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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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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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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挽歌

乡村挽歌

王春芳

乡村像一个百岁老人,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那一曲曲挽歌,悲切苍凉,在大地上蔓延着,让古树枯萎,百草荒芜。让小河抽泣,让青山落泪。

一、杨树下的故事

 我油站的隔壁,是龙感湖电力局下辖的塞湖电管所。从公路到电管所大门,有一条水泥路,两侧是两块空地,原本用来做花坛的,但是看门工人懒散,长满了荒草,有好事者栽了两排杨树。十来年了,这些杨树已经参天,与院子里的三层楼房平起平坐。宽大又浓密的叶子层层叠叠,在那炎热的夏季,给路过的行人和周边的老人一个纳凉休闲的场所。

 附近的老人过来,一般都自带小木椅子,最方便的是那种可以收拢的马札儿,也有在院墙边找个石头,吹吹灰尘顺势坐下的,还有的找不到石头,就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清一色的老爷子们,也是农场第二批垦荒者的干将。他们拿着一份退休工资,旱涝保收,平常的日子无忧无虑。有时高谈阔论,议论国事,有时侃侃而谈,议论地方政事,但更多的是议论谁家儿女干大事,有本事。每每谈及此事,高老头便翘起二郎腿,因为他儿子在美国,李老头便低头不吭声,因为他儿子只是小小的农电工,生活窘迫。

 高老头站起来给每个老人甩了一支烟,讲述了一个故事:去年初去美国,儿子要他在美国养老,他郁闷的很。第一是语言不通,无法交流。第二是高老头一辈子没有离开故土,老了走异乡,没有亲戚朋友。儿子上班去了,他像一个孤独的游魂。住了十来天,他就要回来,儿子苦苦挽留,勉强住了一个月。儿子说没有时间送他,就写了两张纸条,一张红色,一张黄色。告诉他下飞机把红纸条交给机场穿制服的人,在酒店住一晚第二天早晨把黄色的纸条交给酒店穿制服的人,千万嘱咐不能搞错。高老头像是拿到了两块通行的腰牌,转了一次机然后顺利地登上了飞往上海的航班。当他稳稳的站在虹桥机场的时候,禁不住泪流满面。自己的国土,自己的语言,多亲切啊!同时也想,儿子在美国做了什么样的大官呢,批条子如此管用,这一路上人家对我可是毕恭毕敬的啊!

 这故事,讲的人是神采奕奕,声情并茂,听的人是神情专注,赞叹不已。

 李老头的儿子小李子下班路过,笑眯眯的叫声:爸,回家吃饭吧!李老头斜瞪了一眼。小李子便骑上摩托先走一步。晚上吃饭的时候,小李子说:爸,多吃点蔬菜。李老头还是不理睬,他口边的一句话就是:孬种,你咋就不整点本事出来?无论李老头怎么骂,小李子总是歪着头,呵呵的笑,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天长日久,老李也骂休了。

 日子就像流水,平静的往前过,岁月的年轮却在一天天的增加。

 两年以后,高老头脑血栓,虽然救得了性命,但是坐上了轮椅。一样是在杨树下,这次却是保姆推来的。时值初秋,虽说秋老虎在作怪,枯叶还是片片飘落。第一层还来不及打扫,第二层已经把第一层覆盖。高老头拿起飘落在怀里的那一枚,随手转动了一下,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他不再夸耀儿子有多能干,只是默默的说,他干的是大事啊,离不开啊!

 李老头挨着高老头坐下,把方便袋放在旁边的石墩上,那是一袋花生米,一袋卤干子。又从怀里掏出两瓶二两装的小酒,陪着高老头慢慢的抿,也不言语。

 我靠在电管所大门旁,等着交电费,忍不住蹲在高老头旁边:高爷爷,你儿子的纸条还在吗?

