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芳
一条窄窄的水泥路蜿蜒向前。路的两边,就是乡村的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农户栽种的油菜,时值仲春,黄绿相间,清香弥漫,很是醉人。今天黄昏散步经过那里,女儿无端冒出一句诗:姿容清丽厌奢华,淡淡平平不自夸。
我还没回过神来,八十岁的父亲抿着嘴笑,双手放在微驼的后背,微微抬了抬头,接上一句:羞去庭院争宿地,乐来田野绽黄花。
我惊诧于父亲的敏锐,只读过三年私塾的老人,难得还有这样的功底,这样的雅兴。可是人到中年的我,应该是这个家庭的中流砥柱,却一时无词。
在外流浪十多年,每每说起家乡黄梅,人家首先想起黄梅戏,五祖寺,黄梅挑花,他们不知道,家乡的诗词楹联更出色,黄梅作为全国第一诗词之乡,文化底蕴更深厚。
我记起了我的爷爷,在我刚刚上学的年龄,爷爷常常把我放在大腿上坐着,跟我讲黄梅的名人故事。汪可受,一名汪静峰,黄梅独山人,明朝万历年间进士,官至兵部侍郎。幼年的汪可受聪明过人,有一次下雨天他父亲背着他去上学,随口吟一句:子把父当马。汪可受立即对上:父望子成龙。
春末夏初,天气闷热,一插秧农夫见到上学路上的汪可受,听说他才智出众,便想撩撩他,也想打打趣,乘机伸伸腰,活动一下筋骨。举起一把用稻草捆好的秧苗,起兴出一联:“稻草系秧父抱子”,小少年不假思索答道:“竹篮装笋母怀儿”。众人惊呆。
每次讲完这些故事,安之若泰的爷爷就捻着他那灰白的山羊胡子,满含希望的望着我,弄得我竟然心潮澎湃,豪情万丈,可一会儿又潮退人空。只有对面的东山岿然不动。
东山之上有五祖寺,东山之下有我的家。家乡黄梅处在大别山的南麓,长江的北岸。大山培养了黄梅儿女的忠厚,长江滋润了黄梅儿女的灵性。五祖寺、四祖寺、老祖寺,一面禅师的旗帜在千年的风雨中飘扬,它召唤了天下芸芸众生,流传不息。似雾里的琼楼,梦乡的殿堂。吸引着一代又一代文人侠客顶礼膜拜,留下了千古诗篇。
唐朝的李白来到了蔡山江心寺。寺前有株十分茂盛又怪异的古梅,相传为晋代高僧支遁亲手栽植,故名晋梅。该树每年梅开二度,人们又称其为“二度梅”。江心寺还有一处闻名遐迩的古建筑,它名叫摘星楼。相传当年诗人李白在此登楼远望,在饱览长江无边春色后,写下了“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名句。
宋朝的苏东坡于公元1080年,因乌台诗案的牵制,被贬黄州。五祖寺的禅道和美景吸引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前往,一首古诗题在五祖古庙壁上:
登岭势巍巍,莲峰太华齐。
凭栏红日早,回首白云低。
松柏月中老,猿猱物外啼。
禅师吟绝后,千古指人迷。
有一次苏轼去寻找师戒论禅,师戒大师经常在瀑布下一边听泉流声响,一边悔悟人生。这泉流发自白莲峰巅,一路唱来,在庙门右侧的一眼深潭里积聚,然后再翻越巨石流将下来,流到大石下的又一眼深潭里。由于落差巨大且弯曲,发出丁咚锐耳的声响。苏轼一时诗兴大发,在那泉流右侧壁上,挥毫写下“流响”两个猷劲的大字。师戒大师一见二字,顿觉苏轼一下道出了他多年的体会,“流响”二字从此成了东山五祖一景,引人驻足,千年流传至今。
生我养我的故乡,人杰地灵。千古名人留下的诗篇,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毛毛雨,湿透了这座大厦的每一块瓦片。
黄梅民间歌风很盛,犹以采茶歌为最,黄梅北部盛产茶叶。每年谷雨前后,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女上山采茶,他们用山歌小调或叙事民歌的形式,或独唱抒情,或彼此唱和,于是产生了黄梅采茶调。多云山上,多云樵唱,自古有名,都是山野村夫的歌谣,黄梅戏的前身。
下乡的太白鱼歌,青年男女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边撒网打鱼,一边纵情对歌,歌声随风飘扬,引得百鸟和鸣。
