产队派人毁填了这口几代人用过的井,我有些不舍,晚上独自蹲在井边发呆,看着这口几乎没有留下痕迹的井,我的心一阵阵微微颤抖......父亲的老井故事一直在我耳畔回旋。漆黑的夜晚,老井仿佛在向我述说那心中的悲伤和无奈,我默默地安慰老井:“有了您的后代——钢管井,您放心地去吧,相信新井的水会更清更甜,相信他们幸福的日子会过得更加安逸。”我悄悄地捧起一把土,一半抛向井的上空,让老天作证您曾经的贡献和付出;另一半回家撒在新井旁边,融入到新井中,让您时时提醒新井继续为井的后人祛邪谋福。钢管井的普及结束了一个多世纪的肩挑背扛。我们家打井的那天,我看到父母的眼眶湿润了。我知道这泪是为疼儿女们所流,父母在心里呐喊:“从此儿女们不再受累了,他们得到解放啦!!”我趴在井口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仰起脖对父母说:“这清亮亮的家乡水啊,沁人心脾的甜。”恍惚间我也有泪痕......

此后,逢年过节时,家里的水缸依然保持着象征吉利的“圆缸水”,不同的是这个任务已传给老三、老四了。“圆缸水”红包利是也增加到五元;但却不是奖我,就像这井一样注定要经历传承。二0一六年,家乡人做梦也没想到自来水通到家门口,家家户户像城里人一样吃上自来水。过着肩不桃,手不提的吃水生活,喜不自禁的人们说:“这日子就像甜蜜蜜的水一样越过越甜。”从此,父亲定下的年节“圆缸水”规矩连同父母一起消失。父母帮我们盼来了想要的生活,遗憾的是他们却没有尝到一口这便捷的自来水。老井和钢管井虽然已淡出了历史舞台,但却在我最简单的岁月里,把一家人的浓浓亲情焊接的悄无罅隙,我身体里的品格流淌着它们提供的基因。是它们哺育了我成长,它们不只是我的回忆,更是我发自内心深处的乡愁!它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我怎敢忘恩负义把它们从记忆中抹掉呢?

新时代的发展超出了想象,肩挑背扛的年代,已经被历史的车轮所碾压。水桶、水、扁担这类物什在乡下变得越来越稀少,人们生活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偶尔想起抑或看见这些东西,总会引发我内心莫名的亲切,触碰我回忆起父亲的圆缸水,还有那叫人心仪的利是。圆缸水淬炼了我们的意志,“圆”了九泉之下父母的期望,“圆”了我们的梦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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