高老头立即来了精神:在啊,在我钱夹里。他用颤巍巍的手掏出钱夹子,那一红一黄的纸条像一对双胞胎,安静的睡在里面。我轻轻的打开,凭着我仅有的英语水平,我能读懂那纸条。红色的:你好,我父亲不懂英语,请把他带到酒店休息!黄色的:你好,我父亲不懂英语,请把他送上飞机!我抬头望一眼高爷爷,还是一脸的骄傲,我不忍心说出纸条上的意思。

 四个月后,寒风刺着骨头,雪籽敲打窗棂,高老头去世了。李老头和小李子一直守候他身旁,等他儿子回来处理后事的时候,他已经在冰棺睡了四天。整齐的服装,还有冰棺盖子上镶满的塑料花,看上去也不那么孤单。

 李老头还是称赞高老头有个能干的儿子,只是再也不骂小李子了,对儿子说话的口气也变得轻柔。

 今年初,那些杨树都被砍掉了,地面铺上了彩砖,砌了两个小花坛,栽上了两棵桂花树,看上去比原来光亮,大气,只是没有了树荫。可怜那些老人们再也没有休闲谈心的场所了,他们在各自的家里,会想些什么呢?

二、刘老太的最后一杯茶

本场的刘老太死了。我们听了这个消息,都叹了一声气:唉,她终于死了,死的好啊!

 刘老太的尸体被人发现的时候,是上午八点多钟。卧倒在草丛里,像一只风干的癞蛤蟆。头上还戴着草帽,裤子在膝盖以下,下身都是污秽物,且身体的颜色有点泛绿。人们赶紧通知他的大儿子和小儿子。半个小时后,大儿子到了,也是那句话:死了好,死了好啊!

 刘老太大概七十八岁,五八年跟老伴一起从河南来农场,一生养育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除了二儿子早年大学毕业在广州工作外,其余的都在本场,老伴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儿女们早就成家了,老太也早就孤独一人了。早年还可以自立自理,老了开始糊里糊涂。是没有人喜欢她,她就像一个幽灵。当我们没事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她会手杵拐杖,颤颤巍巍来到我们身旁,也许是想搭个话题吧,可是她身上那股浓烈的臭味让人无法忍受,最终不是我们解散就是她被赶走。她有时候往孩子们跟前凑,举着一袋糖喊着:“咦,谁吃糖呢?好孩子吃糖吧?”可是孩子们都不买她的账。有的作鸟兽散,有的拿石子扔她。她就自言自语道:“咦,谁家的孩子啊?孬孙”。边骂边拿着拐杖要去打孩子,可是孩子们早已跑的无影无踪。

 她有个侄儿在公安局上班,这是她的自豪,逢人便讲,我的侄儿是谁谁谁。其实我们谁都知道啊,还不得不应付道:哦,是这样啊,您老人家真福气!据说她的侄儿也烦啊,她的生活来源就是那份退休工资。可是她拿着银行卡不会取钱,于是在银行大吵大闹,叫嚣着:我的侄儿是谁谁谁,你们给我钱不?最后她的侄儿来处理这件事,四个儿女每人养三个月,谁抚养,期限内的工资就归谁领。这样她的侄儿也轻松一点了。

 大儿子想接她回家,大儿媳身体不太好,自己还在工厂打一份工,说是无法伺候。二儿子也曾接她去广州,把她锁在家里,她吵闹不休,放她出门她不知道回家,无奈把她送回来。三儿子招亲去了岳母家,也难以照应。女儿女婿常年在工厂打工。于是刘老太成了一个小餐馆的常客,每天二十五元的伙食费,月底由抚养期限内的儿或女来结账。这样的日子大概延续了三年。餐馆一般给碗盒饭打发她走,嫌弃她身上的味道影响生意。于是老太吃了饭就在水龙头下找点水喝,也有好心人递上一杯茶。完了,老太一般会找个草丛方便,不知道是哪一天,终于栽倒了,找到了归宿!