清道光年间的学者别霁林在《问花水榭诗集》中描述了黄梅采茶歌的兴盛:多云山上稻荪多,太白湖中鱼出波。相约今年酬社主,村村齐唱采茶歌。
黄梅地处长江北岸,有“江行屋上,民处泊中”之说,自然灾害频繁。迫使黄梅人纷纷学唱黄梅戏,以适应逃水荒的需要。在黄梅,上至八十的老妪,下至咿呀学语的孩童,都能来几句黄梅戏。这也是黄梅戏在安徽江西一带广泛流传的原因。
楠竹摇曳的山涧,一位多情的姑娘在倚窗眺望:情姐住在竹林窝,手攀竹枝望情哥。娘问女儿望么事?儿望贩里好秧稞,口不做声望情哥。
波光粼粼的河面,一俊美男子望着竹林迎合:郎在河中撑竹排,姐提菜篮下河来。郎把竹篙打姐水,姐把罗裙两分开,爱玩大哥上岸来。
这是那封建时代一对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的爱情故事《双思情》,虽然被封建礼教扼杀,以凄美的悲剧结束,然后爱情的甜美却润透了每个人的心田。此歌本在黄梅地区大量流传,其中大量的黄梅方言在人们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故乡很美,可是青山绿水美乡音已经留不住一颗躁动的心。三十年的改革吹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这座城市正在经历一场风云际会,诱惑如天空中飘来的热气球,炫丽而饱满,此起彼伏,似乎稍稍举手就可以够得着。热气球里什么都有啊,钞票,汽车,高档住宅楼。有欲望刚刚苏醒的人们梦中的美好生活。人们像鸭子一样,扑通扑通扎下去,鸭子们扎的好深啊,这叫下海。时啊运啊,诗词的声音微弱了。
或许,我想要的物质享受都有了。可我却像一个忧郁症的病人,厌倦了读书写作,厌倦了喝茶聊天,厌倦了写诗填词,厌倦了黄梅戏曲,厌倦了世间的一切。日子也还是过的,上班,买菜,做饭,洗碗,作为躯体的那部分,我还活着,作为灵魂的那部分,已经僵硬。
我在等待什么?一根火柴?一把火炬?亦或一场强台风?黄梅诗词爱好者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期盼,诗社应运而生。使苏轼老先生没有想到的是,千年之后的黄梅诗人们利用他的“流响”二字办起了黄梅“流响”诗社,每个星期二开课,集聚了一大批骚人墨客,吟咏出了大量有益于社会的诗词歌赋。因“流响”而带动全县各地诗社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黄梅诗词因而在华夏声誉雀起,黄梅县也因此而获得全国首家诗词之乡的桂冠。
女儿参加了诗社,父亲参加了诗社。像那一株在巨石压勒下畸了半身的野草,谁也阻止不了它的呼吸和成长。那些重要的表达,那些人生的感悟,都是借助诗词这个蛋壳孵化出来的。诗社走进了厂矿,走进了社区。
三月二十五日,一年一度的樱花诗会在五祖寺召开。与会的不仅有黄梅的诗词爱好者,更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著名学者。我有幸与朋友无痕一起参加。
四棵巨大的樱花树像四堆新棉,也像四团白云,花瓣繁密,洁白如雪。微风荡漾,雪白的花瓣悠悠飘下,沾满衣襟。与会的两百多人端坐树下,献茶姑娘轻移莲步,如柳如风。女友无痕在台上朗诵诗歌。随着轻音乐的响起,我的灵魂像是得到慈母的抚慰。安稳,妥帖。那个瞬间,我愿化着大地上的一颗尘埃,化着万顷湖面的一滴水,低低匍匐着,屏气,不出任何声响。
夜幕已经降临,散步归来的人们集聚在广场下,橘黄的灯光映照着每一张真诚的脸,好友吕宇沉思片刻,步入中心,一首江城子随口吟诵:江城子·樱花诗会
冷春催落海棠红。沐东风,卧山中。古剎千年,禅祖也情浓,栽了樱花呼客至,寻顿渐,觅虚空。
新苔老树草蒙绒。小茶盅,暖心胸。燕语呢喃,故殿再相逢。尘落泥胎谁拂拭?人静静,水淙淙。
吕宇的朗诵带着一股山野的气息,还有原始的激情和力量,给我触电一般的感觉,也成就了周围诗词爱好者难以泯灭的情怀。空气中氤氲着青草和花瓣的香味。身后的杨柳依依,楠竹沙沙,时光的一半是恩赐,一半是降服,现代文明熏染了我,已经渗透到血液,动我心颜,撩我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