 我们这里有句俗话:爹爹死了抬去埋,妈妈死了等她娘家人来。她弟弟来了,发了脾气,差点给了外甥两巴掌,外甥吓得不敢吭声。也许是为了给外婆家人赔礼吧,老太出的时候,场面还是很壮观.童男童女举着洁白的引路幡迎风飘扬,乐队整齐,锣鼓喧天,黑黑的棺材上四季青苍翠欲滴,一只纸扎的仙鹤金鸡独立,站在棺材头上,仰望蓝天,翩翩起舞状。坐在棺材上押财的小男孩,头戴红帽,身披绿斗篷,眼戴墨镜,悠悠的撒米。

殡葬队里还有专门哭丧的人,她们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着:一跪那母重恩,养儿生身母,怀儿十个月,日夜娘辛苦,饮食渐渐少,遍体不舒服,临产之时,性命全不顾;二跪那母重恩,疼痛在心怀,周身痛又酸,遍体不自在,为儿又为女,欠下了阴魂债,母亲恩情,胜似东洋海;三跪那母重恩,儿行千里路,母担万里忧,贪花又恋酒,尽往下贱求,撇下妻儿又把母亲丢;四跪那母重恩,儿需娘陪伴,一口一尝给儿来喂养,甜的给儿食苦的娘咽,儿子白又胖,母亲瘦若杆;九跪母重恩,想儿娘发昏,病在床上两眼泪纷纷,哭了一声母,叫了一声娘,儿子不孝顺·······

 乡下的习俗,送葬的儿孙披麻戴孝一大群,哭丧的十跪母恩对他们是油盐不进,僵硬的脸上,木讷的表情,对旁边的闲人倒像投了一枚催泪弹,尤其是老年人,扯起衣襟按住眼睛,不动。还有一个婆婆一边抽泣一边说:还不错,办的热闹!还是要生儿!说罢又横起袖子擦眼睛。

一天闹够了,夜幕降临,当我独坐窗前,看着窗外一地月光的时候,我想起一位作家说过的话:如果我要死,我宁愿死在奔走的路上也不愿腐烂在床。可是,人的死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么?

 据说美国在911事件之后,出生率明显升高,原因就是许多死难者中,没儿女的尸体放那有好几天才由政府慢慢处理。人们于是悟出了:还是要养儿育女。要养个收尸的人。世人同理,包括刘老太。

乡下的夜很宁静,他们家儿女叫茶的规模很大,二十多人,一个大托盘里一大壶茶,有的喊妈妈喝茶,有的喊奶奶喝茶,还有的叫外婆喝茶,声音一阵一阵,穿透漆黑的夜幕,清晰又洪亮。刘老太,你就安心喝下一杯茶吧,生没有享受这样的待遇,死了能喝上一口也值啊!

三、风雪过后

雪已经连续下了好多天,不急不缓,好像要下到永远。这在江南的小乡村并不多见。太阳藏得远远的,不出来也不落下,整个天空是灰白的,夜晚也是,一点点暗,又夹杂着雪的白光,微微亮,刚好能照亮一切,但又略微朦胧。

黄老太躺在面包车上,随着车子的颠簸,头无力地摇晃着,整个人在做梦一般,就像那车窗外的雪花,没来由地在空中飘啊飘啊,无声无息的,体态轻盈的,不知何处是归宿。

黄老爹伸出树根般的手,在车窗的玻璃上画了几个圈,擦去雾霜,车窗的玻璃上就露出一个透明的洞。

医院到了。黄老爹侧过头对正在开车的小女儿说。

黄映红向右急打方向盘,车轮在雪地里打滑,发出嗤嗤的声响,平展的雪地迅速掀起雪浪,箭一样向车轮后飞去。

医院的护士一手推着轮椅,一手掩住因打呵欠而张开的大嘴,木偶一样向前走着。清晨的医院有些寂静的,昏黄的灯光照着长长的洁白的过道,像是没有尽头的深渊。黄老爹和小女儿使劲把黄老太抬上轮椅,一路小跑着向急救室奔去。

接氧气,量血压,测心跳,一切有条不紊的在进行。这是一个小镇的医院,简单的不能再简单。黄老太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眼睛微闭。这是第三次抢救了,前两次都是在大医院,有惊无险,她相信这次一样是平安回家,她是坚不可摧的不倒翁。

黄老爹的手肘杵在窗台上,臃肿的羽绒服套在身上,黑魆魆的,显得上重下轻。苹果六的手机放在耳边,不停地嗯嗯,不停地点头,然后把手机放在黄老太的耳边,告诉她是大女儿利红的电话。黄老太几近昏迷了,但听到大女儿的声音,还是用力睁开了眼睛。

黄利红早年大学毕业,分到大城市国企工作,从小小的技术员升到组长,科长,副总,一路顺风,是黄老夫妇引以为豪的杰作,同时也是最大的遗憾:她为什么不是儿子呢?

雪,越下越大,层层堆积,医院后面的一排树成了一个个白色的伞冠,蘑菇状的,浑圆厚实,大团大团的雪一点点脱离整体,整团整团的掉下,砸在地上,闷声的响,很有分量。但是病房里却是暖融融的,黄映红买回了几种早点,由于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各种味道在病房里经久不散。

黄永福踩着雪地里凌乱的脚印向医院走去。清晨五点钟父亲的电话搅得他心神不宁。这几年财气不顺呐,店里的生意是每况愈下,门可罗雀。往日打牌可以养家糊口,这几年也是怪事,场打场输,债台高筑。昨晚要债的坐到十二点,好不容易把人家哄走了,刚咪一会儿,父亲的电话又到了,说什么母亲昏迷。也想起床去接母亲,可是四岁多的小儿子又吵闹了,他和老婆冲奶,喂奶,拍孩子入睡,不知不觉自己也睡着了,这一睡就到大天亮。

黄永福走到病房门口,看见医生正问诊,又退回到走廊里去了。

医生做了各种检查,综合各种数据,用手推了一下黑边眼镜,皱起了眉头,扫视了一下病房:谁是家属?跟我来一趟。

黄永福跟了过去。

黄老太突然睁开了眼睛,用力哼了一声,嘴巴半张,两眼放出灼人的光,像受难的耶稣。颧骨高高突着,腮帮子往里陷,脖子上的管子跟着呼吸声一起一伏。她知道儿子来了。可她稀罕的不是这个儿子,而是四岁多的孙子,黄家未来的接班人。她用力睁开耷拉的眼皮,在房间搜寻一下,不见孙子,头又重重地落在枕头上。

利红来电话了,她在加速往家赶。省城离家两百多公里,这下雪天,最快也要三个半小时。黄老太无力地抬起干枯的手晃了晃:叫她慢点啊,我没事的。

对于这个大女儿,她是愧疚的。女儿的成长历经了艰辛。

利红八十年代中期考上重点大学的时候,乡村是震动了,土鸡变成了金凤凰。黄老爹整天扯着嘴笑一会儿,又皱起眉头愁一会儿,那时家里经济上正为难,黄老太因为严重风湿,已经偏瘫好几年了,右手右脚动弹不得。她只能边打工边读书。都说家书抵万金,人家收到父母的信,都是笑眯眯的,因为有信就有钱。可是利红不一样,她害怕家书,因为父母每次去信都找她要钱,不是母亲没钱治病,就是弟妹没钱读书。她只能不停地找同学借,又不停地打工还钱。青春的脸上笼罩着愁云。

可是黄老太很无奈,着急更多的是排行老三的儿子。那时候计划生育刚实行不久,黄永福出生之后,黄老爹丢掉了农技站长的头衔,在保留饭碗的情况下,工资被降了两级。虽然经济拮据,捉襟见肘,但想到黄氏后继有人,香火不断,心里就比蜜还甜。

黄老太大字不识一个,在农场属于农工。唯一挣钱的方式就是拼命拿高工分。为了不缺工,九岁的大女儿不得不背着弟弟去上学,她自己在每个月身子不爽的那几天,也照样挑重担,下水田。超负荷的付出让她的生命过早地出现休止符。她不得不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轮椅上,煎熬下半生。

映红躬下腰用热毛巾给老太擦身子,脸上耳后指甲间,女儿擦的很仔细。她看到才过四十的小女儿就已花白的头发,心里有些作痛。这十多年亏得她照应,一洗一晒,一茶一饭,也没得什么怨言。可怜女婿过早撒手人寰,留下这孤儿寡母的,自己也没能力帮扶一下,想到这里,她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从眼角落下,细沙一样堆积了一层又一层,像海浪冲刷后留下的痕迹。正如她此刻的心情,海水一样翻腾。

黄老爹坐在床边,掏出纸巾帮她擦掉泪水,以为她是担心病情,安慰她说:你放心,利红在回来的路上,这里不行我们就转院。

高速已经关闭,利红走在低速路上,心已经上了飞机,座驾别克却只能像甲壳虫一样慢慢爬行。洁白的雪花已经被车轮碾成泥黄色的面团,拉扯着这些甲壳虫的四条腿。

利红对母亲是有怨言的。读书,恋爱,成家,生孩子,母亲不能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来关心呵护,她能理解,母亲是病人。可是,在对待弟弟的问题上,常常让利红血脉喷涨。

医生查完房,黄永福的老婆带着孩子过来了。黄老太看见孙子长得像冬瓜一样敦厚,心里暖暖的。这是超生的孩子,她的孙女已经读大学了。膝下承欢的清冷,香火接力的缺失,说话爱抢上风头的个性,让她下定决心要个孙子。可是媳妇那年宫外孕,已经切除子宫,本以为黄家接力无指望,可是天无绝人之路,儿子的相好已经怀上了,那是个洗脚城的服务员,人家发话了,B超显示是男婴,要她生,给四十万,不然做掉。

怎么办?媳妇这边好安顿,她不能生,这是她的错。孩子抱回家,勒令儿子跟那女人断绝来往,没问题。那女人爱的是钱,没有情。万事俱备,只欠钱。这四十万是天文数字啊,怎么解决呢?她想来想去只能打大女儿的主意。

黄老爹七十五岁生日的那年,利红从省城赶回老家,给父亲买了一块瑞士手表,一部苹果六的手机,她觉得当年的父亲因为贫困,低头的日子太多了,如今她要让年迈的父亲扬眉吐气。

黄老爹收到礼物的时候确实很高兴,戴着老花镜仔细地端详西洋手表,又在利红的指导下,学会了智能手机的使用方法,他感觉自己刚刚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工程,微驼的背略微挺直了一点,对着蓝天一个得意的微笑。

黄老太坐在轮椅上,左手托着腮帮,眼睛凝视脚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利红笑了笑,说妈妈你的生日要什么直说。黄老太歉意地抬起头,看到女儿善意的眼神,又犹豫地低下头。

你说妈妈,只要我拿得出。利红靠在妈妈的肩头,搂住妈妈的脖子。

我要四十万元。黄老太的眼睛注视脚尖的水泥地。

你干嘛?妈妈!利红弹簧一样站直了,瞪大了眼睛,好像不认识她的母亲。

我要孙子!你弟弟外面的女人已经怀了,是个男孩。

外面的女人?弟弟这样的事情都可以做?又是你支持的吗?利红怒不可遏。

今天讨论的不是关于弟弟的问题,是黄家的血脉问题,孩子是无辜的,不能糟蹋他的性命。黄老太用手拍轮椅的扶手。

可是你这样娇惯弟弟是助纣为虐,我不想成为你的帮凶!

利红用力吼完这句话,瘫坐在乳白色的沙发上,瘦弱的身子有一半陷进了沙发坑里,细长的脖子好像撑不起头颅,多年的委屈涌上心头,两行泪随着清秀的面颊流了下来。

她想起了刚结婚的时候,父亲来家里借钱时婆婆轻蔑的目光。她表面上客客气气的给父亲递茶,实质上那神态就是王母娘娘在怜悯叫花子。利红佝偻坐在一旁,转过头装作欣赏墙上的名画,心却在滴血。父亲猥琐的形象与这家里的调子十分的不协调,可是她能如何?公婆都是高官,连自己在这里过日子都是出门观天,进门观脸,更何况靠借款过日子的乡下父母?丈夫是大学同学,对她的爱意也随着公婆的斜视而降低,初恋的甜蜜成为了过往。她多么渴望丈夫的疼爱,公婆的尊重,可是娘家这破摊子,她能不管么?她好在有两个硬件可以在婆家站稳脚跟,一是女儿争气,读书出类拔萃。二是自己踏实做人,努力工作,出彩完美的自己。

妈妈,我也不容易,四十万是我两年全部的收入,包括我的衣食,爸爸原来借的一百万,到现在还没有还,我在婆家没有一点面子。利红试着劝说母亲。

可是,添一个侄儿那将是你娘家祖祖辈辈的事,你是黄家的女儿,你有责任。黄老太毫不妥协,那眼里散发出来的光直直的,能戳穿日月。

利红知道母亲的脾气,她无法抵达母亲的内心,更无法产生真正的对话。她站起来,想离开,再也不管这个娘家。

利红,就算妈妈求你了,这是最后一次,我的生命已经不多了,看在我们母女一场的份上,你不要让我带着遗憾走路。黄老太硬的不行来软的,话里带着哭腔。

利红的脚僵住了。回家以后,四十万如数打过来了,没有多说一句话。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自从出生到出国留学到就职,从没有花过她的钱,如果没有爷爷奶奶的支持,没有丈夫的力挺,她的女儿将是什么命运?作为黄家女儿,她已经超负荷运作。作为女儿的母亲,她一直都是缺席。她工作的收入,抵不过娘家的急需。内疚让她留下了无言的泪。女儿已经恋爱即将成家,她要在余下的光阴里,倾力为女儿做点什么,对于娘家,她太累了,也不想再去了。

那个男婴因四十万到位来到了黄家,黄老太又把这些年退休工资省下的,还有利红孝敬的钱,累积二十万给了媳妇,抚平她的心。儿子的家风平浪静了,可是病痛却逐年递加的来到了黄老太身上。

老两口来到儿子家,商谈治病,看到的是儿子紧锁的眉头,听到的是媳妇重重放碗的声音。都说养儿为防老,可是坐在这个儿子面前,她的心掉到了冰窟窿里。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都无法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但想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又有一种成就感,她把轮椅转到门外,对黄老头说:算了,咱不治了,给孙子省点钱吧。

黄老爹不忍心,再一次拨通了大女儿的电话。现代科技,一组数字键按下后,利红的眼泪决了堤。母亲的病情像一根绳索勒紧了她的心,阵阵的疼。虽然母亲很少对自己嘘寒问暖,但只要母亲在,总会有这一天,利红一定等得到母亲的疼爱。如果母亲不在了,她就没有希望,没有盼头。她想起出嫁时,母亲悲怆的哭诉,诉说自己没有给女儿幸福生活的忏悔,反而给了女儿多少拖累。利红多感动啊,哭的稀里哗啦,好像母亲最疼爱的最不能缺少的就是她。第一时间,利红电话给母亲转院,随后打款,随后飞奔母亲身边。母亲平安了。当她看到母亲含泪的眼睛,听到她哽咽的声音,快乐涌上心头,感觉是自己的妙手回春救回了世间唯一的女王,扭转了乾坤。

生命在延续,黄老太看着自己的孙子在一天天长大,很是慰藉。当初黄老爹找利红借钱,带着儿子开店,盈利之后,黄老爹要还女儿的钱,可是黄老太和儿子不同意,盖起了这幢别墅,乔迁之喜时,儿子的朋友说:将来把黄永福的女儿找来做儿媳,这别墅就是我家的。这句话让黄老太气不顺,半年没睡好觉。现在有孙子了,这口气争回了。

或许是年纪大了,黄老太现在更多的想着自己的去路。村里每次出殡,黄老太都及时参加,看着人家孙子穿红挂绿,眼戴墨镜,坐在棺材上悠闲地撒米,很是羡慕。如今梦想成真,这一切,自己的孙子可以完成了。家谱上已经添上了重彩的一笔,她还缺什么呢?她所有的梦想都已经实现。

黄永福从医生的办公室出来了。医生已经拒绝给母亲治疗,劝他赶紧转院。牵扯到钱,他犹豫了。生意的亏损,赌场的不如意,讨债的叫骂声,已经搅得他心烦意乱,度日如年。想起原来风光的时候,生活多惬意啊,别墅一栋,豪车两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房子抵押了,豪车抵债了,如今只能靠一辆二手车代步,当初投资借大姐的钱也无法还了,再找大姐开口,大姐不理。从蜜糖罐里掉到苦菜盘里,他不甘心啊。有人给他介绍一个能知前世今生,预测来年祸福的高僧,给他指路,要价一万,他咬咬牙,给了。高僧告诉他,只要今年能戴个重孝,就可以驱散他的一切厄运,以后就是鸿运当头照,福气满身绕。黄永福想,这道人真灵,这重孝不是到了吗?

想到有一天时来运转,一马平川,黄永福脚下生风,几步跨到病房门口,拨通了大姐的电话:大姐,医生说妈妈熬不过今晚,心肺已经衰竭,准备后事!

黄永福的声音很大,周边病房都能听见。映红哀求道:你就不能去旁边打吗?

黄老太吓得嘤嘤哭了起来:怎么?我会死吗?

映红的手机响起来,是利红打来的。她拍拍母亲心口:妈妈,大姐叫我们转院,大医院医术高,你没事的。映红说着握紧了母亲的手,电话叫来了救护车。黄永福怒斥映红:医生都说不行了,转院有用吗?这不是浪费钱,白折腾吗?

不用你费心,好吧?映红默默地收拾东西,头也不抬。

黄永福丢下一句话:你去吧,我回家拿东西。溜了。

黄老太停止了哭声。是的,上次不也是下了死亡通知书吗?利红搬动了当年考上医学院的高中同学,如今的他们,都是各个医院的中流砥柱了。他们在电脑前集中会诊,死马当做活马医,一样把她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这小医院的结论,能作定论吗?她相信不能。只要她的大女儿在,天塌不下来。

医护人员把黄老太抬上了救护车,向着附近的城市转移。小女儿和黄老爹坐在旁边,老太把手搭在小女儿的手上,心中有万语千言,嘴上却没有一点力气。

黄老太此刻非常想念大女儿,她的利红。今生她是女儿吗?不是,她是左右手,是黄家的恩人。都说父母养孩子,有的是来报恩的,有的是来讨债的,她的利红就是来报恩的。两行泪又从眼角流到了耳际。她的嘴巴张了一半,语音含糊,映红把耳朵凑近了,她喃喃道:叫大姐开慢点,我没事的。

雪已经停了,天空慢慢变得澄明,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那么简单,那么单调,那么宁静。救护车在雪地里哼哧哼哧的爬着,像个疲惫的老牛。随车的护理医生间隔几分钟就喊一声黄老太,以保证她意识的清醒。

黄老太努力配合着医生。体内的气体已经是出的多,进的少。她无力吸气了,却不忘在出气的时候,捎上一声“啊”。她要见到利红,向她的女儿道一声:谢谢!今生的圆满梦想,有她助力才得以实现。

利红接着打映红的电话,让映红直接把手机给随车医生。跟医生通话后,她知道了母亲走不出这个困境,突然感觉四肢无力,视线模糊。她擦掉眼泪,打起精神,改道向母亲在的方向奔去,她无论如何要见母亲一面。她要告诉母亲:妈妈,你要什么,你说,我一定为你办到!

走进市级医院,办好各种入院手续,立即转入重症监护室,各种仪器开始闪烁。胸部吸上了感应器,手脚上了夹子。电线密密麻麻,蜘蛛网一样布满全身。白衣天使出出进进,表情凝重。

病危通知书下到黄老爹的手上,虽在预料中,黄老爹还是难以接受。他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一把鼻子一把眼泪。他似乎看见了阴间的小鬼正张牙舞爪向老伴伸出魔掌,也似乎看见了老伴的魂魄孤独无依在空中游荡。他恐慌,他不舍,却无能为力。想起老伴自从进了黄家的门,就不辞辛苦的操劳,维护黄家门庭的繁盛,更是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黄映红是唯一被允许站在母亲旁边的亲人。她看见母亲像稻草人一样被摆弄,心底涌起一股悲凉。母亲一生要强,凡事不肯落人后,几曾被人摆弄过?如今却也敌不过病痛的折磨。一生指挥着老伴,驾驭着女儿,轻车熟路,游刃有余。却管教不了儿子,就像控制不了生命的长度。

黄永福接到父亲的电话,知道母亲已经办好各种手续,交了钱,入了院,也知道了大医院的诊断结果,母亲熬不过这一关。于是喊上老婆儿子,启程去医院。他一路想着,作为黄家唯一的继承人,他一定要两位姐姐资助一下,把葬礼办的风风光光,让人家夸耀黄老太的儿子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母亲的去世将会带走他的一切不顺,是他好运的开端,成功的起点,一定办得体面阔气。他和他的儿子是母亲的最爱,黄家的传承,母亲一定会在天堂保佑他们,把福祉降临到他们身上,正如那位道人所讲,从此前途无量。

一路设想着美好未来,春风得意马蹄疾,黄永福禁不住干吼一声,吐出闷气,挺直胸膛。用力踩了一下油门,由于雪地打滑,车辆失控,撞上了路边的护栏,儿子从老婆的怀里飞出去,头撞上玻璃,副驾驶前台上殷红一片。

看着病床上昏迷的儿子,黄永福的心像被油煎一样,他多么渴望受伤的是自己,他多么渴望代替儿子承受痛苦,他听到医生说需要输血,他急忙撸起袖子对医生说:输我的血吧,我的儿子!

医生抽血化验,一边对黄永福说:对不起,血型不同,从生物学讲,你们不是父子关系。一边高声吩咐:赶紧从血库取血。

医生的一句话不亚于晴天霹雳,炸得黄永福的头像西瓜一样裂了缝,瓜籽瓜瓤满天飞,顿觉眼前模糊一片。不可一世的他怎受得了这般耻辱?何况在众人面前,又有老婆在现场。他抓住医生的衣领:对着他头脑一锤打过去:你放屁!

医生应声倒地。

医院的保安来了,接着警察来了。

黄老爹看见儿子被抓,知道了真相,双腿发软。黄老太听到消息,脸色由蜡黄转向灰白,眼睛微闭,气若游丝。映红看见血压表从九十瞬间跌落到五十,母亲握着她的那只手渐渐松开。一声长嚎:“妈妈”喷出去,撞到墙壁又弹回来,久久在监护室里回荡。

利红赶到了医院,她抓住母亲的肩膀狠命地摇晃着,她要把母亲摇醒,她撕心裂肺地喊着:妈啊,妈妈——,声音高亢清脆,带着怨气和怒气,带着陈年的不甘和不舍,带着直冲云霄的悲痛,震得耳膜一阵阵颤抖。

黄老太去了,任凭女儿和老伴怎么呼喊,怎么撕扯,她都听不见。她这次是一劳永逸的什么事都不管了。她不管孙子姓甚名谁,不管葬礼是否圆满,不管黄家的子孙是否荣华富贵,是否代代相传。

窗外的世界洁白一片,干干净净。几只觅食的鸟儿从一个枝头飞到另一个枝头,抖落的雪花随风飞,恰似它们身上抖落的羽毛,一阵风后,世界又恢复宁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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